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风
(一)
初二下学期,我转学去了全市排名第一的重点初中。在此之前,我只在电视上见过寄宿制学校的模样。
开学第一天下了雨,我在偌大的校园里迷了路,围着图书馆和操场走了十五分钟,居然还没有找到教学楼。我急匆匆地抓着书包,爬楼梯时,口中不断为新学期的自我介绍做准备。终于,我气喘吁吁地跑到初二(5)班的教室门口,还是迟到了十分钟。
“快进来吧,怎么第一天就迟到?”班主任黑着脸问我。
“对不起,老师……我起晚了。”我捏了捏衣角。比起被当成一个找不到教室的路痴,自尊心驱使我宁愿被当成懒汉。
“快坐下。”班主任厉声道。春节过后,已经回温,但她穿着一件雪白的羽绒服,套着白色的护袖。教室里一片安静,只能听见她黑色的高跟鞋在讲台上来回地响。她未放下手上的粉笔,用白色粉笔指了指教室倒数第二排的位置,示意我坐下。
我全程低头快步走向属于我的位置,不敢和任何一个人对视。我听见有男生窃窃私语什么。班主任咳嗽一声,教室里瞬间只剩下鞋跟声、粉笔声和她手腕上电子表间歇的滴答声。
当我准备抄写黑板上密密麻麻的板书时,翻遍书包,发现自己没有带眼镜。我只能假装在笔记上写着什么。好不容易熬到下课的铃声响起,班主任拍了拍衣服上的粉笔灰,抬头提醒我:“叶文,你姥爷让你下课和我一起去下教导主任办公室。”
班里的议论声瞬间如同水烧开后无法压抑的气泡,我感到眼前一片漆黑。我从未想过,我在学校的自我介绍是以這样的形式呈现的。原本,我以为我会站在大家面前介绍我的名字——“树叶的叶,文学的文”,然后鞠一个九十度的躬,在抬起头的一瞬间整理我被气流拨动的刘海,遮挡住那个冒满痘痘的额头。
然而这些预想的场景都没有发生。
我只能匆忙地合起乱记的笔记本,低着头,穿过沸腾的人群,紧紧跟在班主任的后头,走向让大家议论纷纷的教导主任办公室。走过教室门口时,我撞到一个大眼睛的女同学,对她露出微笑,她立刻退后几步,回到她的位置。
那一刻,我知道开学第一天彻底被我搞砸了。在同班同学的眼里,我一定和那敲击的鞋跟声、尖锐的粉笔声和突然滴答的秒表声没有什么不同。
“她是教导主任的外孙女!”光这一句,就把我的社交生活判了死刑。
(二)
每天早上,姥爷都会巡视校舍,校园里每个人都能看到他拎着笤帚亲自打扫的样子。他穿着一身老旧的飞行夹克,里面的蓝色衬衫被洗得褪色,却被熨得笔挺。他的行动虽然不是那么敏捷,但每一个脚步都稳稳地踩在地板上。他不苟言笑,却比清洁工还要一丝不苟地打扫着校园。
姥爷右耳的听力在很多年的讲台生涯中退化得厉害,常戴着一个小助听器。上课的时候,他会和所有老师一样, 突然出现在教室后方的窗外,像影子般悄无声息地观察学生们。因为教导主任的身份,学生们对姥爷避之不及,害怕被他抓住了什么把柄,名字会出现在周一通报批评的晨会上。
即使姥爷并不会特意针对学生们,大家还是躲得远远的,好像他是个不祥的扫把星,会给大家的学生生涯带来不幸。
每次,当姥爷出现在班级的窗边,我都低着头,捏着钢笔,狠狠戳着白色的纸张,让墨水渗透好几层厚厚的稿纸。我无比虔诚地暗自祈祷:“千万不要喊我,不要喊我,不要喊我。”
“叶文!来下我办公室!”姥爷大喊,那声音快要响彻整个走廊。
他的听力正在逐渐减退,所以他的嗓门越来越大。他的嗓门越大,我就愈发无处遁形。
