摘 要:“美文”一词,乃上世纪新文化运动中周作人等学者为提倡白话语体散文写作而提出的概念。本文从“美”字出发,归纳了现代汉语言散文的三种形式美:声律美、色彩美、传统美,并以余光中、高尔泰的散文作品为例,分别讨论了这三种美感范式的特点和技巧。
关键词:美文;声律美;色彩美;传统美;余光中;高尔泰
作者简介:黄金菊(1982-),女,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中国古代文学专业。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19)-02-0-03
一、玲如振玉——散文声律美
汉字乃单音节文字,古代汉语分平、上、去、入四声,使得近体诗和曲子词的声律规则得以形成,并呈现出一种独特的声律美。现代汉语普通话虽说不再保留古代汉语的发音,但是亦有四声之分,音节高下不同,发音时形成不同的音调。除此之外,汉语言词汇还有另外一个特点——单位语素的构成字数并不确定,有时候,一个语素是单字词,有时候一个语素又是双声词或者四字词,甚至,含义相同或者相近的语素,既可以找到单字词,又可以用双声词来替换。鉴于现代汉语的以上两个特点,白话散文虽说不限制字句的字数、不讲究押韵或者限制声韵,但是,如果作家在创作散文时留意汉字音节以低昂结合,并安排不同字数的语素以错落行文、疾徐有致,文章便会在这种匠心安排之下律动如曲,使读者在朗读、甚至默读的过程中,清晰地感受出文章的声律美。
当代散文作品中,余光中先生的作品颇能体现出这种声律美。他在文集《余光中集》的自序《炼石补天蔚晚霞》中言:“我的理想是要让中国的文字,在变化各殊的句法中交响成一个大乐队,而作家的笔应该一挥百应,如交响乐的指挥仗。”可见,他在创作散文的过程中是着意追求文章音乐感的,他的散文作品,如《鬼雨》、《逍遥游》、《听听那冷雨》中呈现出的独特的回环往复之音乐美,并非巧合偶然,实乃作者努力追求。同样是在自序中,余光中先生也谈到:“到了《鬼雨》、《逍遥游》、《四月,在古战场》诸作,我的散文已经成熟了;”这说明他对自己的作品最后呈现出的艺术效果亦是比较满意的。
试摘录余光中先生作品的部分章节:
南山何其悲,鬼雨洒空草。雨在海上落着。雨在这里的草坡上落着。雨在对岸的观音山落着。雨的手很小,……。雨落在草坡上。雨落在那边的海里。海神每小時摇他的丧钟。
——《鬼雨》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今人竟羡慕古人能老于江南。江南可哀,可哀的江南。惟庾信头白在江南之北,我们的头白在江南之南。嘉陵江上,听了八年的鹧鸪,想了八年的后湖,后湖的黄鹂。
……
雕落下。雁落下。萧萧的红叶红叶啊落下,自枫林。于是下面是冷碧零丁的吴江。于是上面,只剩下白寥寥的无限长的楚天。怎么又是九月又是九月了呢?
——《逍遥游》
惊蛰一过,春寒加剧。先是料料峭峭,继而雨季开始,时而淋淋漓漓,时而淅淅沥沥,天潮潮地湿湿,既连在梦里,也似乎把伞撑着。而就凭一把伞,躲过一阵潇潇的冷雨,也躲不过整个雨季。连思想也都是潮润润的。每天回家,曲折穿过金门街到厦门街迷宫式的长巷短巷,雨里风里,走入霏霏令人更想入非非。
——《听听那冷雨》
用普通话轻声诵读以上段落,往往能感受到这些片段中字词与音乐的唇齿相依,体味到回环往复的韵律感。究其缘由,大致有四:①、重复关键字、重复关键意象,并使句子生成短——长——短的句式:“雨在海上落着。雨在这里的草坡上落着。雨在对岸的观音山落着。雨的手很小。”②、巧用拟声词和音近词:“先是料料峭峭,继而雨季开始,时而淋淋漓漓,时而淅淅沥沥,天潮潮地湿湿;曲折穿过金门街到厦门街迷宫式的长巷短巷,雨里风里,走入霏霏令人更想入非非。”③、巧用顶针修辞手法,有似于南朝乐府民歌《西洲曲》:“今人竟羡慕古人能老于江南。江南可哀,可哀的江南;听了八年的鹧鸪,想了八年的后湖,后湖的黄鹂。”④、根据情感的需要省略句读和停顿以形成不可抑制的情感瀑布:雨是一种回忆的音乐,听听那冷雨,回忆江南的雨下得满地是江湖下在桥上和船上,也下在四川的秧田和蛙塘下肥了嘉陵江下湿布谷咕咕的啼声。雨是潮潮润润的音乐下在渴望的唇上舐舐那冷雨。
