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瀚中
现代传播,充满了反转。八小时之外,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之上,一刻钟之后,又被人扒得体无完肤,如此“故事”比比皆是。这阵子的媒体观念以及报道的对阵,好似电影《全民目击》步步惊心,如同律政大戏峰回路转。
前段时间,B站两上热搜。两上热搜都源于媒体报道,两组报道都有失之严谨之处,两篇文章或贬或赞的语气都太绝对,会让有些非黑即白的读者觉得像是“黑稿”或者“软文”。
首上热搜是某都市报报道B站内容失当,被多家媒体转载,于是“B站被曝低俗内容泛滥”上了热搜。随即,方可成于4月17日在公众号“新闻实验室”发文《B站低俗?其实是被新闻恶意套路了》,文章指出无法在“使用B站”和“成绩一落千丈”之间建立因果关系。“成绩一落千丈体”可能会成为该报长久的伤疤。
B站再上热搜是4月18日《央视网力挺B站:这届年轻人爱上B站搞学习》,文中称B站已经成为了年轻人学习的首要阵地,那么,这个首要阵地的论断从何而来?文中所列的数据,可以证明B站拥有许多与职业教育或各种兴趣类专业知识匹配的视频,有相当比例有知识含量能够传播正能量的资讯,通过对这些视频的欣赏(而非学习),年轻人可以得到情操上的陶冶,技能上的提升,这可以证明B站的某些视频有正向作用。但是,这些数据能够得出文中所说的结论吗?
学习的定义是什么?如果是约定俗成的K12或者大中专学习,它统计了所有网络学习终端的点击率吗?如果是泛指能够激发正能量的学习,它的统计包含了“学习强国”类的APP吗?想得出有效结论,而不仅仅只是发自肺腑的感慨或者臆断,需要公开它的调查范围、调查方法以及样本数据。
“B站数据显示,过去一年已有1827万人在B站学习,相当于2018年高考人数的2倍;被B站用户称为 #study with me#的学习直播,已晋升为B站直播时长最长的品类,2018年直播学习时长达146万小时,103万次的学习类直播在B站开播。”文中列举了来自B站的数据,却没有来源于第三方网站的数据,也没有来自于类似于学而思等等以网络教育为主业的网站的数据,就得出B站是年轻人学习的首要阵地的结论。这样的论断,能够完全站得住脚,说服读者吗?如果有人认为这是一篇有倾向性的软文,作者将如何应对。
在新闻采访当中,首先需要确认的一件事情是当事人是否真的说了?隐去当事人的真实姓名,原本是新闻单位为了维护弱势群体的利益或者为了保护报料人,以免对当事人形成二次伤害的做法。但是消息源的隐蔽,有时候会让采编人员有偷懒的可乘之机,因为最终呈现在大家面前的新闻报道,讲述人会成为被隐去了真实姓名的张三李四,那到底是真正的采访所得,还是为了形成某个观念某种结论而被凭空创作出来的,我们不得而知。这样的张三李四实际上已经不再具备讲述人的身份,他们往往会成为记者手中的牵线木偶。
其次,就算当事人真的说了,媒体也未必能够直接转述,并因此而得出“当然的”结论。这么多年来,导致成绩一落千丈的替罪羊一直在发生变化。在金庸还没有成为大师的时候,他也曾经是武侠小说让青少年儿童身心受到侵害的罪魁祸首之一,再然后,是在某些家长口中应该被千刀万剐的游戏,往前倒退40年,领罪的则可能是手抄本或者功夫片。
孩子不爱学习可能有多方面的原因,如果他不上B站,他也会去打游戏或者追剧。当然,网站或者游戏一定要更加自律,一定要进行信息分级,设置有效防止青少年使用沉迷的策略。但是,将罪名扣到某一个应用或者某一款游戏上面,本身就是家长在为孩子的错误找替罪羊,将外因和内因相结合的复杂事情,仅仅归结于某一个外因的行为。
将这样的结论照搬到新闻报道当中,哪怕它是张大妈说的,李大妈说的,事情属实,但是,不假思索地将一位母亲的言论作为新闻的主体并得出结论,那新闻媒体就仅仅只是把自己当成一个通道,而没有尽到把关人的职责。
事隔数日,魏武挥于4月21日在公众号“扯氮集”上发表文章《能让我尊重的新闻媒体,已经不多了》,文章抨击了许多媒体无底线的行为,过度渲染不该渲染的事情,靠报告文学手法脑补的现象越来越多,许多新闻媒体的确越来越让人失望。并不仅仅只有新闻媒体变得让人失望,许多资深自媒体人也会因为论点与论据之间缺乏关联而马失前蹄。论点大快人心,论据不能丝丝入扣,“檄文”将大打折扣。
钛媒体掌门人赵树娟对刘强东事件发出了旗帜鲜明的发声,后续有多方参与对阵。赵老师之文算得上是“代天下女权主义者讨无良上市公司老总檄”,不多赘述,但正是因为赵老师被人视为科技媒体而非一般自媒体人,所以许多反驳她文章的人会表明,渣男一定要骂,但是法律的事情,还是得归法律去认定。
说到檄文,让人不得不想起那篇名垂千古的《代李敬业讨武曌檄》。人们往往只记得武则天听到檄文之后赞赏骆宾王的文采,却忽略了武后听到檄文时态度反转的细节,在听到“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之前,武后的态度是非常不以为然的。这不就是一篇查无实据的文人文章吗?情感充沛,字字珠玑,但击中得了要害吗?只是到了文章最后,骆宾王才有了一两句让对手感动并尊重的地方。
我们在听到武则天赞赏骆宾王并且笑宰相怎么会失去了这样一个人才的时候,应该更多考虑到的是,这是政治家的机智与风度,对于敌方檄文采取如此态度,恰恰证明武则天有极其高明的政治手腕,但这并不代表檄文有多么强的说服力。檄文不是新闻报道,新闻媒体的发声除了铿锵有力,更重要的是要有理有据。
时代不同,语境也不同。现在,已经不是仓颉作书而天雨粟鬼夜哭的时代,利益多元,价值观多元。这已经不是檄文一出,敌人望风披靡,帽子一戴,鬼畜魂飞魄散的时代。这个时代,如果你的立论有瑕疵,走不到拐角,就会有人给你肋下一击。这个时代,你再没有办法轻易将对手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这个时代,做媒体人,写调查文章要如同侦探一般寻得到草蛇灰线,成文之后,要给自己先来一场庭审,看自己这个控方律师能否胜得过辩方律师的反扑。稍有不慎,就会发文一时爽,打脸啪啪响。你可以义愤填膺,但不要指望读者同仇敌忾。做事,不可沽名钓誉学霸王;新闻,不能学骆宾王,把新闻写成檄文。
媒体记者要让自己少一点舆论警察的良好感觉。现在,即使是警察,在行动之前也得将米兰达警告明示对方,“你有权保持沉默。如果你不保持沉默,那么你所说的一切都能够用作为你的呈堂证供。你有权在受审时请一位律师。如果你付不起律师费的话,我们可以给你请一位。你是否完全了解你的上述权利?”
