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诗梵 郑怡
冬天走在院子里,偶尔闻到隐隐的腊梅香,循香便能找到一株梅树,趁四下无人,剥几个花苞或折个小枝子回家插瓶,似乎是寒天里特有的乐趣。忘了哪年开始有折枝的嗜好,其实我少年时并不喜欢梅花,因为当年印象中的梅花只是被拟人化且赋予太多附加意义的一个符号,精神歌颂得多了,美反而不被关注。加之多见画里的梅桩,一贯概念化的秃笔飞白、虬枝苍劲,我想如果让旦角来扮演花,牡丹若是青衣,杏花便是花旦,那么梅花总得是老旦吧。直到看了金冬心,念了姜白石,读多了文人雅士的癖好文章,站在梅花林里切身领略了以后,“空香沾手”“暗香疏影”逐渐替代了曾被灌输的单一见识。所谓傲雪凌寒只是人们一厢情愿的寄情而已,梅花的耐寒并非反抗季节,仅仅是顺应生性,就好像你不能把北极熊拉到热带来暖和暖和一样。
北方罕见梅林,曾专去孤山访梅,此地是“梅妻鹤子”的林和靖居士隐居之地。立在望不尽的花树下,不一会就是一肩落英。耳机里放着姜白石的《玉梅令》,轻柔的女声用吴语吟诵:疏疏雪片,散入溪南苑。春寒锁,旧家亭馆……令人心为之酥。
友人当中,爱梅花的颇有几人。一友在乡间置一小院,旧主人留下几株腊梅,易主并不影响必至的花期。花苞初上时,他拿半掌高的细口木塞小玻璃瓶抵在枝上,用指甲将大小均匀的花苞一一拨入瓶中,装在衣袋里,方便随时掏出来闻闻。他来我这里小坐,喝了一道岩茶后,说换点味淡的,我泡了政和红茶,他摸出口袋里一瓶琳琳琅琅的“腊梅珠子”,往公杯里抖了几颗,霎时一缕清芬随着热气散逸出来,让人不禁深呼吸起来,真是太会享受。此后我买过晒干的白梅花苞,茶水注进去也能绽开,但已然嗅不出清香,只余入口的清苦。看来季节的况味也是可遇不可求。
梅花不仅能饮,古人吃梅花也很有一套。清代香奁诗中有句:“小饮劝郎诗兴好,一盘生菜是梅花。”小夫妻直接把花洗凈了端上桌来下酒,可谓别出心裁。生吃梅花的举动的确无上清雅,但中老年人用它煮粥似乎更有可操作性。早在宋代,杨万里就写过一句:“脱蕊收将熬粥吃,落英仍好当香烧。”他赏了梅花,又摘之、集之、食之、焚之,看似无情,倒也算是物尽其用,无一丝一毫浪费,杨氏行事果然像其诗风一样直白、坦然。关于梅粥具体做法,清代养生专家曹廷栋的《老老恒言》里专门的一章《粥谱》中就有记载,一把粳米,用收集来的雪水煮熟,后加入白梅花,每日吃一碗,能疏肝理气、开胃健脾。古人动不动就要接雨水、集雪水,当作宝贝埋起来慢慢享用。记得妙玉也曾用埋在花根下多年的梅花雪水泡体己茶给钗黛二人吃,却被黛玉误以为是旧年雨水,可恨珍藏无人解惜,妙玉好不生气,黛玉尝不出水,也被认为粗鄙了。而今这种技能更是一无用武之地,数百年前的空气是没有污染的,再抬头看看我们冬天天空的颜色,就知道藏水之法完全不可参考,乖乖用纯净水就好了。
没有园林的人,只好把所有的心思都微缩在案头。一拳英石便是一座山,一盆菖蒲就是一片绿野,一株梅花也就是梅园了。年年冬天我都要早早去花卉市场买梅花,腊梅刚买来的时候总是花苞浓密,干枝上缀着金星点点,放在画案上,次第开放,一室清香。在这种沁人的香气里,临帖、摹画都好,唯独不适合做有逻辑性的工作,因为经常被花分心。无事此静坐,一日当两日,哪怕对着花久久出神也是极好的休息。我在日历上写了首小诗来记录这种感觉:
疏影撷来处士山,孤芳一脉自天然。
时时掷笔托腮望,尚未医俗却破禅。
腊梅盛放一阵后便开始长出叶子,再难开花,据说是室内太暖的缘故,我至今也没有深究过到底为什么,只是在能买到的时候不断地去花市买,看过花以后,收获一棵棵小绿树,排排放在窗下。被我闻、被我赏、被我画……梅花对得起我,我不大对得起梅花。我实在不能算个合格的养花人,想起张先说过“惜春更选残红折”,我跟他一样,只是自私地爱着花,拿它的样貌与香气当作回到心里宁静世界的甬道吧。
记得小时候看的科幻动画片里,主人公用食指在空气中一画,便圈出一个光环,那是可以通往另一个维度的门。那光圈,只应是作者的想象,是一个象征符号,然而对于每个人来说,心里的另一个世界,只要去感知就真实存在,那道门可能是一段音乐、一眼图画、一窗风景、一口甜点、一句箴言,或是一缕梅花香。平常生活的可堪玩味之处不就是在眼耳鼻舌身意之间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