语言是音义结合的符号系统,声音是语言的物质形态。南北朝时期是中国文学最讲究形式美的时代,早在那个时代,刘勰就已经完全认识到了音节之美在文章中的重要性:“夫商徵响高,宫羽声下,抗喉矫舌之差,攒唇激齿之异,廉肉相凖,皎然可分。……凡声有飞沈,响有双叠;双生隔字而每舛,叠韵杂句而必睽;沈则响发而断,飞则声扬不还:并辘轳交往,逆鳞相比;迂其际会,则往蹇来连,其为疾病,亦文家之吃也。……左碍而寻右,末滞而讨前,则声转于吻,玲玲如振玉,辞靡于耳,累累如贯珠矣。”
南北朝时期,文人们对声律美的自觉追求,促成了中国文学中骈文与近体诗的辉煌成就。但是,南北朝时期的“文笔之争”其实也揭示出当时大多数文人们心中一个隐含的观念——韵文才需要讲究声律。唐宋时期的古文运动力图反对骈文的形式美,但柳宗元的部分散文亦自有一番金石锵然之音律美,如《愚溪诗序》。可见,文章的声律美是与文章同时存在并无可回避的。新文化运动倡导白话文写作至今将满百年,大多数散文创作者并不曾如余光中先生这样刻意追求过文章的声律美。本文以为,既然意义和声音是语言不可分割的两面,既然汉语言文章的声律美本与文章俱生而无可回避,那么,像余光中先生一样去努力尝试、追求散文的声律美,发现并创造出更多的技巧和规则,当是散文创作者不可辞让的责任。
二、色成黼黻——散文色彩美
苏轼在《书摩诘<蓝田烟雨图>》中留下了对王维诗画作品的千古评价:“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诗曰:蓝溪白石出,玉川红叶稀。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按,东坡此处所引王维诗作《山中》,参考《王维集校注》为:“荆溪白石出,天寒红叶稀。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但无论哪一个版本的《山中》,其最鲜明的特点都是色彩词的运用,造成如画之美。《题跋》版有四个颜色词:蓝、白、红、翠。《校注》版有三个颜色词:白、红、翠。而王维的诗作中,像这样对色彩非常敏感的句子随处可拈:“雨中草色绿堪染,水上桃花红欲燃。《辋川别业》”,“青草肃澄陂,白云移翠岭。《林园即事寄舍弟沈》”。其实,古人很早就留意到了色彩对于文章的重要性,刘勰《文心雕龙·情采》中有云:“犀兕有皮,而色资丹漆。”虽然王维色彩明丽的作品为近体诗,虽然刘勰的文学主张最后成就的是六朝骈俪韵文,但是,本文着眼于白话文运动已经过去将近一百年的21 世纪,美文作为一种独立的抒情叙事文体已然具有其正统地位的现实,认为美文之美,当如花发于有实之木,丹漆于犀兕之皮,具有色彩美。现代散文作品中,美学家高尔泰先生对色彩的描绘尤为细腻可人。
试摘录高尔泰先生散文部分章节:
出东门就是湖,越过苇岸边大片大片的野菱孤蒲白芦红蓼,可以望见湖上帆影点点。天气好的时候,还可以望见湖那边隐隐约约的一髪青山。这里那里,时不时的,会有成群的野鸭、茭鸡或者水鸽子突然飞起又很快落下。南面是一条河,叫淳溪河。沿河绿柳如烟,烟树中白墙青瓦的老式民居夹杂着银灰色的草屋,凄迷沉静。
——《梦里家山》
水面铺着斜阳,橘汁般一片金红。渐渐地金红变成了玫瑰红,又变成了紫罗兰色。鸭子刚一归笼,鱼儿就开始跳跃,泼拉拉直窜,显得特别欢欣。激起的波纹上闪抖着灰蓝的天光。
—— 《淳溪河上的星星》
须臾月出,大而无光。暗红暗红的。荒原愈见其黑,景色凄厉犷悍。……随着月亮越高越白越小越亮,大地上的光影也越来越清晰。望着望着,发现一条纤细笔直的阴影,就像谁在银蓝色的纸上,用米达尺轻轻滴划了一条铅笔线。
