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爸爸

2019-06-09 03:30阮王春
滇池 2019年6期
关键词:扁担插头马云

阮王春

我妈王秀秀结婚的时候,请了两桌村里的老头。为什么请老头,我一开始是明白的,他们德高望重嘛,他们来吃了饭,我妈的婚事就算被批准了。后来我就不明白了,马云来我家之前,村里农户和村委签订烤烟合同可提前领用肥料,我妈有合同,但供销社不让领肥料。供销社担心我妈(有可能带着我)跑了;或者我妈一个人侍弄不出好烟叶,还不了肥料款。我没想到的是,我妈和马云结婚后,供销社既不认合同,也不认马云。我妈只好卖米卖粮拿了现钱去买。

我妈后来申请五星级文明家庭门牌号、到畜牧站赊购猪苗鸡苗想找个担保人、承包公家土地被一次次拒绝后,才明白老头们只能吃饭,不能帮忙。

我妈结了婚,我就不能和她睡了,再说我也 11岁了,个头比我妈还高,应该有自己的床单独睡觉。我那时不懂男女之间的事,以为女人只要和男人睡过觉,晚上抱一抱,亲一亲什么的,到了一定的时候,女人就会生孩子,所以我妈肚子大起来的时候,我被吓坏了,有几次都不敢回家。后来我妹妹小花出生了,家里人说,那是你妹妹,我又挺高兴。不管她怎么来的,她都是我妹妹,社会性质的人物关系,我是能理解的。我妈结婚请来吃饭的老头们不仗义,妇女主任嚣张地带着镇里计生办的人来要钱,我又躲在衣柜里气都不敢出。还好一年后我上了中学,上了生物课,才强勉(不是勉强)明白,我妹妹刘小花和我可能真的没有那么“复杂”的关系。

马云是外地人,不会用扁担。我妈结婚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教马云用扁担挑水。我们挑东西,蹲下身子,挺直腰,把扁担搁在一边肩膀上,站起来,开走。道路窄或者东西轻,扁担和肩膀十字交叉,有利于快速通过,减少阻力(路边的树枝或者风阻什么的);道路宽或者东西重,扁担就稍斜,前面的挑子往外,后面的挑子往内,这样,肩膀承重面积就大,不伤肩,还提高耐力。左肩右肩一换,农村的部分交通就解决了。

马云挑东西,是弯着腰撅着屁股,脑袋伸进扁担,扁担搁在脖颈上,起,起不来,扁担前滑,从脑袋上滑出去;扁担后滑,滑到腰上,两种情况的后果都是让他趴在地上。挑水,水全泼了,挑东西,东西也撒了。我妈说,你用一边肩膀。马云还是撅着屁股弯着腰,屁股顶着后面的挑子,起不来。我妈说:我不管你,我先回去,在家等你。

马云想到了一个绝妙的办法,像举重运动员一样,举着扁担,把挑子举起来,举过头,放在脖颈上。这个办法屡试不爽,只是比较废扁担,他一个月挑断三根。有人建议弄根铁的给他挑,我妈说:铁的?要是他把脖子砸断了呢?没办法,我妈只好找了两根扁担用螺丝和铁丝绑在一起,到底担心马云的脖子,两根扁担的材质比一根用的那种差一点。

我妈结婚请来的老头,也有管用的时候,有个外号叫“关云长”的(我们觉得他长得像关羽,关羽原本长什么样我不知道,陆树铭演的关羽我是 18岁的时候看《三国演义》才知道,后来回忆一下还真是像)。关云长在我们镇里当过中学老师,他教马云挑扁担,说:我问你,为什么村里女人去地里干活的时候,都喜欢挑个挑子?

关云长不知道,马云可能听不懂我们的地方方言。

她们把小孩放在一边粪箕里,另一边随手拣个萝卜放上,是不是就优哉游哉地走了?带小孩轻松啊,是不是?关云长张着双臂示范,步态轻盈像唱花灯。

马云看关云长晃挑子,恍然大悟,说:我懂你的意思了,就是前边重了,把肩膀往前挪,后边重了,把肩膀往后挪,扁担就稳了!

关云长说:原来你懂的嘛!

马云说:我又不是憨包!

关云长一边说话,一边示范“蹲”这个姿势。

马云挑着东西踉踉跄跄地上路了,没几步,水泼出来了,挑子撞人了,挑子被树枝挂住了。关云长追着他喊:别跑!

马云说:肩膀疼!

