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凝
1
一个好端端的大活人,怎么会把自己丢掉呢?听起来像笑话。我爹就把自己丢掉了。我爹把自己丢了,也把我娘、我姐我哥都弄丢了。
我爹三十岁之前一事无成,他和一个叫亮瞎子的艺人在外面流浪了二十多年,突然像外星人一样,“嘭”地又降落到了灯盏镇花记篾匠店铺门口。
我爹也不是一事无成,这回他带来了一个哑巴女人和一女一男两个孩子。那个哑巴女人是我娘,两个孩子一个是我的姐姐朱山菊,另一个是我哥哥朱山
峰。
我爹六岁那年,他爹上山采中药,一不小心掉下悬崖摔死了。八岁那年油菜花飘香的季节,我爹随我奶奶续嫁到灯盏镇南街手艺人花篾匠家。
花家老太太我奶奶的阿婆把持着花家大小事务。他是个干净利落,极要面子的老太太。
要面子的花老太太绝不会让街坊邻居笑话她对我爹这个小油瓶不管不问的。不但要管,还要管好。
八岁的孩子应该进学堂学规矩长知识了。好心的街坊提议花老太太。
花老太太迈了三寸金莲,去了段胖子说书院请出唱滩簧戏演傩戏的亮瞎子作保举,让爹去了灯盏镇北街天主教堂东侧西葫芦巷子的郑氏私塾学堂读书。
本来这是一件大好事,我爹要肯下功夫的话,说不定还能考上功名,为朱家光宗耀祖。和我爹一起上郑氏私塾学堂读书的米行张算盘的儿子张大鸣,原来也是一个拖鼻涕,流哈喇子的主,后来从郑氏学堂读到了上海,又从上海读到了法国。新中国成立后,他被新政府从法国请回中国,做了省里的财政厅长,打着一个省的大算盘。出门都是小汽车,听说还有两个带盒子枪的警卫员随了左右。
我爹倒好,上了私塾学堂后,不仅流哈喇子的毛病改不了,流出的哈喇子,他当面条了,张开嘴巴唏溜倒吸进嘴里,“咕咚”全当了中餐给吞进了肚里。这不恶心死人了吗?如果光这样,私塾学堂的郑先生还可以视而不见,还能原谅。可我爹不知哪来的那么多嗜睡虫,一到上课,我爹趴在桌上倒头就睡,一睡就呼声雷鸣。郑先生用尺牍在他桌上敲几下,他抬
起头朝郑先生惶惶恓恓地看上两眼,眼皮嗒吧嗒吧几下,倒头又睡。只一小会儿,呼声就来了,闹得郑先生的课没法继续下去。我长大以后,我奶奶说起这件事就气不打一处来。
郑先生不干了,叫来花老太太让把朱哈喇子同学领走。无论花老太太陪了多少个笑脸,郑先生只是三缄其口。花老太太又应诺每年多给三斗米作为学费,郑先生还是三缄其口。花老太太急了,她又请来保举人亮瞎子说和。谁知还没等亮瞎子开口,郑先生倒先问起了亮瞎子:
“瞎先生,你们唱戏有何讲究?”亮瞎子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抓了
半天后脑壳:“唱戏当然要有戏文了。”郑先生往手背轻轻敲着他那把画有清
风瘦竹的折扇,他说话喜欢板眼:“戏文固然重要,但只是其次而已。”亮瞎子急了,卖关子这种事,他一个乡下粗人怎敌过穿蓝布长衫的私塾先生。“郑先生不要卖关子了,那又是哪个
讲究?”郑先生笑了,他对花老太太说:“您那孩子是一块大料啊,您听那
孩子的鼾声,清脆响亮,倒是舞台上名角。”
再看教室里,同学们都仰着头,咿呀咿呀背着“父母呼,应勿缓;父母命,行勿懒……”只有我爹那小祖宗倒头睡得呼呼正香,鼾声倒是高过了十多个背书的同学,哈喇子流得溢到了桌下。
花老太太的脸不知道往哪搁了,尴尬地立在一边。亮瞎子也眉头打结,原地踱着步,打着圈圈。
只有郑先生不慌不忙,拿眼睛睃了瞎先生一眼。
“瞎先生要肯栽培,将来一准是段胖子说书院的台柱了。你那场傩戏《李龙乞讨》中的李龙唱腔可否传授于他。”
亮瞎子万万没想到郑先生会将我爹这个球踢给他,他还只是段胖子说书院里的一个二胡手,平日里无事可干时,给说书院打打杂,演个小丑救救急,能有资格收徒?况又是个木呆迟钝流着哈喇子的孩子,传到段胖子说书院岂不成了笑话。
“郑先生您这是作贱我亮瞎子呢。”
亮瞎子的意思是他自己也只是段胖子说书院一个跑龙套的小混混,哪有资格带学徒。可话到了郑先生耳朵里就不一样了。
“瞎先生这是骂我了,您这话就错了,人尽其才,物尽其用嘛,我怎么就是作贱瞎先生了?朱哈喇子同学不是读书的料,他是唱戏的料,搁我这儿,我耽误不起呀。朱哈喇子同学在我这儿才叫作贱呢。”
亮瞎子着急。
“郑先生,您就担待着点,多费点神吧,都一条街坊的邻居。”
花老太太也陪着笑脸,作着揖。
“郑先生,有劳您了,您知道这个孩子是个拖油瓶孩子。读书的年纪不读书,传到他老家,他老朱家的一准会责怪咱花家亏待了这个小祖宗。”
可不管亮瞎子和花老太太怎么说尽好话,郑先生却滴水不进。
亮瞎子脾气火爆:
“郑先生,您不看僧面看佛面,花家可是咱灯盏镇上第一号大善人,花老太爷
可曾有恩于灯盏镇老少爷们的呀。”
半晌,郑先生开口了:
“瞎先生,教书育人是我的本分,可您不能让我为一个朱哈喇子而耽搁其他十几个学童呀。花家是大善家,您不能让我为一个朱哈喇子给街坊邻居指背梁骨骂吧?我也是要名号的人,我郑儒林的名号焉能毁在朱哈喇子一个学童手上。”
话到这个份上,花老太太和亮瞎子再呆下去实在有点不识趣了。
那天下午,灯盏镇南街的男男女女都看到平日里脾气温和、慈眉善目的花老太太像扭着一只猫一样,扭着可怜兮兮的小油瓶朱哈喇子的耳朵,迈着窸窸窣窣的三寸金莲,嘟嘟囔囔地边走边怨骂着从灯盏镇北街穿过灯盏镇南街。邻居们还以为小油瓶偷了郑先生私塾学堂的东西了。他们纷纷把同情的目光落到了花老太太身上。
小油瓶朱哈喇子被退学回家后,一度成为花家烦恼。更为难堪的是,老朱家已经把话传到燈盏镇街面上,说花家不厚道,不把朱家孩子当人,一个该读书年纪的孩子,不让读书,不让学技,当作小家奴使唤。
2
事有凑巧,三个月后,段胖子说书院老板段成贵另有发展,他要到白川府去开一家更大的说书院。
失去了段胖子说书院,没有了依靠,灯盏镇的街坊都以为亮瞎子要收拾行囊,返回三十里外濑水滩涂火埂滩,继续帮他老东家看牛守院了。可是,亮瞎子没有这样做,他在段胖子说书院整整睡了两天两夜。第三天一早,他起床后先去了牛二皮豆腐坊舀了一碗豆腐脑,又去彭阿婆油条烧饼店买了两块烧饼,吃饱后抹抹嘴,径自去了花记篾匠店。
他要带上那个木讷呆板的朱哈喇子和心爱的二胡子,去闯荡天下。
一个只有半只眼睛看着模糊世界的亮瞎子,和一个目光呆滞,行动迟缓的孩子闯荡天下,这样的决定还是让花老太太犹豫了。她拿眼睛睃着她的儿媳我奶奶,把决定权交给了我奶奶。我奶奶当时已经怀了花家大闺女,我大姑姑花盛开。我奶奶心里明白花老太太之所以不作决定,她是怕街坊邻居和老朱家的人说闲话,朱哈喇子毕竟不是她的亲骨肉。老太太决定对了是应该的,错了准会被人背后骂得脊骨发凉。我奶奶根本不是好主事的人,可在她亲儿子的事上,她要再装迷糊,那就是不明事理了。一个不明事理的二婚头是要遭婆家白眼的。她在花家的生活才刚刚开始,她还得在花家生儿育女,开花结果,以后的路还长着呢。花家该让她挑的重担,她还得挑,说白了这叫分担,不管这种分担有千斤万斤。
尽管这样想着,给自己做出决定的勇气和力量,可是,看到流着哈喇子,躲在一边用恓惶的眼神怯怯看着自己的亲骨肉,我奶奶还是退缩了,她对花老太太说:
“姆妈,我一个二十多岁的女人家家能懂什么?您是家里主事的,您怎么决定都行。”
我奶奶避开花老太太的眼神,挽着孕体,躲到柴房里抽泣去了。
花老太太虽然是灯盏镇一条街上有主见的老人之一,可在拖油瓶朱哈喇子何去何从的事上,她表现得十分小心谨慎。她差她的儿子,我的花爷爷去我爹的老家,请来我爹的大伯,我的大爷爷朱伯温。花老太太专门在镇上的大三元酒楼办了一桌酒。花老太太还请来了灯盏镇上有名望的店铺老板,她要当着众街坊及我大爷爷朱伯温的面,体体面面地给流着哈喇子的我爹行拜师礼仪,她要让亮瞎子名正言顺地带着我爹出门流浪。她要告诉我大爷爷,跟着亮瞎子那不是把朱家孩子丢弃不管,而是让他学一门生存技艺,将来好自立门户,独当一面,养家糊口。
那天,自然是我爹朱哈喇子最开心的一天。一早起来,我奶奶用洋硷帮我爹洗了头,又搓掉了他脖子里和耳朵旁的污垢。然后又帮我爹换上一套蓝咔叽布长衫,在他长衫的第三个扣结上系上一条手帕,千叮万嘱,嘱他哈喇子溜出来时,用手帕擦掉。
我爹歪着脑袋,哈哈笑着,一口哈喇子就流了出来。
“娘,过年了吗?”他问我奶奶。
“比过年还要闹热。”我奶奶一手挽着孕体,一手叉着五指细心地帮我爹理着湿漉漉的头发,头发间散发着洋硷的硫磺气息让我奶奶的胃一阵阵发酸。
“那一准是过大年了。”我爹呲着牙,神气活现。
“给你拜师呢。”
“拜师好玩吗?”