“叶文,你姥爷喊你吃饭啰!”后排的高个子熊壮一边单手转着篮球,一边捏着嗓子嘲笑我。熊壮是班里的体育特长生,人如其名,人高马大,胸膛强壮如同线条分明的面包蟹。我站在他面前,就像一只巨型的土拨鼠,好像只要他轻轻跺跺脚,我身上的毛发都会被震得竖立在风中。
我想要反击,可同桌在桌子底下悄悄拉住我的手。
来的第一天,她就告诉我,熊壮的爸爸是学校对面商场的运营老总。同桌的父母在学校门口开了家小卖部,她自嘲说“和熊壮家光鲜亮丽的商场相比,我们家就像是卖柠檬水的小摊”。有她这句话,我就明白了,在这个小小的班级里,熊壮代表着不可触犯的权威。
姥爷隔着窗户玻璃对我招手,他那可怜的耳朵根本听不见窗户一侧熊壮的嘲笑。这些男孩子正是利用了这一点,总是在姥爷看不见的地方交头接耳,模仿姥爷扫地的样子,嘲笑他挂在身上的老旧钥匙和听不清楚的右侧耳朵。他们一边谈论着教导主任的可怕,一边又嘲笑他的模样。生平第一次,我才发现,这世上有些人,居然能够假装弱势去欺负他人。
书桌下,我紧紧地攥着拳头,指甲都嵌到手心。
“快去啊,教导主任的外孙女!你姥爷一定给你准备了好吃的呢!”熊壮哈哈大笑。
“闭嘴!”我回过头,压低嗓音对他说。
“怎么,生气了?你可以哭着去找你姥爷,告我们的状啊。没人比你更适合告密了吧?”熊壮继续嘲笑我。
我环顾四周,没有一个人站出来为我说话。大家要不就是明哲保身地埋头做题目,要不就是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聊天,没人会傻到和一米八的熊壮硬碰硬,也没人愿意把这一切告诉老师,成为熊壮所说的“告密者”。所以我能做的,只有默默低下头,走出教室,走向一脸灿烂笑容的姥爷,在大家的注视下,跟着他走进办公室。
而姥爷喊我去他的办公室,只是为了给我一串巨大无比的香蕉。
他把香蕉递到我的手上,大声道:“你妈妈说,你刚来学校吃东西不习惯,都不怎么消化!所以我给你买了点香蕉,有助于消化!我和你姥姥一起从网上订的,进口大香蕉呢!”
姥爷的嗓门大得整个办公室的老师都能听见。我分明看见穿着白色羽绒服的班主任就从不远处的办公桌后抬眼看了看我。
我拎着那串沉甸甸的香蕉,感到无比尴尬,却只能说:“谢谢姥爷……”
“不用谢!”
“姥爷……你以后可不可以……”我压低嗓音悄悄提出我的请求。
“你说什么?”姥爷倾下身,大声问道。
“你以后可不可以不要老是来找我……”
“不要老是什么?”
整个办公室的老师都向我们投以注视的目光。
“没什么,我让您不要老是这么辛苦……姥爷,我去吃饭了。”
姥爷点点头,揉了揉我细碎的头发,眼里都是闪烁的小星星。在我转身要离开办公室时,他又喊住我,往我的怀里塞了一串巨大的葡萄。
我差点被满满一堆水果压垮。
姥爷不知道的是,我需要的不是香蕉,不是葡萄,而是朋友。
当我抱着沉甸甸的水果走到食堂,没有人和我坐在一起。转学后的第二个月,我依然独自一人吃饭。
(三)
每个星期,姥爷都会不定时地把我喊到办公室,递给我香蕉、苹果、芒果、菠萝、蛋糕,甚至是姥姥做的鸡汤。
鸡汤放在保温桶里,打开还冒着热气。
“我骑电动车带过来的!你姥姥让你赶紧趁热喝!”姥爷抹了抹额头的汗,笑眯眯地望着我,脸上的皱纹像扇子一样打开。我这才发现,他的皮带松松垮垮地耷拉在蓝色衬衫的外面,衬衫的扣子扣错了一粒,衬衫的一角漏了出来,和平时西装笔挺的样子判若两人。
姥爷低头看了看表,慌忙收拾起桌上的文件:“我要去开会了,你慢慢喝啊!下面有鸡腿!你姥姥炖了一天一夜的老火汤呢,可香了!”
