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不到你老

2019-06-11 03:03钱永广
杂文选刊 2019年6期
关键词:苦力瓦房工地

钱永广

年幼时,有一次,看到满头白发的爷爷,我对着刚犁完地回家,气喘吁吁的父亲问:“有一天你会不会也像爷爷这样老?”父亲像个孩子似的,伸了伸胳膊对我说:“儿子,你看,爸爸的肌肉多结实,我是不会老的!”

身强力壮的父亲不会老,在我年幼的眼里,他可以举起晒谷场上三百斤重的大石碾子,可以轻松地把我高高地举过头顶,可以肩挑二百斤重的担子连续走上十多里山路。是啊,这样的男人,怎么能会老呢?

哥哥结婚前,家里还没有一座像样的房子。没有房子,谁家的姑娘愿意嫁人?为了给哥哥娶上媳妇,那些日子,父亲突然像是老了许多,他的眼睛里满是沧桑,他只得去了一个工地干苦力。

高一那年暑假,我从学校回来,父亲知道后,特地从工地赶到车站去接我。在车站,看到父亲黑了许多,也瘦了许多,可让我奇怪的是,父亲的头发曾是银白相间,这一次看上去却黑了许多。看到我,他笑了笑,一把提起我重重的箱子,像是提起一片树叶那样轻松。

正值盛夏,他的额头浸满了汗珠。我像我妈一样训斥他:“天太热,你不能在家待着?”他憨笑:“爸身体壮,有的是力气,这点热奈何不了我。”

后来,还是母亲告诉了我,她说,他那头发是染黑的,在孩子们面前,他不想让自己看上去像一个小老头。

我怔了怔,心想,父亲原来也怕老啊。可低了头,眼泪却不听使唤地流了出来。

我上高三那年,哥哥结婚了,因为我家终于建起了四间大瓦房。为了建造四间大瓦房,从田地到工地,父亲吃的苦,我无法用言语来描述。我只知道,父亲每次递给我生活费时,他的腰板挺得比谁都直。

又一年,我上大学,为了让我按时报名入学,父亲领着我,一家一家去筹集学费。由于长年劳累,父亲的腰已佝偻如弓,为了让借钱的人放心,他笑着说:“我还年轻,我在工地挣得钱也不少,明年这个时候,就可以还上了。”

父亲说话是认真的,亲友们都信他,第二年,父亲果真履行了还钱的诺言。

工作后,我就要结婚了。有一次我回老家,五十多岁的父亲把一万元钱捧在手里,对我说:“儿子,你也要成家了,爸没能为你留什么家产,这一万元钱,就是我和你妈给你准备结婚用的,只能表达一下我们做父母的心意,如果不够,以后我们再给你补上,爸爸还没有老,我还能去工地打工挣钱的。”

上大学,已花了家里两万多元钱,我知道,这一万元钱,又是父亲靠卖苦力得来的。我把这厚厚的一万元钱,又重新塞回父亲的手里,抚摸着他手上厚厚的老茧,生硬地说:“爸,你都快六十岁的人了,我也早已长大并工作了,你说你还没有老,你可以不服老,难道你要为我卖一辈子苦力,最后把身体搞垮,你才会感到幸福吗?”

见我第一次这样和他说话,父亲显然被我吓着了。他万万没有想到,我会用这种语气和他说话。可父亲并没有因为我们的这次谈话,就停止去工地。我知道,在父亲眼里,我永远只是一个孩子,他当然不会把我的话放在心里。因为他始终不服老,他还年轻,工地上还有很多活在等着他。

再后来,那是我有了儿子之后,有一次,我接到母亲的电话,说父亲感到身体很不舒服。我匆匆赶回家,把他送到医院。看到我,他先是喜出望外,继而又皱起眉头,对着母亲说:“叫你不要打電话,你偏要让孩子回来,我只是一点小毛病,我还年轻,身体抗一抗就会过去了……”

父亲说话时,喘着粗气,我心疼地看也不看他,指着儿子对他嚷着说:“爸,你看你的孙子都这么高了,你还不服老,你以为你还是二十岁的小伙子吗?”

看着小孙子,父亲摸了摸自己的白发,笑了。可父亲没有笑多久,取而代之的是我的眼泪。因为父亲被诊断出癌症晚期,不久他就走了。如今,我再也不能在父亲面前絮絮叨叨,说什么他老了,因为他的一生,从来就没有老过,他的生命永远停留在了六十二岁。

回想父亲的一生,是父亲,拼命打工挣钱,含辛茹苦把我养大。现在每逢在街上看到老人,我就想,如果父亲还健在,他也应该这么老了,可如今,父亲不在了,我哪里还能等到他老呢?

【原载《黔西南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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