——《沙枣》
阅读这些充满着细致色彩分辨率的文章,脑海中会不自觉地展现出一幅幅清晰的图画——江南背山绕水的古城邑,傍晚时分变幻着五种色彩的河水,以及荒凉的戈壁滩上月亮升起时须臾即逝的绚丽天光。作者这种以寥寥数语便能勾勒、晕染出不同自然风物之色彩的能力,当与其早年专业的美术学习经历有很大关系。高尔泰先生自幼接受父亲的美术熏陶,在散文《苏州行》中他写到:“父亲爱画画,也爱教我画画。”后来,他在正则艺专专修美术,该校为著名画家吕凤子先生创办,在散文《正则艺专》中,他回忆道:“正则学制,分二年、三年、五年三种。我在五年制,叫做‘绘绣科,到四年级可选学油画、国画、雕刻。”青少年时期专业的美术训练,使高尔泰先生对色彩的敏感融入血液,以至于当他成为一名散文创作者时,亦不忘习惯性地入微观察所描绘之事物的色彩,并在汉语词汇中精心挑选出最能还原事物色彩的字与词,使自己的作品具有画面感。
也许有读者会反问:以上选段皆为景物描写,既是景物描写,使用颜色词语乃为理所当然,不构成所谓“色彩美”。那么,我们试读同为现当代经典散文作品《我与地坛》的部分选段,(史铁生著,《我与地坛》,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3页。)这段文字是史铁生先生对地坛中景物的回忆,涉及了落日中的地坛、冬日积雪的地坛、地坛中的古柏,以及夏雨和秋风中的地坛。这段文字固有其独特的艺术效果,比如作家的哲思,比如声律美。但是,值得一提的是,同样是对景致风物的描写,相对于高尔泰先生的“画家笔法”,史铁生先生只是在描写园中的古柏时使用了“苍黑”一个颜色词语,可见并非所有散文在描写景物时都注重色彩美。
白话文运动以后,散文是一种自传性很强的抒情兼叙事文体,可以说,在现代诗一直未能真正成熟,真正形成其美学范式的今时今日,古典诗歌曾经担任的“言志抒情”的功能,很大一部分已经转交给散文来承担。既然王维的“诗中有画”被千古激赏,那么,在使散文具有声律美的基础上,进一步追求散文的色彩美,使文章声色并茂,应当成为散文创作者的美学理想。
三、熔古铸今——散文传统美
艾略特在其论文《传统与个人才能》中有这样一段话:
传统是具有广泛得多的意义的东西。它不是继承得到的,你如果要得到它,你必须用很大的劳力。首先,它含有历史的意识,……这个历史的意识是对于永久的意识,也是对于暂时的意识,也是对于永久和暂时结合起来的意识。就是这个意识使一个作家成为传统性的。同时也就是这个意识使一个作家最敏锐地意识到自己在时间中的地位,自己和当代的关系。
中国汉语言文学的发展与流变,体裁虽代有新出,如诗歌由四言而五言而七言,配乐文学由严格控制格律和字数的宋词而自由增减衬字的元散曲……但是,这些文学体裁的继承和扬弃之路,并没有断崖似的隔阂,自先秦至晚清,中国汉语言文学所形成的这条传统之河是汤汤流淌不曾干涸的。然而,巨变的时代来临,文学亦受其冲击。白话文运动的成功、中国社会对西方科学知识的迫切需要,以及建国后长达半个世纪的纯白话语文教育,这三个因素,几乎造成了这百年以来中国汉语言文学与传统的渐行渐远,甚至彻底割裂。本文深信新文化运动的伟大进步意义,就连此刻所讨论的美文,亦诞生于那个伟大的时代。本文亦不认为凡是古代的就是优秀的。本文的观点是:散文作為一种文学体裁,作为一门语言艺术,既然它的材料是生命力超过两千年的汉语言,那么,如果作家在创作散文时能溯回这条两千年的河流拾取宝藏,而非仅仅徘徊在白话文潮水之后一百年贫瘠的沙滩上寻求出路,那么,他的作品一定能获得传统的滋养,呈现出更丰富、更蕴藉的美感,这便是本文所谓“传统美”。现当代散文作品中,依然是余光中先生的作品最能体现这种美感。
试摘录余先生作品的部分章节:
残山剩水犹如是。……只是杏花春雨已不再,牧童遥指已不再,剑门细雨渭城轻尘也都不再。然则他日思也梦的那片土地,究竟在哪里呢?