“好玩着呢。给师傅磕完头就有大肉吃。”
“好,好,拜师去啰,有大肉吃啰。”我爹挣脱了我奶奶,欢欢的,傻傻的,手舞足蹈,直奔大三元酒楼而去。
亮瞎子牵着迷离惝恍的我爹离开灯盏镇时,太阳已经西斜。我奶奶看着一高一矮踉踉跄跄两个黑影慢慢消失在灯盏镇城墙外时,她忍不住失声痛哭。
3
二十多年后,花记篦匠店原主事花老太太已经过世多年,我奶奶已经接过花老太太的掌印,掌管了花记篦匠店的大小事务。二十多年的艰苦奋斗,我奶奶和花爷爷相继生下了我的大姑姑花盛开,大叔花笸箩,二叔花箩筐,三叔花筛箩,二姑花鲜艳,四叔花笊笆,五叔花簸箕,三姑花芬芳。我奶奶成了全县有名的光荣妈妈。她的光荣妈妈奖状与当兵大叔花笸箩光荣人家奖状,将花爷爷家两扇木板门贴得挤挤的,一推一耸,互相矫情,互不相让。
我爹立在他似曾相识,却又面目全非的花记篦匠店铺门口时,我花爷爷正在店铺内双手狮子滚绣球一样来回倒腾自己手里竹条,编织着一只箩筐。他的身子在阳光里浴着,脸却在阴暗里。突然男女老少四个衣衫褴褛的叫花子往他面前一站,他吓了一愣神,一根薄似刀片的竹篦将他手背划了条口子,血一下子就冒了出来。他扔下手中的箩筐,那长满触角的箩筐,像被砍了一刀的章鱼,四处张扬着,一条调皮的竹条就抽到了我爹的脸上。我爹傻傻地笑了两下。
花爷爷将冒血的手指含在嘴里吮吸着,他将脸从阴暗处挪到阳光下,突然脸部肌肉痉挛了一下。他已认不出我爹了,但他还是依稀辨认出了被我爹牵着的另外一个男人。
被我爹牵着的是我亮瞎子爷爷。不知道哪年的什么时候,他的另一只模糊的眼睛也不模糊了。什么也看不见了。
有人说我爹他们是碰运气找回的灯盏镇,还有人说我爹其实不傻,他表面木讷呆滞,实则心里亮堂着呢。
不管怎样的议论,我爹还是牵着一个瞎子,带着一个哑巴,扯着两个孩子回到他阔别二十多年的灯盏镇。
最高兴的自然是我奶奶,她不知是喜着还是吓着了,又是哭又是笑,一会儿捧着我爹的脸,一会儿又捧着我姐的脸,一会又去捧我哥哥的脸。她去捧我娘的脸的时候,我娘吓得“哇哇”尖叫着直退缩。
我爹返回灯盏镇时,我花爷爷的花记篦匠店因涉嫌投机倒把,公社里叫民兵把花爷爷揪到镇上的大礼堂斗过几次,关过公社水塔,要不是我大叔花笸箩当兵在外,家里有着军属的招牌,我花爷爷怕早被收押了起来。花爷爷虽然幸免收押,然而他祖祖辈辈经营的花记篦匠店却充公了。充公也不是交给社里,而是社里提供毛竹、藤条、柳条等原材料让花爷爷带领全家编织社里社员生产用的箩筐、筛箩、筐箩、笊筢,编一只筛箩记十分工,编一副箩筐记五分工。条件是花爷爷他们不允许私自帮街坊邻居编织社员籰子、背篼、凉簟、簝器这一類家庭私人用品。花爷爷那双手被竹条子划得伤痕累累,可到年终分红,因为花爷爷家人多,所挣工分抵不过预借粮。
4
花爷爷明显老了。五十多岁的人已经满头白发,身材佝偻,步履蹒跚。
现在,冷不丁又添了三个大人两个崽崽,更要命的是我爹我娘亮瞎子爷爷都不会篦匠活。亮瞎子爷爷倒是眼不见心不烦,我爹我娘在花家就显得碍手碍脚。碍手碍脚我奶奶和花爷爷倒没嫌弃,而我的姑姑花盛开就有了白眼,有白眼也不要紧,我爹可以装得没看见,可她不只是白眼,而是把冷言冷语放在餐桌上了。我大姑花盛开也不叫我娘嫂子,当然,她从来也没叫过嫂子。
花盛开说,那个谁呀,不说话的。
又说,不会说话倒是能吃哦。看看,看看,大家伙看看哦,一餐两大碗稀粥呢。花盛开敲着桌子嚷嚷着,两只眼睛盯在我娘脸上直打旋。
我奶奶用眼睛挑了花盛开,花盛开不仅没收敛,反而更加盛开。冲着我爹道:那个谁呀,花家成了公社食堂了?好手好脚也不能白吃白喝了呀。也不叫我爹哥。
终于,我爹憋不住了。有一天,他拉上我娘找到社里的干部,要求社里干部允许他和我娘参加队里劳动。
这本来是件好事,社里劳力多,对生产总是有益的。可社长不这么想,他问我爹:
“叫嘛名字?”社长是南下干部,说话有点哽。
我爹见到干部就害羞,还未说脸倒红了。我爹说:
“社长,我是南街花篦匠家的继子,人家都叫我朱哈喇子。”
我爹又说:
“这是我媳妇,是个哑巴,没有名字。”
说着把我娘拉到社长跟前。
“你说你媳妇没有名字?嘛?人嘛没有名字?”社长笑了,又说:“嘛?你为嘛叫朱哈喇子。”
见社长开心,我爹话唠子也多了。
“是我和陈师傅卖艺路中捡的,她先跟着我们,从这个村跟到那个村,从这个镇跟到那个镇,陈师傅见她可怜,就收留了她。过了几年,陈师傅就做主,在一个旧庙里帮我们成了亲。”
我爹看了我娘一眼,满意地笑了笑。我娘也看了我爹一眼,新媳妇一样害羞地垂下眉,摆弄着胸前绣花纽扣。
“那你不是跟一个不明身份的女人结合了吗?嘛,该不会娶了个潜伏的女特务吧?”社长看着我爹,目光如炬。我爹着急:“咦,社长说啥话呢,俺媳妇可是个好女人,好女人呢,还帮俺生了一子一女两个娃娃呢。怎么可能是女特务?”
社长哈哈笑着从背后的柜橱里取出一本厚厚的花名册,带上老花镜。社长翻到花篦匠家队上那页,用手指点着,仔细查找着,慢慢地就皱起了眉头:
“朱哈喇子,朱哈喇子。”社长指着花名册自言道:“嘛,花篦匠家族成员中根本没有朱哈喇子嘛。”
我爹着急,跟上一步:
“不会吧,社长您找瞧仔细了,我是一九四二年四月份油菜开花时节到的花家,那年我八岁。”
社长是个认真的干部,他又用手指指着花名册,挨个查了一遍,将花名册往我爹面前一扔:
“嘛,你自个找,哪里有个朱哈喇子嘛。”
我爹虽然念过几天私塾,那时他光知道睡觉,识字的事情让给当年的郑先生了。朱哈喇子站在他面前他都不认识。可我爹也狡猾,他讨好社长:
“社长,你是大學问的干部,你帮我写个朱哈喇子我看看。”
社长有点不耐烦了,他不是不耐烦朱哈喇子让他写名字,他是不耐烦眼前的这个群众对他的不信任,一个干部没有群众的信任和拥戴不成光杆司令了。社长说:
“嘛,朱哈喇子,你咋就不信党的干部?”
社长这么一说,我爹害怕了:
“不是这样的。社长你别误会,我咋能不信党的干部。”
“嘛,又是咋样嘛?我都帮你查了三遍了,哪里有朱哈喇子?你分明不相信党的干部吗。”
“我是想让社长写个朱哈喇子,让我瞅瞅朱哈喇子究竟长个啥样,这不下回见到自己也就认识了。不怕您笑话,长这么大也不知道我朱哈喇子长个啥样。社长可是在帮群众解决困难呢,这样的社长群众喜见着呢。”
我爹这番话显然是社长爱听的,社长重新从上衣口袋掏出眼镜,擎在手里,又拿眼睛看了看我爹,取出一支毛笔,戴上老花眼镜,在一张旧海报的反面,一笔一划工工整整地写下了朱哈喇子四个字。
社长边写边嘀咕:
“你这个群众啊,嘛,叫朱哈喇子,——中国人嘛叫这个名字呢?只有日本鬼子才这样叫嘛。”
又说,“当年,我可打死不少日本鬼子哦。”
社长说着,拿眼睛在我爹脸上挖了一下。我爹显然惊悚了,一口空气把他呛得直咳嗽。
社长将写着“朱哈喇子”的旧海报递给我爹:
“嘛!多认认,别下回见了面又不认识你自己了。”
我爹很激动,两只手去取旧海报时,一直不停的发抖。
现在朱哈喇子站在我爹面前了。我娘看到我爹憋红着脸着急地在盯着一张旧海报。她猜想一定是十分要紧的东西,她也凑过来。
我爹认为记熟了,他又央求社长把花名册给他。
他也像社长一样,用手指着花名册上的姓名,从头至尾一遍又一遍对着,寻找着朱哈喇子。
可是别说朱哈喇子了,花名册上连个朱姓都没有。
我爹两只肩胛慢慢就垂了下来,继而竟哈哈大笑起来:
“我分明一九四二年四月随我娘到了花家,怎么会弄丢掉了呢?一个大活人又怎么丢掉呢?”