马云还是觉得扁担放在脖颈上好挑些。

马云挑着水走在乡间的小路上,扁担压着脖颈,头就得低着。走了一二百米,歇了三次扁担,水泼了五分之一,再走一二百米,水没泼,他自己把水倒了些。

马云张着双臂,低着头一直走,后来就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我没想到的是我妈教马云挑水,最后会成为我的灾难。以前,我每天放学吃了饭就去学校,就算桶底干了,学校有自来水。我妈教马云挑水,马云没学会,还迷路,我妈就叫我跟马云去,马云挑的吃力,我说算了,我做回好人帮你挑一段。我接过扁担,一口气把水挑到家门口,腰不酸,腿不疼,也没大口喘气。

马云说:你那么大个人了,应该给家里挑挑水的!

后来我放了学,就要去龙潭挑一担水了。

第二件事是我妈教马云赶牛车和犁地。我们赶牛的时候,喊“得得”是要牛往右走,喊“鸭鸭”是要牛往左走,马云好几次赶牛车,都是牛车往右偏,快要翻车坠崖的时候,他拼命喊“得得”,还好牛头脑清醒,你让我跳崖,我可不干。我开始怀疑马云记性不好,后来明白了,马云是分不清左右。马云偶尔运气好,能喊对一两次,反正牛不傻,不干翻坡跳崖的事。

牛后来傻了,是因为我妈教马云犁地。一开始是我妈牵着牛走,马云在后面扶犁,走了一两圈,地里有了犁痕,我妈让他自己犁,马云环顾四周,扭扭脖子抖抖腿,吐口唾沫擦擦掌,得意地喊“走”,牛偏头瞪他一眼,走了起来。

我们地方犁地,不管怎么犁,犁的吃口在左边,第一犁下去,硬土在左,浮土右翻,有了第一道犁痕,有经验的牛自己就会走了,人只要看犁頭吃土,犁头吃土少了,喊“鸭鸭”,牛得令,就往左偏,加大吃土,提高效率;犁头吃土多了,喊“得得”,牛往右偏,以免遗留硬土。

牛知道马云分不清左右也记不住“得得”“鸭鸭”的用法却知道女主人明辨是非就故意使坏,走着走着,离开犁痕,往犁过的一边偏;或者瞒天过海,跳过一犁,往没犁的地方大幅度偏去,玩“猫盖屎”的把戏:中间留一道埂,翻了土盖上——这倒正合马云的意,不仅不用慌慌慌张地分辨左右,也不用去思考“得得”“鸭鸭”的用法和左右的关系,效率还高,只不过,偏的多了,他们的阴谋就暴露无遗;要是往犁过的地方偏,马云就不干了,你他妈让我跟你划圈圈?于是就“得得、得得”叫,牛继续偏,还是“得得、得得”,最后走到别人家地里,把人家种下的洋芋种全犁了起来。

马云虽然不会用“得得”“鸭鸭”,但棍棒、刺条是会用的。一通拳脚棍棒后,牛就傻了,虽然满腹冤屈,但也完全是它偷奸耍滑,自作自受的结果。

马云每次和我妈吵完架都要离家远游,有时候跑出去三五天,有时候跑出去十天半个月,随便在哪打下零工,带着几百块钱又灰头土脸地回来了。关于他的逃跑,我妈结婚请来吃饭的老头们居然不说话。跑的时间最长的一次,是两个月。

他跑了大半个月后,村里的学前班招收学龄儿童,我妹妹小花到了学龄,我妈去给她上户口。关于她的户口,之前就想过很多办法,比如上在我小姨家,我小姨家是独生子,再上个户口,交七八千罚款就一切 OK了。我妈没有七八千,况且我小姨独生子女家庭享受国家利好政策,小花去上了户口,罚款不说,该由我妈承担,不拖累小姨;但国家利好政策取消,我妈能给她儿子高考加 20分吗?我小姨又不是傻瓜。我小姨真不傻,但她想着法,要小花上在她家户口上。她太喜欢小花,想要小花给她做女儿,她的独生子家庭也是生完儿子不能再生才申请的。我们每次去她家,她都对小花啖以甘言,软硬兼施各种引诱。我小姨和我妈说,小花上我家户口,罚款我交,国家政策取消我认,小花来我家吃住,我帮你养大她!以后,我会告诉她你是她妈!我妈看着小姨一脸美梦未醒的笑容,说,小花都 4岁了,我们两家一个村里住着,要你来告诉她我是她妈吗?