做记者,更不能动辄发起媒体审判。做调查记者,要敢于、乐于与天斗与人斗。做调查记者,本身就是处于挑战者联盟的这一方,在开打之前,就要想到对方是复仇者联盟一方。开打前检验下自己,马步扎稳没有?做调查记者,就该大胆假设,小心求证。做批评报道,你所说的每一个论断每一个论据,只要稍有瑕疵,都有可能被对方瞬间反击,甚至吊打。
作为媒体人,作为调查记者,少一点檄文的慷慨义愤,多一点逻辑认证、律政推理的无懈可击,不要幻想着“班声动而北风起,剑气冲而南斗平”。论据不足,“以此制敌,何敌不摧,以此图功,何功不克!”就只是一厢情愿的幻想。《代徐敬业讨武曌檄》写得再好,韬略资源不到位,也会一战而不知所终。如果恰好你是在为民请命,为正义而振臂高呼,那才真叫令亲者痛而仇者快。
现在的媒体环境,对于传媒行业的从业人员来说,有非常大的挑战性。
2018年,部分纸媒关停,华商晨报的社长在出完最后一期报纸的时候做了一个决定《走吧怕黑我们就不关灯了》。
崔氏永元,得抑郁症而天下知,拜他多年从事主持人工作所赐,缘于他成名于传统媒体风头正劲之际,现在,基层新闻工作者尤其是中层干部有中度抑郁症者大有人在,可又有谁人知晓呢?
今日之记者,早已不再是令人尊敬令人向往的无冕之王,待遇低,工作环境高危,调查记者在许多媒体已成濒危物种,后续无人。对于现如今的许多非央媒一线记者来说,996不是一种悲哀,而是一种福利。省级媒体以下各新闻单位的记者,哪一位不是除了吃饭睡觉,都是24小时待命?许多资深新闻工作者,都转行去做了公关。所以,当今之媒体与公关之战,往往是总监级前新闻工作者与身为“新闻民工”的后辈之战,许多时候这种征战有如泰森对雷雷,是完全不对等的。
在这种语境之下,文章因为视角和条件所限,因为从业人员自身的水平所限,而没有真正触及被报道方内部的真相和全貌,批评不到点子上,甚至做出完全错误的结论,就很可能会引起反扑。正因为如此,媒体从业人员更应该把自己的学习终身化。
今日之新闻从业人员,应该更多的是向曾经战斗在新闻战线,然后成为知名自媒体人的前辈们学习,学习的是草蛇灰线的能力。“兽爷”曾经战斗在“南都”,他仅仅通过已经公开发布在媒体上的新闻,就做出了最终撼倒长春长生生物的“疫苗之王”。“丁香医生”最终放倒权健的自媒体人,曾经是在传统媒体从业多年的老手。“咪蒙”,也是前媒体人,则是反例,其遣词造句的能力不可谓不强,其煽动情绪的水平不可谓不高,但结果怎样?张冠李戴,生造事实,为渲染情绪而不计一切后果,结果就只能是自决于人民。
新闻从业人员,要爱读名篇多读名篇,但读名篇不能够脱离开当时的时代氛围。在学习的过程之中,大家一定会遇到许多名篇,需要学习的是他们的文采,千万不要把社论写成檄文与骈文。对近代中国有非常大的影响力的梁启超先生的《少年中国说》,是符合时代大潮的鸿篇巨制,但那也是在当时大家渴望改变中国命运,希望一改古老中国陈腐之气的国情下,做出来的骈文。若放到现日,以一种拷问式的方式推敲,是否依然能够做到宇内无敌手,也是不一定的。中国古人行文,尤其爱讲对仗讲气势,稍有不慎,就会因文害意。宋李廷彦就在写诗时,为了对仗,写道:“舍弟江南殁,家兄塞北亡”,而事实上,不幸去世的只有其弟,其兄健在。如果发表观念,仅仅只是将新闻要素作为自己发表观念的工具,那是不是也就成了当代李廷彦呢?
做记者、当好媒体人的过程之中,应有侦探福尔摩斯由此及彼见微知著的功力。行文刊发之前,应给自己设一个庭审公堂,看自己当不当得好控方律师,能不能够回应得了辩方律师的反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