社长很无奈,他说:
“花名册上没有名字就不是我社的社员,不是我社的社员就不能在社里劳动挣工分。”
又用同情的口吻说:
“你说你都二十年没回家了,会不会弄丢到别的社里了,或者还在你老家的社里没有过来呢。”
社长又说:
“嘛,看看,看看,你这个群众也不要着急嘛,要不这样子嘛,我给你开个介绍信,你去公安上找找户籍登记。”
我爹这才醒悟过来,他赶紧向社长作揖下跪。“谢谢社长,谢谢社长,谢谢社长大
老爷。”我爹一紧张就语无伦次了。社长也慌了,他搀起我爹,批评道:“你这个群众嘛搞得嘛,咋一点觉悟
都没有。社会主义新中国不兴下跪的。”拿起笔写道:
证明灯盏镇公安派出所:兹有人名(民)群众朱哈喇子于
一九四二年四月离开原籍,随母昏(婚)嫁到灯盏镇光明公社,现光明公社社员花名册上没有该同志,请协助该同志调户籍底册查询,为盼。
灯盏镇光明公社×年×月×日
我爹又谢了社长,拉着我娘揣上证明,兴冲冲去了派出所。
公安帮我爹认真查了解放后至一九六四年迁移人口的档案,并没有查到一个叫朱哈喇子的从何地迁入本地。我爹又让查了我奶奶的底册,我奶奶的户籍底册上明明写着一九四二年四月因婚嫁迁入灯盏镇光明公社花记篾匠店。
5
回到花记篾匠店,我爹闷闷不乐。也不叫闷闷不乐,而是百思不得其解。自己明明随着母亲续嫁到了灯盏镇,
花家户籍底下,显赫地写着母亲的名字,他朱哈喇子的名字却像人间蒸发了。名字蒸发了,也就意味着他这个人也蒸发了。
一个人的名字消失了没关系,反正他朱哈喇子也不是什么显赫的人物,不叫他朱哈喇子,叫他小狗小猫都可以,名字本来就是别人叫唤你的时候才起作用的。“没有名字我还是朱哈喇子。”我爹这么想着。可掉过头来想,事情就并不是一个名字那样简单了。社长说了,没有名字,你就不是灯盏镇光明公社社员。不是光明公社社员你就无权参加生产队劳动,无权参加生产队劳动你就挣不到工分。挣不到工分就分不到口粮,分不到口粮,你一家就得在花家白吃。白吃就要挨白眼,挨冷言。这还小事,朱哈喇子名字找不到,他老婆的名字就没地方投靠,夫妻俩名字都在公家的花名册上找不见的话,他们子女的名字也只能在别人嘴里喊着,可名字又不光是喊喊的,我姐我哥还要上学读书,还要结婚生子,我还要来到人间,这一切都需要公家开证明,没有名字,公家又凭什么帮你开证明?
对了,也不是没名字,是公家根本就不承认你这个人的存在。
我爹这么一捋,身上的汗就冒出来了。可是,光冒汗也解决不了问题呀。
我爹没好意思张口问我奶奶,他怕这么冒冒失失地去问我奶奶,会伤害我奶奶。
他把亮瞎子爷爷搀到角落,嘴巴贴着亮瞎子爷爷的耳朵:
“师傅,跟您打听个事。”我爹一直尊称亮瞎子爷爷为师傅,他从不像街面上人一口一个瞎子地叫唤。他跟亮瞎子爷爷闯荡了二十多年,早结下了父子般感情。
“我听着呢,你说。”亮瞎子爷爷将耳朵往我爹嘴巴那边送了送。
我爹犹豫着,他显然在想着用什么样的方式跟他师傅说话。
“我听着呢。你说?”亮瞎子爷爷提醒道。
“是这样的,师傅。您知道我当年是怎样到灯盏镇花记篾匠店吗?”
“从濑水河里坐船过来的呀。”亮瞎子爷爷笑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
“又是哪个意思?那天花老太太还在段胖子说书院包了场。你小子不在前台看戏,一个人跑到后台在演青衣的邹先生戏袍上撒了一泡尿,害的花老太太還赔了二两银子呢。”亮瞎子爷爷眼睛全瞎后,对往事的记忆就愈加清晰,回忆起来像昨日刚发生过。
“师傅,我真不是这个意思。”
“哦,对了,当时一条街的人都唤你叫小油瓶呢。你整天流着哈喇子,街坊们后来就叫你朱哈喇子。”亮瞎子爷爷用右手拍着握拐杖的左手的背,栩栩如生地回忆起了过去。
“对,对,师傅,朱哈喇子,我的名字。”我爹眼睛一亮,他认为他抓住了问题的要点,他问的就是怎么弄丢名字的事。
“我的名字呢?师傅,我的名字不见了。”
“你的名字不见了?”亮瞎子爷爷显然被我爹的话问懵了,他伸出右手抖抖索索在寻找我爹的脸,他想用手试试我爹是不是身上发烧,说胡话。
“好端端的街坊邻居都在叫唤着的朱哈喇子的名字怎么会丢掉了?你这个呆子,该不会发烧把脑筋烧坏了吧!”亮瞎子爷爷和我爹单独相处时喜欢叫我爹呆
子。
“师傅,我的名字不是在街坊邻居那里丢了,而是丢在公家那本本上了。”
“街坊邻居那里都没丢,怎么会在公家那里丢掉呢?欺负师傅眼睛看不见,在编瞎话。”
我爹便附着他师傅的耳朵,把他去社里要求挣工分,得知名字丢了,不得参加社里的劳动,又去派出所找,他的名字派出所也没找到的事一五一十地跟他师傅复述了一遍。
又十分担忧地说:“师傅啊,我的名字丢了小事,这样一来,我媳妇山菊山峰的名字也丢了。他们的名字丢了也是小事,可没有名字,闺女、小子就没法读书了。”
亮瞎子爷爷这才听明白我爹说话的意思,听明白了也才觉得问题的严重性。
“这可不能丢。这么一个大活人怎么会丢掉呢?”亮瞎子爷爷也犯疑了。
我爹蹲在亮瞎子爷爷身边,双手捧着脑壳。
“那个公安同志说,让找人帮我证明我就是朱哈喇子。”
我爹撅着屁股,他一定很生气。他在外面漂泊了二十多年,咋就需要找人证明自己呢?
“证明就证明,走!找你娘去,你是你娘生的,她还证明不了自己的亲生儿子?”亮瞎子爷爷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站起来。
我爹却赖着不走。
他说:“师傅,找不得我娘呀?”
亮瞎子爷爷生气了。
“你是你娘生的,咋找不得你娘?你是呆子还是傻子?”
我爹说:“我娘到花家又生了五个弟弟,三个妹妹,在花家已经生了根,我在外面流浪了二十多年,我不能因为我的事,因为我的突然到来而破坏花家的完整。”
亮瞎子爷爷说:
“怎么叫破坏花家的完整?你不跟你娘说,又怎能证明你是朱哈喇子呢?”
我爹说:
“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他们根本没想把我的名字报到公家。”
“废话,他们?他们是谁?你娘?你花叔?还是过世的花老太太?他们为什么不想把你的名字报到公家?是嫌你多余还是嫌公家多余?你这榆木疙瘩呆头呆脑,不把事往明里想,白跟我老瞎子闯荡二十多年了。”说着,亮瞎子爷爷拄起拐棍,照我爹劈头就是一棍。
猛挨一棍的朱哈喇子自然不服气,他一手抚着痛处,一手扶着亮瞎子爷爷。嘀咕着:“我一辈子挨你的拐棍还少吗?你都说了,等我娶了媳妇就不揍我了,可我现在女儿、儿子都有了,你还揍我。看我哪天不把你牵到河里淹死你。”
亮瞎子爷爷狠狠地说:
“你不把事往明里想,我就揍你一辈子。”
6
朱哈喇子牵着亮瞎子,带着他娘去了灯盏镇公安派出所。
我奶奶要当面向公安同志证明朱哈喇子就是她儿子。
公安问我奶奶:
“谁又能证明你是他娘呢?”
我奶奶理直气壮地说:
“我丈夫能证明。”
公安说:
“你丈夫呢?”
我奶奶说:
“死了。”
“死了?死了就是死无对证了。”公安同志突然板下脸来说:“户籍制度是社会主义建设中的一项严肃制度,随便拉一个人证明一下就入一个户籍,那不乱套了。要是一个潜伏的特务或美帝主义的走狗,那怎么办?社会主义国家还要建设不?”