小花的户口问题就一直拖着。到了学龄,没办法,我妈直接去户籍所。去户籍所的时候,马云已经跑了二十多天,我妈想他多半不会回来了。户籍所要各种证明,最主要的是要结婚证。我妈知道,户籍所要的是她和马云的结婚证,但她和马云没办结婚证,马云跑了,我妹妹入学又紧急,我妈说,结婚证有!她跑回家把她和刘红的结婚证拿去了。

户籍所问,要叫什么名字?

马小花。

你姓马?

我姓王。

马小花?你们家不是姓刘吗?

我妈说,对,叫马小花,刘红死了,不姓刘!户籍所一查,刘红的户口六年前被注

销了。问我妈,是遗腹子?我妈说是。户籍所再问再查,刘红是八年前死

的,小花才五岁。我后来又结婚了,男的姓马。你们先办结婚证,再给小孩上户口就

好办了!他跑了!跑了?他姓什么?马。你姓什么?王。就叫刘小花吧?户籍所工作人员漫不

经心地翻着户口册前边的名字看,一下笔,在姓名栏填上了“刘”,不好改了,就叫刘小花,能上学的!

我妈想想,能上学就行!

刘小花上学上到五年级,有一次她的同学来找她玩,叫她刘小花,马云愣了愣,支着耳朵听了一阵她们的谈话,又叫那个同学再叫一次,你叫她什么?再叫一次。小姑娘怯生生地叫“刘小花”,马云问小花,我姓马,你怎么叫刘小花?小花说:我怎么知道?我还要问你呢!

马云愣了愣,没想明白。我和我妈也不明白,刘小花都十一岁了,他才发现她叫刘小花。也怪我们平常只叫她小花。

去年清明回家,我跟马云去给五叔的猪场打井。我们在路上边走边聊。马云说:你妈命苦。我点点头。

他说你理解?

我说,嫁两回都嫁了歪货,还不苦吗?

马云不高兴了,我看到他手里拿着凿子和炸药雷管,又说:你比刘红好!比刘红靠谱!

马云说,你怎么谁都直呼其名?刘红是你爸爸。他死了这几年,我从没见你去他坟头烧根香磕个头,我还每年清明上坟、过年过节去给他点支烟呢!

我说,你拣了他的便宜心怀感恩当然应该去看他了。

马云说,你小娃说话越说越不对了,什么叫我拣了他的便宜?

我说,你去他坟头跟他说话吗?比如聊聊我妈什么的!你没叫他哥吧?你可比他岁数大。

马云说,不聊。我跟他又不认识。

我说,你们都喜欢我妈,都和我妈生活过,多少会心有灵犀的!我读过一篇文章,说两个男人喜欢同一个女人,这两个男人一定有很多相似的地方,思想上会有相通之处,特别容易成为好朋友,甚至,最后他们都不喜欢那个女人了。

马云问为什么?

我说,他们俩相爱了!

马云说,他是你爸爸,我也是你爸爸,你拿我们开玩笑不好吧?

我说,你肯定跟他聊天了,说来听听。哇,你没给他磕头吧?

马云把雷管和炸药丢在井边,举着凿子看着我,我觉得他有些发怒了,他说,你爸爸死了十几年了,你说这些什么意思?这些话你跟我说着玩倒无所谓,你要跟别人也这样说,别人怎么看你?

马云举着凿子,我要是再胡说一句,他也不敢砸下来。

我说,谁叫他胆小怕事,吃药死了丢下我不管?

马云说:你爸爸不是生病死的吗,怎么成了吃药呢?

我说:生病就吃药啊!

马云说:你的说法不对。他怎么会是吃药呢?

我说:我们家的人什么德行我比你了解。他和我爷爷关系不好,和我叔叔关系也不好,可能那几年也没什么好吃的东西,没什么好玩的事情,然后特别想不开。想不开,就苦闷忧愁抑郁、病了,病了就吃药,吃药就死了。

马云放下凿子,叹了口气,说我明白了。你在井上看着,我下去埋炸药。他把电源插座从猪场窗户牵出来,用带在身上带插头的电线比了比距离,把另一端放到井里点炸药。然后拣起雷管和炸药爬上井沿,到井下去了。