……
大陆上的秋天,无论是疏雨滴梧桐,或是骤雨打荷叶,听去总有一点凄凉,凄清,凄楚,于今在岛上回味,则在凄楚之外,更笼上一层凄迷了。饶你多少豪情侠气,怕也经不起三番五次的风吹雨打。一打少年听雨,红烛昏沉。两打中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三打白头听雨在僧庐下,这便是亡宋之痛,一颗敏感心灵的一生:楼上,江上、庙里,用冷冷的雨珠子串成。
——《听听那冷雨》
古人鱼雁往返,今人铃声相迫。鱼来雁去,一个回合短则旬月,长则经年,那天地似乎广阔许多。“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那时如果已有电话,一个电话刘十九就来了,结果我们也就读不到这样的佳句。至于“断无消息石榴红”,那种天长地久的等待,当然更有诗意。
——《催魂铃》
限于篇幅,选段太少,而余先生散文作品中如上熔古铸今的例子俯首皆是。在前文提到的《余光中集》自序中,他这样写到:“所以当年我分出左手去攻散文,就有意为这欠收的文体打开感性的闸门,引进一个声色并茂、古今相通、中西交感的世界。”
余先生所谓“古今相通”,大约可以理解为传统美。从他的作品中可以看出,这种美感的营造方式大致有二:①用典。复旦大学吴礼权教授在其著作《现代汉语修辞学》中如此定义用典:“用典,是一種运用古代历史故事或有出处的词语来说写的修辞文本模式。”②“点铁成金”。所谓“点铁成金”,吾师四川大学周裕锴教授在其著作《宋代诗学通论》中对此考证颇为详细:“‘点铁成金的说法来自禅宗典籍。它原是道教炼丹术,但禅师们却常用来譬喻凡俗人的顿悟成佛。……黄庭坚则借用来比喻诗文创作中对旧语言材料的改造提炼,化腐朽为神奇。……反过来以鲜活的‘意驱遣僵死的语言,随心所欲安排组合,变化万方,不执一隅,那么‘陈言也会在新的意境中充满创造力,这就是所谓‘得活(意)而用死(言),则死者皆活。”
读者不难发现如上引文中,余光中先生熟稔地运用了用典和“点铁成金”两种修辞手法,如《催魂铃》“古人鱼雁往返”,涉及了鱼传尺素、鸿雁传书的两个典故;又如《听听那冷雨》中,一个自然段内无痕化用四首古诗词,其中包括唐代杜甫诗句“剩水沧江破,残山碣石开”,元代虞集词“报道先生归也,杏花春雨江南”,一首传为唐代杜牧作但其实作者有争议的脍炙人口之诗句“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还有唐代王维诗句“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尤为精彩的是作者接下来对宋人蒋捷词《虞美人·听雨》的全文化用,拆散、重组、增饰,使这一首古老的曲子词再一次获得了现代的生命力。
让我们仍以托·斯·艾略特在《传统与个人才能》中一段话来结束本小节的论述:“诗人,任何艺术的艺术家,谁也不能单独具有他完全的意义。他的重要性以及我们对他的鉴赏,就是鉴赏他和已往诗人以及艺术家的关系。……我认为这不仅是一个历史的批评原则,也是一个美学的批评原则。”
结语:
文章千古,得失存心。散文这种文学体裁,既不似小说、戏剧需要虚构情节,亦不似诗歌备受规则牵制,因此,散文创作者尤甚,作品汗牛充栋。但若以一种严肃的态度来看,绝非所有“非小说、非戏剧、非诗歌”的白话文都能称之为“散文”,即周作人所谓“美文”。因此,真正的文学创作者们,不能不就这一百年以来的散文创作实践成果来思考其应当发展、改善的空间,继续使这一体裁臻于成熟。
参考文献:
[1]周作人著,《美文》,《苦雨斋谈》,天津教育出版社,2007年。
[2]余光中著,《余光中集》,百花文艺出版社,2004年。
[3]【南朝·梁】刘勰著,范文澜注,《文心雕龙》,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
[4]高尔泰著,《寻找家园》,花城出版社,2004年。
[5]史铁生著,《我与地坛》,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
[6]周裕锴著,《宋代诗学通论》,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
[7]【英】托·斯·艾略特著,卞之琳译,《传统与个人才能》,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年。
[8]吴礼权著,《现代汉语修辞学》,复旦大学出版社,201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