“我不是一个随便的人,我是他娘,亲娘。就像你娘和你一样。”我奶奶生气了。“我儿子不是特务,更不是美帝国主义的走狗。他是我儿子。亲生的。”我奶奶怎么知道美帝国主义在哪里。她只知道朱哈喇子是她儿子,这件事就这么简单。
我奶奶又说:“我丈夫不死的话,我也不会再嫁到灯盏镇花家了。”我奶奶显然情绪激动了。“今天也不会来烦你这个公家人了,我们会好好在黄泥滩朱家村过上自己的好日子的。我儿子就是我儿子,公安同志你说话有问题,不能因为我丈夫死了就死无对证,莫不是我的儿子从石头缝中蹦出来的。”
我奶奶主事花家十年来,已经锻炼得泼辣干练,波澜不驚。
那个公安毕竟年轻,他本来想用规定、政策、文件这些冷硬的面孔来唬住我奶奶,没想到被我奶奶给震了回去。
亮瞎子爷爷一直听着奶奶与公安的对话,见我奶奶说话有了火药味,他出来打圆场:“嫂子,你也别急,公安同志也是公事公办。”公安是个见机行事的聪明小伙子,他立即接了话。
“这样吧,老婶子,我这里的确没有朱哈喇子的户籍底册,你不妨回原籍去查查。据我了解黄泥滩的朱家村是农业户口,今年国务院刚发布,农业户口转到非农业户口国家有控制的。”
亮瞎子爷爷探头过去,急切地问:“那有办法不?”公安这回比他们刚进门时态度温和了许多,他建议道:
“第一步要到他出生地找到朱哈喇子的户籍底册,再找到证人证明他在某年某月什么原因迁来灯盏镇。”
公安又说:
“都过去二十多年了,这事办起来还是棘手。关键是找当事人困难了,一九四二年全国还没解放,还没建立户籍制。”
一直没有说话的我爹开口了,他说:
“公安同志,照你这么说,即使在原籍找到了名字,原籍农业户迁到这里灯盏镇非农业户也是困难的哦。”
公安说:“办法总比困难多。我这里事多,就不多留你们了。”公安等于下了逐客令。我奶奶还想争辩什么,我爹拉下了我奶奶。“娘,明儿我去趟老家朱家村,我就不信活生生的人找不见名字。”我奶奶说:“那我陪你一道去,老家的人我比你熟,你都出来二十多年了,老家的长辈都认不得你了。”我爹搀着亮瞎子爷爷走下派出所台阶时,对我奶奶说:“娘,明儿还是我一个人去吧,花家一大摊子事情离不了娘。”我奶奶眼眶湿润了,她嘤嘤泣泣道:“我的儿子在外面流浪二十多年,吃了二十多年苦,回到家了却找不到自己了。呜呜,这是哪辈子作的孽呀。”亮瞎子爷爷劝我奶奶:“嫂子,你也别自责了,保重身体要紧,每个时代为了活命都有妻离子散的事,我们这不是好好回家了吗?您儿子朱哈喇子还给你带来活蹦乱跳的孙女孙子,你都做奶奶了,该是有福之人了。”
谁知我奶奶听了亮瞎子爷爷的话哭得更凶了,捶胸顿足,嘴里还嚎着:“我苦命儿哟……我作孽了哟。”
我奶奶这么一嚎,大街上的闲人都围拢了过来。我爹生气了。“娘,你这是干嘛呢,多大事呀,非让一条街都知道。”亮瞎子爷爷也劝我奶奶:“嫂子,你莫悲伤了,哪个人一生不遇到点坎呀。莫哭了,莫哭了。街坊们知道你儿在公家没有名字,会很没面子的。”
亮瞎子爷爷这么一说,我奶奶才抹掉了脸上的泪。
7
第二天一早,我爹将亮瞎子爷爷,我
姐姐朱山菊,我哥哥朱山峰托付给我奶奶和我花爷爷,他带着我娘启程准备去他衣胞地找他的名字。
我奶奶本来一再要求同行的,被我爹挡了回去。
我二叔花箩筐见我奶奶不舍大儿子,他也要跟我爹去,我爹拒绝了。
“又不是打仗去,人去多了反而不好。在家帮衬着娘和花叔,我跟你嫂子俩人就行了。”我二叔花筐箩比我爹小六岁,已经是生产队里挣全额工分的大小伙子了。由于缺少营养,面黄肌瘦,身材长得像我花爷爷手中那竹条似的,一阵风可以把他从南街刮到北街。
临出门时,我奶奶从柴房跑出来,一再嘱咐我爹,去了老家先找到大伯伯朱伯温先生,他是个老中医又是私塾先生,有文化,家族里的事都由他在记载着。
我爹应诺着,牵着我娘的手,沿着濑水河向他的老家走去。
我奶奶后来告诉我,有一件事让她抱憾终身。我爹我娘去老家前,我奶奶忙着在柴房哭泣,他竟忘了给他儿子,儿媳在路上准备些菜饼子,糠粑粑。
我爹他们去老家时,已经是中秋之后,他们根据我奶奶的指点,沿着濑水河滩往东,一路走去。
傍晚时分,我爹他们不知走下多少路,还有多少路。我奶奶说的,只要沿着濑水河一直走下去就能找到朱家村,找到老家。可是,现在面前却出现了丫字形,将一条河分成了两条河,该沿东南那条支流走,还是东北那条支流走,我爹犹豫了。最要命的是我爹他们早上出门的时候一点口粮都未带。也想到带了,可我大姑姑眼睛瞪得比牛眼珠子还圆。
现在咋办?人是铁饭是钢,不吃不喝三百多里能走到底吗?
“要是把师傅的二胡带出来,随便到谷场村头拉个场子,我和哑婆子糊顿饱食该是没问题。可是……”我爹这样想着越发可怜心疼起我娘来了,他悔当初不该把哑妻叫出来跟他受罪。他牵着我娘,在濑水河边滩上找了块干净的草地,他让我娘坐着休息一会,他去找点吃的。
这时,我娘看见坝上远远走来一个骑在牛背上的牧童,她用手给我爹指划着。
我爹向牧童走去,向他打听着去黄泥滩朱家村该沿东南支流还是东北支流。牧童挖了半天后脑勺,顺手向东北方向那条支流指去。
听牧童这么一指点,我爹就拉起了我娘,他想不能光赖在杂草丛生的河滩上呀,必须在天黑之前去有人的村庄,只要有人的地方,讨口水喝,讨碗稀粥总该没问题的。
我爹和我娘沿着濑水河东北支流越走越远,走着走着,满地满坡荒草葳蕤,分明没有了前行的路,难道牧童指错了路?走出不到五里的光景,天就抹黑了。
中秋之后的白天黑夜温差很大,我爹我娘出门时穿的又是单衣,中秋之后的风不像冬天寒风那么粗砺,泼辣,也不像夏天风妩媚,淫荡。秋天的风细腻,伏贴,它不是从濑水河里吹来的,它是一点一点慢慢地黏上你,缠绵着你。问题就来了,这样的风一旦落到你身上就不走了,那种凉意一黏上皮肤就浸入骨缝,我娘就哆嗦一下。我娘哆嗦一下,我爹的心就哆嗦一下,他已经后悔把我娘带出来吃苦。
天越来越黑了,是中秋节之后最黑的一个夜晚,根据白天的观察我爹他们走的那条河堤大坝两边的河坡上灌木丛生,荒草凄凄,根本就没有吃的,一侧大坝下去,淌过一条小沟,倒是一片片成熟的稻田,我爹沿途看到有黄豆、红薯这些可爱作物。可那是集体的,偷不得。
我爹让我娘说:“老婆,咱俩在河坡的杂草间摸摸,说不定能摸到一顆野黄豆来。”
我爹在河堤东面的坡面杂草中摸着,我娘在河堤西面的坡面杂草中摸着。
突然,我娘“哇”地尖叫了起来。我爹赶紧跑到我娘身边,我娘将两只手举在半空,哇哇尖叫着,哭着,跺着脚。我爹不知发生了什么,他把我娘的手捧在手心,他感觉我娘的手湿湿的黏黏的,一股血腥味就扑进了我爹的鼻孔。
我爹着急,他掏出火柴划了一根,照见我娘手上全是荆棘划的一条条血痕。手掌上还清晰可辨扎在肉里的一根根荆棘刺。我娘的双手在我爹的手掌心里哆嗦发颤着。
爹用脚在草叶葳蕤的河坡上,摸索着找到一块没有灌木和荆棘的杂草滩,让娘蹲着,他拔来一堆枯草,点燃。借着火光,一根一根拔掉扎进娘手掌的刺。又脱下上身的短褂,去河里淘了淘,帮娘擦净手上的血。
忙完这些,我爹让我娘坐在原地别动,他起身翻过河堤,淌过一条小沟,摸到一片红薯地,用手刨出几根红薯。
我爹将洗净的一根红薯递给我娘,我娘正往嘴巴里递时,河堤大坝上突然齐刷刷亮起了两支刺眼的手电光。一高一矮两个持枪的民兵站在了他们面前。
我爹和我娘被用麻绳捆着,带到一个四周高高的土墙,土墙内一排排矮房子的大院里。我娘老远就闻到了猪屎味,那暖烘烘的猪屎味刺鼻而清香。我娘突然想到了一只只可爱的小猪崽崽在你拱我拱地争抢食物,这一幕让她心里暖暖的。她甜蜜地笑了一下。
这时,矮个子民兵冲亮着灯的房间吼了一声:
“队长,人带来了,咋弄?”
那窗前灯光明显闪了下腰,前赴后继了一下。里面有了声音。
“几个?”一听就是队长声音,宏亮粗犷,是社员上工前经常强调纪律,分配工种的那种声音。
“两个。报告队长,一男一女两个。”高个子民兵耸了耸肩上的步枪背带,脑袋向亮灯的窗户凑了凑,说:
“报告队长,是我家三娃看牛时看到两个,真是贼,偷了队里红薯,现逮了,我家三娃有功呢。”
矮个子民兵在高个子民兵腚上踹了一脚,嘀咕着 :“人家只挖了两只红薯,咋就贼了?”
矮个子民兵还想说什么,亮灯的屋子又传出话来。
“一间屋子关一个,不得让他们串供,把男的押到我这里来,我要亲自审审。”队长命令道。
我爹被拉到了队长屋里,我娘被矮个子民兵押到另外一间黑屋子里。
因为担心我娘的安危,我爹一直挣扎着。押我爹的高个子民兵见我爹挣扎,冲上前朝我爹后背就是一枪托。
嘴里骂道:
“贼骨头,见了队长还不老实点。得瑟啥劲?”
队长比高个子矮,比矮个子高的中年人。他盯着我爹半晌不说话。
我爹环顾了一下屋子,其实是一间猪舍。后半间用栅栏围着,两只成年的肉猪下颌趴在地上,睁着惊恐的眼睛,紧张地看着眼前的一切。那股温暖而热情的猪粪味又迎面扑来,正好与我爹撞了个满怀。我爹咳了一下。
屋子前半间只有一个短凳,队长坐在短凳上,一盏没有灯罩的煤油灯搁在墙窗上,惶惶地张望着屋里每张脸,害羞地扑闪着。
高个子耐不住了,他冲我爹后腚踹了一脚,嚷道:
“贼骨头,见到队长还不下跪,我们队长可是区上的劳模呐。省长都和他握过手呢。”
队长冲高个子民兵摆了摆手,吼道:
“扯蛋!别添乱,新社会不兴下跪。”
高个子民兵耸了耸肩上的枪带,咕咕叨叨着,“我不叫扯蛋,我叫粪球。”站在了一边。
队长正襟危坐,目光凛凛,问:
“叫什么名字?哪个村的?”