我坐在姥爷的桌前,低头喝着鸡汤。刚抬起头,就发现对面坐着正被班主任罚抄的熊壮。
趁着老师们都去开会了,他又开始故意模仿姥爷大声吆喝的样子。
我埋着头,只祈祷这样的初中生活早点结束。
(四)
回到教室后,我尽一切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以免又成为熊壮嘲笑的话题人物。可当我窝在角落里疯狂做试题时,听到了身后发出的巨大哄笑声。
熊壮正在和他的兄弟们一起模仿姥爷缓慢扫地的样子,嘲笑他挂在裤腰上的陈年钥匙扣,还有听不清楚的右侧耳朵。
他们走上讲台,在黑板上画了一大串香蕉,又画了一个弓背的大猩猩。大猩猩穿着一条肥大的裤子,腰间挂着一串钥匙链,耳朵上别着一个助听器。
我咬着嘴唇,全身开始颤抖。
熊壮哈哈大笑,接着在大猩猩对面画上一个小猩猩,小猩猩张着嘴,等待喂食。
“姥爷!我要吃香蕉!我消化不好!”有男生捏着嗓子模仿我的声音。
“你说什么?我的助听器掉了,我听不见!你说什么?我是个老聋子,我听不见!又老又蠢的聋子!没有助听器只能扫地的清洁工!”熊壮站在大猩猩的图案面前,弓着腰,倾下身,装作听不见的样子。
血液瞬间冲向我的脑袋。
我的双手捏成拳头。同桌握住我的手,软弱地对我摇摇头。我用另一只手拉开同桌的手。
等意识再次回到身体里时, 我才发现我已经把自己朝着熊壮发射了过去。视野中除了笑得前仰后合的大个子男生,我什么都看不清楚。矮小的我不断撞到书桌和椅子,像土拨鼠穿越草丛一样,跌跌撞撞来到那群男生面前。
教室里安静了下来,所有视线射向我。
滚吧,管他的社交生活!管他的合群!
管他的体面!管他的忍辱负重!全都滚吧!
我的胸腔剧烈起伏着,对坐在椅子上就和我差不多高的熊壮说:“擦、掉!”
“画个猩猩而已,何必呢?”
“我说——擦掉!”
“怎么了,小猩猩生气了?”
“你要是個男的,就直接来找我!不准欺负我姥爷!我告诉你,他是这世上最好的姥爷,而我,是他的掌上明珠。他为了我能上更好的高中,为了我的未来,帮我转学到这里。我来这里学习,绝不是为了让人来侮辱我们!你听懂没有?现在,给我擦掉黑板!全都擦掉!干干净净!”
这些话的第一个字就因为愤怒和恐惧破了音,听起来像是从别人的声带里发出来的。我的大脑一片空白,用混乱的语气向对方发射我的愤怒。
这是我第一次在全班同学面前说这么多话。这是沉默了这么久之后的我,第一次冲破一切的爆发。
熊壮微微动了动肩膀,不可置信地望着我。
我突然一动也不能动,心脏狂跳不停,只有默默攥紧了拳头,死死盯住他的眼睛。
他往前走了一步,我的心提起来。
他高出一米五五的我半个人,他比九十斤不到的我重了整整一倍,他如同黑帮电影中杀人不眨眼的打手,而我,只是一只咬牙切齿的土拨鼠。
可即使只是一只土拨鼠,我也不断告诉自己,只要能在被揍趴下之前,狠狠给他一拳就行。
我浑身颤抖,绝不认输,为了那桶姥爷穿越大半个城市送来的鸡汤,为了那串他戴着老花镜低头捣鼓手机、从网上购买的巨大香蕉,为了他塞给我的苹果、橙子、芒果、葡萄以及一切的温暖。为了这一切,我赌上我全部的社交生活。
“可以啊,小猩猩。”熊壮压低声音,低头打量我。
“说我的名字!”我狠狠注视他。
“不用这么严肃吧。”
“说我的名字!是个男人,就说我的名字!”我盯着他的眼睛。
来吧,你的拳头。我再次上前一步。
熊壮也上前一步。他一步步走向我,我全身的血都快要喷出来。
可是,他没有挥出我想象中的拳头,只是绕到我的身后,一句话也没说。静默几秒后,他缓缓开口:“叶文,我知道你叫叶文。”
然后,他从讲台上拿起黑板擦,转头开始默默擦黑板。
整个教室一片安静,静过开学第一天班主任在场的时候。
我转身离开,穿过人群,像一只悄悄为我姥爷而战的土拨鼠。
——这一次,我在同学们注视的目光里,终于骄傲地抬起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