马云下到井下,我坐在地埂上玩,玩了一會,我的注意力被电源插板和连到井里的电线插头所吸引。我额头冒着冷汗,先是右手大拇指莫名其妙地抖动,然后左手大拇指也抖动,最后是双手抖动。我有一种冲动,想把插头插到电源插座上。我估计马云已经把炸药和雷管埋好了。我想逃避这种想法,我担心我会真的失去控制,我失控的时候,连我自己都会害怕得失控。我想去周围走走,离井边远一点。我准备站起来,同时眼睛向别处看去。起身的时候,我看着不远处的学校,眼前呈现的一个爆炸图景吓得我清醒一些。我心里有个阴恻恻的声音说,不会有人知道的,就说你根本没跟马云到过井边。我想了一下,出了村子,我们再没有碰见什么人。那个声音又说,人们只当他又离家出走了。就算发现了,你没跟到井边,或许别的什么人到了井边。小孩?好奇?图好玩把插头插上了!

我慢慢控制住抖动,心情略微平静,我朝着插座走过去,电源插座的电源显示灯红红的,我想了想把它摁灭了,这样,我就大可放心地把插头插进电源插座。井底果然没炸。我松了一口气,看着黄色的电源键和电源显示灯,想起他和我妈刚结婚那会,左右邻居跟我说,你要叫马云爸爸,使劲使劲叫,叫得他心里甜,他就会好好挣钱养活你。那时我人小胆小,怕饿肚子,千般不愿意,万般难开口,但我知道,事关活命,不容讨价还价。有一天,他躺在沙发上,我以为他睡着了,轻轻地叫了两声“吧 -吧”,他没反应,我又怪声怪气叫了一声“把把”,他闭着眼答应了,然后睁开眼,问我什么事? 他居然不激动,我以为他会给我几块钱的!

我想不起来有什么事(本来也没事,就想趁他睡着了,叫一声练练胆,让他高兴高兴,万一他听见了,就给我几块钱什么的),我看着石坎上的篮子,支支吾吾说我去割草!他闭着眼点点头,说去吧!

我是个诚实的孩子,随口说了去割草,就背着篮子,挽了镰刀出去割草。我在田埂边割草,大狗子和牛月亮去龙潭挑水,牛月亮问我:你爸爸呢?

我没理牛月亮。大狗子说:你别把小孩教坏了,哪能随便就叫爸爸。

牛月亮说:哦,你哥哥呢?

大狗子说:对啦,叫哥哥多好听。

一对黑老鸦落在洗衣河边大叶杨梢头,他们放下桶拿着弹弓追着去打,他們越过河埂,追到小坡看不到我的时候,我往他们的四个桶里均匀地撒了泡尿。我要保证他们全家每个人都能喝到。

他们回来的时候,牛月亮说:叫你哥哥来找我下象棋!

我说:好的,好的。

大狗子说:哈儿,别听牛月亮的,他逗你玩呢,你叫马云哥哥,你妈不成你嫂子了?

我当然知道!可我是个老实的孩子啊!

牛月亮后来骑摩托车冲进了三面光沟,正好马云赶着牛车路过。马云幸灾乐祸地丢了牛车跑去看牛月亮。马云看着牛月亮的造型感到纳闷,他的头枕在沟壁上,龙头压在胸口,一边扶手嵌进沟壁,但他的脖子居然好好的,还能说话!

牛月亮表情痛苦地说,叔叔,帮我扶一把!马云本不想理他,但看到牛月亮只是被摩托的龙头和前轮困住,感到有些失望,他问牛月亮去哪里?牛月亮说他从庄上回来。马云想了想,从庄上回来?二十多公里山路,摩托发动机应该是烫了,少说该有八九十度的。

马云看看摩托发动机,跳下沟,帮牛月亮抬摩托。三面光沟很窄,马云感觉没地方下脚,也很难用力。他跟牛月亮说,要不等他回去再叫几个人?牛月亮说,等你叫来人,我脖子就断了。

马云抬着摩托,叫牛月亮从摩托下挪出来。牛月亮快要挪出来的时候,马云身体失衡,摩托又倒了下去,发动机压在了牛月亮的小腿上,牛月亮的小腿“滋滋”冒起了烟。

马云听着牛月亮的惨叫,擦了把汗,跟他道了歉,又抓着摩托往上抬……牛月亮后来瘸着腿在村里说,是马云救了他一命,是马云给了他一条命啊!他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后来常来找马云下象棋,来的时候,总要带点瓜瓜豆豆、烟酒茶叶的,他家养山羊,托马云救他命的恩,我也吃到了乳饼。

我看着电源键和电源显示灯,拔了插头丢得远远的。

马云从井底上来了,身上和脸上全是泥浆,他用沾满泥浆的手抹了一把沾满泥浆的脸,点了根烟,给我丢了一根,说:他娘的逼,这个石头耽误了老子一个星期,这次不把他娘的炸了,我还怎么在挪岩村混?