“朱哈喇子。”
“朱哈喇子?日本人?”队长眼珠子瞪得老大,高个子上前一只手掐着我爹脖子。
“我不是日本人,我是黄泥滩朱家村生的,流浪长大的。”我爹答,实话实说。
“流浪长大的?那就是流氓啰。”高个子民兵插话,腾出另一只原本持枪背的手,一下子抽了我爹的后脑壳。
“流氓老实点。”
“滚一边去,那叫流浪。”队长呵斥高个子民兵,又问我爹。
“黄泥滩朱家村人为什么不在生产队里好好劳动,而出门流浪?”队长说话就是干部语气,他眼睛里掠过一道逼人的寒光,墙窗上的煤油灯吓得扑闪了一下。
“我娘续嫁灯盏镇,随我娘去了灯盏镇。”我爹害怕队长的眼睛,他不敢与他正视。他尽量想解释得全面一点。
“你在撒谎。”队长站了起来,眼睛盯着我爹,一步一逼。
“你分明在撒谎。”队长强调我爹撒谎,他说:“灯盏镇的吴社长我认识,我们还一起在区里开过表彰大会。你说你流浪了二十多年,吴社长那次上主席台作典型发言,介绍了灯盏镇在国家危难时期,没有出现一个老百姓外出逃荒流浪的,难道吴社长撒谎?他一个党员,一个参加过解放战争,参加过抗美援朝的老干部会撒谎?自然不会。那么谁在撒谎?”
队长看着我爹的眼睛,他希望从我爹的眼神中一下子挖出答案。我爹由于早上到现在连汤都未进过一滴,又被拇指粗的麻绳反剪绑了那么久,他又饿又困又冷,眼皮搭拉,无神地看着自己那双被荆条刺得条条血痕的脚,脚上那双破布鞋已经在两个民兵的拉扯中丢掉,血流满了脚面。
队长顺着我爹的眼神看下来,动了恻隐之心,他从角落找出一双草鞋让我爹穿上。
“吴社长在先进交流会上,特别强调了灯盏镇根本没有一个逃荒要饭的,流浪在外的。”队长强调。
我爹这时才从梦中醒来,他回答队长。
“我是一九四二年八岁时,随我师傅出门卖艺的。今年才回到灯盏镇,我到社里参加劳动,吴社长说我名字丢了,在灯盏镇光明公社找不到了……”
“等等,等等,你说什么?”队长听糊涂了,他打断我爹的话。“名字丢了?你刚说你叫朱哈喇子,怎么这会名字又丢了呢?”“不是这么回事。”“那又是咋回事?”队长满脸疑惑。“我的名字在公家丢了。”我爹认真的解释。队长听了竟哈哈大笑起来。“公家会把你的名字丢了,真是天大的笑话。”
“队长同志,我的名字确实在公家找不到了,你认得吴社长,不信下次开会你碰到他可以问一问。”
这时高个子民兵凑到队长跟前,耳语了几句,队长点了一下头,嘱咐了一句,“不要乱来。”叫粪球的高个子民兵去了关我娘的那屋。
队长继续问我爹。“那个女的又是谁。”“她是我媳妇。”“你媳妇,哪她叫什么名字?”“不知道。”我爹可能真的渴了,他巴望了一下队长,“能给我碗水喝么?”队长没有搭理我爹,他目光冷峻起来,连着呵呵几声。“你媳妇你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她是哑巴。队长能不能给碗水喝喝。”“少打岔,小狗小猫都有名字,哑巴又咋啦?就不能有名字了?”“我遇到她时就哑巴了,我不知道她爹娘给她取的什么名字,我和师傅一直叫她哑巴。”我爹老实地回答。
“那她那个村的?”
“不知道。”
“不知道?”
“不知道。”
“不知道?莫非你拐来的?”
“不是拐来的,是路上遇见的。”
“撒谎,天下有这般好事,你路上再遇个我瞅瞅?”队长当然不信我爹的话。
这时,突然听到对面猪舍里我娘“哇哇”的嚎叫声。由于叫声过于尖利,把睡着的猪都惊醒了。它们睁着惊恐的眼睛在猪圈里四处狂窜着乱拱着。有一头母猪带着它一窝小猪崽,像新兵连一个班出操的士兵,紧张,慌乱,首尾不顾。
我爹也叫了起来:“别吓着我媳妇。她是个哑巴。”我爹边叫边挣脱着,样子有点狼狈。
我娘还在嚎叫着,听着像是被绑着受到了侮辱。
我爹又求队长:
“队长,红薯是我偷的,我是贼。别吓着我媳妇。”
队长说:
“一进门我就发现你这人不老实。红薯是小事,做人本分才是大事。”队长还想说什么,这时对面屋子传来咚咚撞门声。
队长冲屋外吼道:“嘎巴,粪球,出殡了吗?闹这般动静。可不能乱来哦。”队长很生气,他在吼高个子和矮个子民兵。那两个民兵在审我娘。
队长吼完后,把门关上,突然指著我爹的鼻子,提高嗓门。“你,不管你叫不叫朱哈喇子,你今天偷了生产队的红薯,你来路不明,还拐带着一个妇女。我作为红旗大队第二生产队队长,作为一名共产党员,作为一名劳模,就是要查你个水落石出……”
队长还想说下去,高个子民兵慌慌地撞开门。
“队长,不好了,那女的……”他看了一眼我爹,把嘴贴近队长耳边嘀咕着。
我爹一听高个子民兵说不好了 ,他就知道我娘出事了,他跳了起来,大喊大叫:
“放开我。放开我。我媳妇是哑巴。红薯是我偷的,与我媳妇无关。”
队长跟着高个子民兵去了我娘那间猪舍,他们没一个人理会我爹。
不一会儿,关我娘那间猪舍又传来了撞击声和我娘“嗷嗷”地嚎叫声,隔着一个院子传到我爹耳里,那声音简直就是过年前生产队里杀猪时,那猪临死前的哀嚎。我爹急了,可他那双手被反缚在猪舍栏杆上,动弹不得。他伸过脖子,想用嘴咬断缚他的粗麻绳。我爹知道这是白费力气,可是他还要这么做。不这么做,他也没有其他办法。其实,当时他偷红薯时,已经发现一高一矮有两条黑影在向他围拢,我爹不是没想到生产队捉贼的,但他太饿了,我娘也太饿了。吃两根红薯被人逮住了,无非一顿训斥。他在外流浪二十多年,瓜田李下没少干过这事。往日,偷人家一个李,被主人逮住了,他会拉出山菊、山峰 ,说给孩子解个馋,碰到好心的主人,骂过之后也许还会再摘几个送他,嘱他别饿着孩子。今天,他也想,如果给逮住,他再笑呵呵给人家赔个不是。多大事呀,不就两根红薯吗?可今天不行,那一高一矮两中年人已经早有准备,他们不容分说,上前就用粗绳将我爹我娘套
住了。按说,我爹一个人反抗,掩护我娘逃跑也来得及,也有机会。可是,我爹没敢。没敢不是那两个民兵有多大力气,而是他们肩上背的家伙,那是枪。你跑得再快,他只要一抠扳机就把你撂倒了。再说了,那个高个子边缚他时就已经警告,“畏罪潜逃,老子的枪子弹可不长眼睛。”我爹不愿意因为吃两根红薯而被扣上畏罪潜逃的帽子,白白死在这荒凉的濑水滩涂。
我爹在被缚着押回猪舍的路上也想了。今晚正好没地方过夜,押回村子也可有一个避风避寒的小屋子過一夜。过一夜就没事了,多大事呀,不就两根红薯吗?可是,我爹又想错了。
这样想着我爹就发急了,他的嘴够不着绳子,他的脚是自由的,他用脚猛踢着猪舍的门。每踢一脚,那门又反弹回来。又是一脚,又反弹回来。如此一来一回也不是为了踢门,他是为了弄出动静。弄出动静也不是吓唬谁,他是为了把队长和一高一矮两个民兵吸引过来。他知道我娘虽然是哑巴,但脾气特拧,我娘的脾气拧也不是坊间说的“十个哑巴九个拧”的那种拧,坊间说的那种拧是一种蛮横不讲理的拧。而我娘的拧在讲道理上,一个哑巴讲道理能讲得清楚?她比划着手势,“哇咿,哇咿”半天,可你听得懂她说了什么道理吗?你听不懂就会不耐烦,就容易浮躁,这时我娘就更拧,她还是比划着手势,“哇咿,哇咿”在跟你讲,声音却明显提高了八度。世上还有另一种事情,我娘“说话”我爹能听得懂,我爹听得懂也不是他懂哑语,我爹听我娘说话时,不看我娘手势,也不看我娘的嘴型,他单看我娘的眼神。而这些,队长和一高一矮两个民兵哪能理会,不能理会就会把我娘逼急,逼急了我娘什么事都干得出,咬人,撞门,甚至操起菜刀砍人。
我爹继续踢着猪舍的门,“咣当,咣当”一声比一声响,受到惊吓的猪崽像丢了魂似地在猪舍乱窜。我爹踢门时,还在嘴里叫喊:“红薯是我偷的。我是贼。”“放了我媳妇,她是个哑巴。”“媳妇别怕,咱没做伤天害理的事。”我爹知道,我娘能听见我爹叫喊,她听见了就放心了。
这时,矮个子民兵从对面猪舍跑过来,他在帮我爹解缚在猪舍栏杆上那条绳时,低声地在我爹耳边嘀咕着:“老兄呀,我看你也不像个顽固不化分子,你就老实点交代吧,免得白天遣你们去公社派出所遭罪。”
我爹不明白了,该交代的都交代了,怎么还要老实交代?
矮个子把我爹牵到了关我娘的那间猪舍。那间猪舍里点着煤油灯里的油快燃尽了,灯光一直在扑登扑登地跳跃着,像一个快要断气的老人,已经一口气接不上一口气了。
猪舍光线昏暗,我爹还是看到蹲在角落的我娘,脸上红紫的掌印和头上流着的血。
我爹失去了理智,他瞪着满是血丝的眼睛,一个一个扫视着队长,高个子民兵,矮个子民兵。最后,他的目光突然落到队长身上。也就在队长愣下的一瞬之间,我爹突然用头向队长猛撞过去。突然的撞击力让队长失去重心,他摇摆了两下,还是一个趔趄倒在了猪舍。
我爹的手被缚着,他想用脚去踹队长,他咆哮着 :“欺负一个哑巴女人,老子踹死你。”
可我爹这一脚还未踹下,他的眼睛突然一黑,双膝重重跪了下来。黑暗中我爹听到我娘凄凄无助的哭声,和队长对高个子民兵的咆哮声,“扯蛋!添乱!逞能!谁叫你乱来着 ?”
矮个子民兵去搀扶队长,他接着队长的话茬抱怨高个子民兵:“不听队长的就是目无组织纪律,人家女的明明是个哑巴,不能说话,非要抽人家大嘴巴子,叫她开口,一个男人打人家一个女的害羞不?还下手这么重,这回又用枪托打一个缚了双手的男人,你太丢脸了。”
高个子很委屈,他嘀咕道:“我这不为了保护队长吗?我看他袭击队长,我怕队长有意外。”
“滚一边去,把你双手缚着,看你能我把咋的?”队长呵斥道。
又对矮个子民兵说:
“现在下结论就说这两人是叫花子还为时过早。”
他们在说话那一会完全忽略了我爹蹲在地上已经血流满脸,我娘看见后,吓得嗷嗷直叫。
队长才注意到脸上挨了一枪托的我爹和他满脸的血,他脸色突然有了变化,扭曲难看,像船长在大海突遇一个大浪,一下子失去方向,失去主意。他指挥着矮个子民兵:
“快,快给女的松绑。”
我娘被松绑后,撕下一块衣服下襟帮我爹擦着不断溢出的血。可是,那血竟像长了翅膀的红色小虫子,一拨一拨不断地从我爹的嘴巴飞出来。我娘吓傻了,她干脆不擦,用双手十指并拢接在我爹的嘴下,突然我爹被一口血呛着,他咳了一下,两颗门牙就吐在了我娘手心。
队长、高个子民兵、矮个子民兵见此境,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队长毕竟是队长,有主心骨。他踹了高个子民兵后腚一脚,吼道:“还不赶紧去请万医生。”
高个子民兵一手扶着枪背,一手摸着后腚跑了出去。
队长又蹲下身子亲自为我爹松了绑,矮个子民兵给即将断气的煤油灯加了油,又从井边打来一盆水。我娘在帮我爹清洗脸上、脖子的血的时候,手一直在发抖。抖得有点自己都把持不住。
血还在从我爹的嘴里像虫子一样飞出来。我娘让我爹抿紧嘴巴,她想让虫子不要飞出来,她很害怕这些红色的小虫子。不让它飞出来,那些虫子就往肚子里爬,我爹一口一口在咕咚咕咚吞咽着,有一口吞慢了,那一簇簇小虫子竟从我爹的鼻子里飞了出来。
我娘吓得哇哇大哭。队长和矮个子民兵不时把头像鸭脖子一样伸向窗外。
8
万医生是个兽医,他从未给人看过病,一看我爹这伤势,心里打鼓。他嚅嚅向队长求情:
“我一直帮猪,牛,羊治伤看病 ……”
队长不让了,他一手抚着胸,一手指着万医生,命令的口气:
“老万,今天我告诉你,不要忘了你
还是小资产者身份。”万医生边像鸡啄米一样点着头,边用讨好的口气说:
“我医,我医,我……可是,队长,粪球叫我时只说生产队一只猪被倒下的墙砸伤了,他没说是人啊?”
万医生十分为难。队长跳了起来,他一跳,胸前被我爹
撞过的部位又在作疼了。队长说:“少啰嗦,当猪当牛医。快,耽搁了
事你负责。”听队长这么一说,高个子又开始对万医生咋咋呼呼了。“队长让你咋医你就咋医,这猪跟人不一样么?”高个子吼万医生。队长真的很生气了,他一巴掌拍向高个子后脑袋。“就你跟猪一样,猪脑袋,猪脑髓,滚一边去。”“队长你怎么骂人,我可是听你指挥
的好社员呀……”不等高个子说完,萬医生抢着说了:“队长,你得赶紧派人去三里地的罗
湾站大陈医生那里取些消炎药,止血药 ,我这就清理伤口。越快越好,迟了怕失血过多会有生命危险。”
队长指着高个子。“粪球!你去!”高个子嘀咕:“怎么又是我跑腿呀?万医生也是我
请来的。这回该嘎巴去了。”队长吼:“少啰嗦,快去。”高个子背着枪正准备出门,队长又
说:
“回来,把枪给老子放下。别半路上给老子又走了火。”
我娘蹲在我爹后面,把我爹的脑壳撑在她胸前。万医生用药棉蘸着酒精在清洗我爹脸上的伤口,边洗边皱着眉头说:“伤的不轻哇,上嘴唇都烂了,两颗门牙都掉了。”
万医生也不敢多说话,他怕多说了队长会说他立场不稳。万医生毕竟是畜医,他见我爹痛的冷汗直流,无所适从,他的手也在发抖。
粪球取来药后,万医生帮我爹敷上消炎粉,又让我爹吃了两片止痛药。这一折腾,天已经慢慢亮了。
送走万医生后,队长把嘎巴的矮个子民兵叫到一边嘀咕了几句,他又叫上高个子民兵粪球,打着哈欠回村去了。
矮个子民兵嘎巴伸着懒腰,打着哈欠,打开了关我爹我娘的猪圈门,他给我娘递上一袋子煮熟了喂猪的红薯,我娘紧张而惊恐的看着矮个子民兵,她不敢接他递来的红薯。
矮个子民兵蹲下身子对我爹说:
“老哥呀,我知道你们不是坏人,揣上这些红薯,带上老嫂子赶紧走吧,别等天亮后粪球报告了大队,叫民兵把你们送到公社再遭罪了。”
我爹将信将疑,我娘仍惊恐地躲在我爹身后。
我爹与嘎巴对视了足足半刻钟,我爹一直在思考矮个子民兵嘎巴说话的可信度,他害怕他和我娘一旦跑出去后,被民兵从身后“砰砰”两冷枪,最后还落个畏罪潜逃的罪名。他不能这样不明不白的死掉,他的女儿才八岁,他的儿子才六岁。嘎巴像看出了我爹的心思,他拍了拍我爹的肩。
“天快亮了,快带着你的女人走吧,天亮后,社员们上工后你们就走不了了。放心吧,没有人会打你冷枪的。”
多少年后,我爹已经将缺失的门牙嵌上了金牙。矮个子民兵嘎巴在灯盏镇赶集遇到我爹时,才向我爹道出了实情。原来,队长故意拉走高个子民兵粪球,留下他放走我爹我娘。队长害怕我爹会死在生产队猪圈里。
9
我爹说,生我那天,我娘挺个大肚子在画眉滩岛河边,筑坝围堤造田,准备春耕。突然就肚子痛得在河边草滩上打滚,我爹昨天晚上在濑水河里打到一条鲥鱼,天没亮,就偷偷拿到集市去换盐巴了。听到我娘肚子痛的消息,他盐巴都未来得及取,撒腿就往画眉滩岛上跑。
我娘生我姐朱山菊我哥朱山峰时,是在卖艺的路上,我姐我哥就是我爹接生的。生我时,我爹已经是一个相当熟练的接生男了。我爹剥下了我娘的裤子,抓了一把青草让我娘咬在嘴里。他一脚跪地,一脚踮立着,一只手臂揽着我娘的后颈,另一只手臂扬在半空比划着,嘴里面大声吆喝着,“吆呀么吆泥山”,为我娘鼓着劲。在我爹的连吆带喝,连骗带哄下,我像一条蛇一样,从我娘肚子里游到了草地上。一片耀眼的光扑面而来,一只翠鸟领着一群蝴蝶在我头顶盘旋着,欢快地鸣叫着。我爹指挥我姐端来一盆茅草灰,他一口咬断我和我娘身体联结的那条长长的带子,像拎一只小鸡一样把我头朝下脚朝上,拎在手上,又在我的屁股上狠狠拍打着。我忘了是受到惊吓,还是被我爹的巴掌打痛了。我狠命地哭了起来,哭声在濑水河的九弯弯滩直打旋,以至冲破云霄,传到了四十里外的灯盏镇我奶奶耳朵里。第二天,我奶奶急火火从灯盏镇赶到九弯弯滩的画眉滩岛上时,冲我爹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孙子的哭声好响,将来一准是唱戏的料。
我倒立着在我爹的手掌里哭了半个时辰,我肚里的脏东西吐了半河滩涂,我爹见我哭着吐尽了嘴里的脏东西,才将我扔进了我姐端来的茅草灰盆里边。我来到人间洗的第一次澡是草灰澡,我爹在我的耳朵里,鼻子里,嘴巴里,肢窝里,屁眼里,一遍又一遍地擦着茅草灰。开始的时候我痒痒得难受,我不停地在我爹手掌心里打着滚。可是,无论怎样挣扎都逃脱不了阿爹的掌心,他那双手像一把老虎钳,死死地咬着我不放。一度,我的气背了过去,我爹也不慌,他只是又抓着我的小腿,把我倒立着,在我的屁股上拍打着,直到把我打得哇哇大哭。
在我能睁开眼睛看世界的时候,阿爹就给我派了一个有意思的活——做亮瞎子爷爷的眼睛。
画眉滩岛就像我奶奶说的一样,“牛粪巴巴”一样大个岛,它实际上是濑水河里因激流冲刷淤泥堆积而成的一个河中小岛。当年,我爹我娘去黄泥滩朱家村老家找名字,一路艰险赶到黄泥滩朱家村后,一打听,才知道满肚子学问,满脑子的悬壶济世的朱伯温爷爷,已经病死。
我爹从朱家村无果而返,无处着落,亮瞎子爷爷给出了个主意,他让爹举家搬到离火埂滩不远的濑水滩河中心的画眉滩岛。亮瞎子爷爷说,没有名字在公社落不了户,咱就筑岛围田过自食其力的生活。篮球场大小的画眉滩岛上,住着亮瞎子爷爷,我爹,我娘,我姐,一只被我姐唤作仙女的黑白双色母狗,还有几条经常在岛屿游走的花蛇,一群围着亮瞎子爷爷屁股直打旋的苍蝇。
我奶奶常对我爹说,牛粪巴巴一样大的岛,一家人埋埋都不够,靠什么活命噢?她一直在劝说我爹带我娘离开这个小岛。可是,说归说,她老人家也没办法安置我们一家。
10
我哥哥朱山峰被奶奶作主,抱养给花爷爷的妹妹家作了继子,他已经有了李红兵的名字,成了人间的人,快活而神气地戴上红领巾,背上大叔花笸箩从部队捎来的军用挎包,在灯盏镇光明公社小学读四年级了。
我爹跟亮瞎子爷爷的侄子阿桂学会了在濑水河里捕鱼,用抬网抬,滚钩滚。我爹还捉乌撇子,叉杆尾系根长长的细化纤线套住手腕 ,眯着一只眼老远叉过去 ,化纤线在空中划道漂亮的弧 ,尖利的叉便扎进了静卧在水藻簇丛产卵的乌撇子肉里 ,弧线的一端在我爹手中收起,一条凶恶丑陋的乌撇子就上岸了,可怜兮兮地瞪着两眼,任凭我爹摆布。
我每天像一个将军一样,跨在亮瞎子爷爷的肩上,巡视着小岛的每个角落,不足百米的小岛,亮瞎子爷爷驮着我每天要转上十几圈,有时甚至几十圈。更多的时候,我一只手抓他一只耳朵,如果让他左拐,我就扭他左耳朵。如果右拐,我就使劲扭他的右耳朵。如果前进,我就双脚使劲在他胸前蹬着。如果前面遇到濑水河波涛,需要停止前进,我就双手抓紧他的双耳,往后拉。
当然,还会遇到意外情况,有一天,将军坐在亮瞎子爷爷肩上巡视我们的王国画眉滩岛。突然,我看到在亮瞎子爷爷前进方向的脚下,有笸箩大一块黑影。我不知道该指挥亮瞎子爷爷前进,还是后退。还是左转。还是右转。我双手抓着他耳朵使劲扭着,双脚在他胸前使劲蹬着。这一折腾,亮瞎子爷爷完全迷糊了,他不知道该是前进。还是后退。还是左拐。还是右拐。最后,他作出了最理想的选择,他勇敢地选择了前进。他一脚踩上了黑影,身子左右前后扭了扭,还是没能控制得住,把我像一只篮球一样,呈抛物线扔出去后,才重重摔倒下来。后来我才知道,那笸箩大一块黑影其实是一泡牛粪。我爹前一天用两条鲢鱼,跟濑水河岸上为生产队看牛的,爱贪小便宜的牛倌老针针私下交易,偷偷借用生产队的牛,在画眉滩岛上耕出了一块种蔬菜的地,那泡牛粪就是昨天那条牛拉的。
亮瞎子爷爷摔一跤只吃了一口牛粪,这个对他来说也不是新鲜的事了,他年轻时,眼睛不好使,在茶馆里把鸡屎当豆瓣吃,这事让他同龄人取笑了半辈子。我却被亮瞎子爷爷扔到了“牛粪巴巴”岛之外,“嗵”地一声,飞进了濑水河的激流之中。
我爹我娘找到我时,我已经躺在了十多里地外濑水河上的另一个荒岛的滩涂上了。我爹我娘亮瞎子爷爷都说我活下来是一个奇迹。他们在找到我的那天晚上,喝着自己酿的马铃薯酒,唱着,跳着,庆贺着,他们还扮着他们最热衷的傩戏《苏妲姐选婚》。亮瞎子爷爷拿出了珍藏多年的二胡,“吱吱妞妞”拉起了一支伤心的曲子。他们又哪里知道,我被扔进濑水河后,一条大鲤鱼就咬住了我,它把我一直驮到了另一个荒岛。我那时还不会说话,所以,我只能保持沉默。我娘本来就不会说话,可是,那天她不说话与她不会说话完全是两种境况,不会说话是生理表现,不说话是心理表现,想说话而不能说是精神折磨。她那晚上一直在亢奋地哇衣哇衣不知道说着什么。
当天深夜,我爹和亮瞎子爷爷因为又喝又唱闹腾了半宿,早已累得筋抽骨头了,趁他们睡得烂熟,我娘偷偷地撑上阿桂送给我爹捕鱼的那条小船,划到了五里外的柿梅岭。她要干一件宏伟的事业,她要在柿梅岭砍伐竹枝、树干,用竹枝、树干将“牛粪巴巴”岛围起来,不让我再飞出岛外。
我爹和亮瞎子爷爷醒来时,五里外的柿梅岭山间的密林丛中,火光簇拥,人影攒动,那些举着火把向一个地方冲去的社员情绪高昂地叫嚷着同一个词,“捉贼”。
我爹醒来摸不着我娘后,从床上跳了起来,一下重重摔倒在了羊圈里,黑豆一样的羊粪粘了他满脸。
我爹泅到柿梅岭时,我娘已经被民兵带到了公社。
11
我娘被关在公社院子里的白色蓄水塔底层,那个蓄水塔底层经常关一些资本主义尾巴,走资派,反修分子。花爷爷也在里面关过半个月,花爷爷是作为“投机倒把分子”“资本主义尾巴”被关的。我娘的问题就严重多了,盗窃罪。
蓄水塔底层不足两平方米,四周没有窗户,里面扔了一堆乱草,一只粪桶。大铁门上按了个小门,我爹给我送奶时,公社的门卫老孙晃动着手里的一串钥匙,打开小门。一束光线惊动了蜇伏乱草中的虫子,它们扑着光线,在我娘脸上得瑟着,叫嚣着。门卫老孙让我娘将奶头挂在窗口,我爹让我隔窗而吮。小窗扑鼻袭来的是黑暗的潮湿,腐朽的霉酸,尿臊的粪臭。我在我的王国画眉滩岛上闻惯了温暖阳光味和甜美的雨水味,我哪遭遇过如此强烈的味觉落差,我吓得双脚乱蹬,哇哇直叫。
我坚决拒绝吮食。
我的哭声吸引了大楼里的公社干部,他们一个个从窗户伸出脑袋,有一个长鼻子的公社干部走出办公室,截了我爹,严肃地说,你媳妇态度恶劣,公社审她几次,她都拒不认罪。
我爹说,我媳妇是哑巴,不会说话。
干部说,关键是态度。你媳妇的态度怕是要加重处罚。
我爹仍要申辩。
长鼻子公社干部不耐烦了,将衣袖往我脸了一拂,瞪了我爹一眼。
我说的是态度。说完扬长而去。
我在我爹怀里吓得哇哇大哭。
我爹抽了我几下屁股,说我没出息,只知道哭,害得姆妈关水塔。
大人们都说是我的哭声救了我娘。因为我不愿意吊在窗口吃奶,后来我饿得连哭声都变了,公社干部都说像山里面刚生下来的狗獾叫,听起来十分吓人。公社里把娘关了三天就放了。也不是放了,而是让娘每隔三天要来一趟公社,汇报思想。
起先,我爹也每隔三天带娘来一趟公社,可是,我娘来了也白来,她不会说话,汇报不了思想。来了两趟后,公社的干部也烦了,说要将我娘属地教育改造。可是属地教育改造也遇到了麻烦,我爹我娘没有户籍,哪个大队也属不了,哪个大队也不愿接收。
这个事情让吴社长知道了。吴社长认识我爹,他给我爹想出了一个好办法,公社成立文艺宣传队,我爹和亮瞎子爷爷在外行艺二十多年,自然是最合适的人选。
這本来是件天大的好事,镇上有好多扣了帽子的“臭老九”削尖了脑袋想进来,想戴罪立功,吴社长都不同意。吴社长看中我爹的厚道,有口才。可是问题还是来了,我爹他们去了文艺宣传队,我娘,我姐,我怎么办?我爹的意思想把我们送到我奶奶那里,我爹是绝对不忍将我们丢弃在一个四面是水的荒凉小岛上的。可是我娘一手抱着我,一手紧攥着我姐,嘴里哇哇叫着,死也不从。我爹说,这是他和我娘认识以来,我娘第一次与我爹的对抗。
12
我爹参加公社文艺宣传队后,经常下乡,有时候一住便是十天半个月。临行时,亮瞎子爷爷嘱咐阿桂要照顾好我们母子仨人,就这样阿桂来到了我们的小岛上。阿桂爹娘大饥荒年代多食了天目山的观音粉,相继得浮肿病去世,阿桂用草包埋了爹娘后就成了孤儿。阿桂不仅一身蛮力,而且是濑水河里捕鱼高手。一个猛子扎进濑水河,半天才见河面上有咕咕的气泡,人还没浮上来,鱼已经扔上了岸。是一条鳜鱼,上了岸仍张着尖利的羽翅,秀着肥胖的肌肉,一副谁也碰不得的不可一世的傲慢模样。我娘才不管呢,她总是先剪掉尖利的羽翅,然后开膛,红烧炖汤都由我娘说了算。阿桂除了捕鱼,还帮娘和姐姐筑堤围岛,他用他的小木船给画眉滩岛运来一船又一船的泥巴。我们的小岛在一船船泥巴的喂食下一天一天长大。
阿桂什么都好,就是一到晚上老爱蹲在我娘的草屋门口抽烟。我姐半夜去茅厕,路过我娘的草屋门口,睡意朦胧中,被那一闪一闪的烟火吓得尖叫过好几回。我娘甚至拿菜刀吓唬过阿桂,过了几天,阿桂又一声不吭地蹲在了阿娘草屋门口。阿桂还爱掏我的小蛋蛋,摸我的小鸡鸡。有一天把我惹恼了,趁他将我跨在他肩上巡视画眉滩岛,我憋足了劲向他的脸上、脖子上进行疯狂射击。原本想我的小屁蛋要开出五朵指花,没曾想他把我放在脚边的蚕豆花旁,居然用我的尿洗了脸,还说什么童子尿,有奶香。我娘也被他的举动气笑了。
13
是春夏交际的一天。突然狂风大作,半个西天黑了下来。我们的小岛上来了满天不速之客,黑压压的一阵接一阵。它们像某场战争溃退下来的士兵,无组织无纪律,在小岛上一停下来,就呜呜叫嚣着,端着明晃晃的刺刀,四处扫荡,四处抢劫,逮什么吃什么,柳树叶,桉树叶,茭白苗,慈姑叶,西瓜苗,玉米苗,黄豆苗,蚕豆苗,甚至我栽在屋前瓦罐里的两株向日葵苗也围了足有两个营的溃兵。我们开始还十分好奇,我姐姐甚至捉了几只放在一只透明的玻璃瓶里面,让我用一根小树枝拨弄着,挑逗这些溃兵打斗,嘶咬。可是我娘着急了,她突然想起了什么,嘴巴张得老大哇哇叫著,抡着扫把在天空中飞舞着。阿桂见我娘如此着急在赶着满天的小溃兵,他也扔掉手中的烟屁股,抡起铁锹在空中飞舞。可是那些垂死挣扎的溃兵一直负隅顽抗着,就是赶不走。不到半天工夫,画眉滩岛上所有青色的植物被一扫而光。傍晚的时候,那些小溃兵们酒足饭饱,才又呜呜叫嚣着,背着沉重的身体,向东逃窜而去。天空刷地一下子就亮了,亮得刺眼。画眉滩岛只剩下光溜溜的树杆、玉米杆、黄豆茎、蚕豆茎和一摊摊褐色的溃兵虫虫尸体,那刺鼻的虫虫粪便臭气弥漫在小岛四周。
阿娘指着堆积如山的小溃兵的尸体,依哇依哇半天。阿桂怎么能明白阿娘的意思,他又不是我们家里人。阿桂以为阿娘让他把虫虫尸体埋进土里沤肥呢,他抡起铁锹就挖坑,圆的、方的、三角的挖了好几个。阿桂有的是蛮力,他要将这些丑陋的小溃兵埋进坑里,改善土壤。阿娘着急了,她抢过阿桂的铁锹,一扔老远,跺着双脚在阿桂面前咆哮了半天,阿桂傻乎乎地愣在阿娘面前不知所措。骂够了,阿娘才指挥姐姐放出鸡笼里的鸡。阿娘总将公鸡母鸡分笼关。左边笼子关着一只叫大帅,一只叫无敌的公鸡,它们一跳出鸡笼,就扬着脖子,昂着鲜红高傲的头颅,一前一后,一二一地喊着口号,巡逻在画眉滩岛的田垄上,一副胜利者的趾高气扬。右边这只笼子是五只母鸡,姐姐给它们分别取名芦花、豆花、二黄、双黄、丑妞,与大帅、无敌相比,它们显得女人气十足,忸怩,小架子。打开鸡笼,它们也不出笼,而是在鸡笼分别“咯咯”叫上两遍,分明是在给自己壮胆。一阵踯躅,一番推搡,还是双黄先出笼,一副侦察兵的派头,一脚跨出鸡笼,一脚仍在鸡笼里摸索,不知谁推了它一下,滚出鸡笼后,惊恐不安,咯咯叫着,伸长脖子,四下找寻着可疑敌人,待它确认巡逻兵已经走远,才扬起脖子“咯咯”向同伴发着信号,芦花、豆花、二黄、丑妞这才像新媳妇下轿,一个个缩着脑袋,一步三探地走出鸡笼。
看着鸡们争先恐后地吃得开心,娘心里还是开心的。有鸡在,总有生机在。鸡会报晓,有了鸡的报晓,就有了新的一天的开始。鸡也可以生蛋,蛋可以换盐,换酱油,换米,换醋,蛋还可以孵小鸡,小鸡长成大鸡又可以生蛋。娘这样想着,脸上抹上了一层蜜糖。
14
我在一天一天长大,已经不用大人看护着,满岛屿自由走动而不跌落在濑水河里。阿娘给我分配了一个任务,每天让我捉土鬼田鸡,蝗虫,挖蚯蚓给放养在河滩边的七只鸭子喂食。姐姐也像秋后的庄稼,一天天长熟,一天天饱满,她再也不愿带着我光屁股在濑水河里洗澡,她总是等太阳下山后,一个人躲到芦苇荡里洗澡、唱歌。
阿爹和亮瞎子爷爷已经多年没回岛上了。来岛上歇脚的社员,有的说亮瞎子爷爷和我爹饿死在外面了,有说去邻省演出了,还有社员故弄玄虚,说宣传队去了北京演出,我爹又娶了媳妇,两个江湖艺人在北京城享着清福呢。
阿娘听了傻傻地笑,阿桂听了也傻傻地笑。
阿桂傻傻地笑时,阿娘就用脚踢阿桂。
社员们看到阿娘用脚踢阿桂,相视着诡异地把脸埋在衣袖旁吃吃地笑。有一个社员笑得肩胛发抖,还有一个社员笑岔了气,一连咳了好几下。
社员们笑,阿娘就拿着捣衣棒追赶社员。也不是真打,是一种恐吓。
社员们哄笑着四散离岛后,阿娘指着静静泊在岛边芦苇荡里的小木船,对阿桂下了逐客令。阿桂蹲在一垄土堆上,慢悠悠地掏出一张卷烟纸,又用三指从衣角捏出烟丝,吐了口沫,伸出舌头,在卷烟纸边舔了舔,卷起纸烟,划了根火柴,也不看阿娘和泊在岛边芦苇丛中的小木船,自顾自抽着纸烟。阿娘则站在他近旁,双手攥着锄头杠,与他对峙着。我牵着阿姐的手,隔着一条田埂,站在一簇低矮、粗壮的向日葵下观望着事态的发展。说实在的,我当时千万个不愿意阿娘把阿桂赶走。阿桂饭量是大了点,可是他干活力气大。还经常下河捕到鲜美的鱼类、贝类供我们一家子食用。没有阿桂,怕我们一家子早得浮肿病饿死了。姐姐的想法却跟我不一样,姐姐说阿桂老是半夜蹲在阿娘茅草屋前抽烟,是个危险分子。她早在阿娘面前鼓动阿娘把阿桂赶出画眉滩岛了。
阿桂大约抽了五六颗纸烟,见阿娘仍不依不饶地双手攥着锄头对峙着,便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泥巴怏怏地去了芦苇荡。上了小木船,解绳,起槁。芦苇荡丛中一群翠鸟惊鸿,褐色的小木船便在芦苇荡浅水中消失了。
15
大约一年后,下过一场小雪,阿桂拄着一根拐棍回到小岛的。阿桂回岛我很开心,我们都没有问他是怎么受伤的。
不知道從哪一夜开始,阿桂已经不再半夜蹲在阿娘草屋门口,一个人抽纸烟了,他睡到了娘的床上。我觉得倒是好事,阿娘也不要在想我爹时一个人悄悄流泪了,阿桂也不会半夜吓唬人了。可是,阿姐却咬牙切齿,她在我面前不知说过多少次,阿桂是个危险分子。
阿爹回到小岛时,小岛已经由他走的时候的篮球场大小,增加到一个足球场大了。阿娘还为我们添了一个妹妹。阿爹在河对岸叫阿娘时,我们一家正在修筑一条通往濑水滩涂村落的河堤。阿桂说,河堤修好后,我就可以走过河堤去火埂村上学了。阿桂撑了小木船将我爹渡过小岛。阿爹带来了一大袋子彩色木雕神像,阿爹不让人碰,他说神像都是开过光的傩面,凡人碰不得。大袋子外面还箍着一个小一点的袋子,阿爹说里面装的是令牌、竹卦、师刀、玉印、牌带、头扎、牛角、马鞭等法物。
阿爹还背回来一只瓮,里面装着亮瞎子爷爷的一生。阿爹把它埋在了泥草屋的后面。
阿爹回岛的当天晚上,他和阿桂两个男人在芦苇荡里那条孤单的小木船上,喝了一夜的高粱烧,我们都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姐姐害怕两个男人会打起来,她几次悄悄潜到芦苇荡里,想看看船上发生了什么。可是,静泊在芦苇荡中央的小木船安静、平和,两个男人静坐在一水月光下,仿佛只在品茗,赏月。我娘没去,我娘一直守着妹妹。天亮前,阿桂回了火埂村,他没有向我们告别。之后阿桂再也没回画眉滩岛。
后来,我们才知道,阿爹下乡演出时,竟迷恋上了傩戏,带着亮瞎子爷爷悄悄溜出公社宣传队,去了湖南的乡间学了两年傩戏。后来被公社捉了回来,因传播封建迷信被劳动改造了三年,亮瞎子爷爷就是死在劳改农场的一次泥石流灾害中的。
回岛后,阿爹再不是爱唱的阿爹了,他一夜间变成了哑巴。也不是真成了哑巴,只是谁问他在外十多年的生活景况,他总苦涩一笑,三缄其口。倒是阿娘,像一个重返人间,重获新生的新媳妇,整天给爹指着岛上一棵树,一簇苗,一朵花,还有通往濑水滩涂村子的路,眉飞色舞地哇哇哇说个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