马云扛了一块单人床板盖在井口,床板上压了块大石头,他叫我走远点。我走远了,看着他把插头插到插座上,地上一阵猛烈的震动,井口的木板被掀飞了,碎石头从井底飞出来,一坨土坷砸在马云身上。我赶忙冲他跑过去,他拍拍土坷,当凳子坐在屁股底下。

我们坐在井边聊天,我说,我跟你说个事,你记住。之所以理直气壮地提醒他记住,是因为不用理直气壮的姿态跟他说,他根本记不住。其实我更知道,即使用理直气壮的姿态跟他说,他还是记不住。他记性不好。

我说,下次下井,不要把电源插座牵出来放在井边,更不要把点炸药的电线插头留在井外,插头带下井去,人上来了,再带着上来。

他问为什么?

我说,要是有人路过,不知道井底有人埋炸药,把插头插上了怎么办?特别是小孩,图好玩插上了,你就上天了。连尸

体都找不到。

马云恍然大悟,说是啊,我太大意了。又叹口气说,人各有人的命,阎王不收,你想死也没门去。

听这口气,理直气壮也是白说了。我说:你记住我说的话,不要把插座牵出来,不要把插头留在井外,你死得轻松舒坦,害苦了我。

他说怎么害你了?

我说,到时候连你的尸体都找不全——估计就没法找——不找又不好,亲戚朋友七姑八姨来了,总是要找的,这就为难我了。再说,我没钱给你帮丧事啊——棺材都买不起,现在办场丧事,动辄几万十几万,棺材、纸货、哭丧吊孝、起灵出殡、杀猪宰羊、唱歌跳舞,我现在全部身家只有 300块,联系亲戚的电话费都不够。

马云说:你打的他妈什么工?你在书店卖书那点工资还不如回家我闲养着你。回来跟我打井。我一天就挣 300多,你他妈真是打工十年,两手空空。

我说我原本不用打工的。

他问为什么?

我说,我妈当年要是嫁给那个昆明人,跟昆明人走了,现在两三套房子,每天收收房租,每年还有分红款,要再盖点什么厂房出租,开个店什么的,我每天不就可以开着车到处晃悠吗?

他问是不是偏头介绍的那个昆明人?

我说是。

马云说,可惜了,可惜了,你妈那时候偏偏就喜欢我!

马云又问:你后来见过那个昆明人?

我说见过,大前年我跟偏头上工地,就是给那个昆明人盖厂房,盖好了租给浙江人做沙发,地基都没好好下,挖道沟,直接烂砖砌起来,上面搭上石棉瓦,80多平方的石棉瓦房每年租金 60多万……偏头跟我说了昆明人和我妈的事,又说昆明人现在起码是千万身家,我蹲在墙角就哭了。

马云说,明年我也给你盖房子,盖不起三套,三间是可以盖的。

我说,好啊好啊!说话算数!拉钩钩!

马云不跟我拉钩钩,他说,你最少拿2万块。

我说那别盖了。

我妈当年为什么喜欢马云呢?她坚持说他踏实可靠这句话有很大的水分。不过,比起其他追求她的男人——比如邻村的陈老三,这家伙后来把他亲儿子给卖了抵债——马云的确很靠谱。试想一下,我妈当年的一念之差,那个被卖掉抵债的人可能就是我。至于昆明人,他的大把钞票我们娘儿们能不能花着也难说。当然,我也不是说马云不踏实,毕竟淮南橘子淮北枳,是个水土问题。马云不能挑扁担,但马云用个背架,你能挑的重量,他能背着走,换个不能一分为二,扁担用不上的东西,人手又不够,你就知道马云的好处了。

马云觉得用牛这种几百公斤重的凶猛的大兽来拉车耕地简直大材小用,不可思议。牛不是应该养得膘肥体壮,过年过节跟别人家的牛斗架赢钱的吗?他虽然看着我家的牛又瘦又小颇感失望,但还是精心喂养了起来,给它取名“红孩儿”,希望它一战成名。

“红孩儿”果然不负马云重望,体架小的好处是灵活矫健,翌年参战农历 6月24日彝族人的火把节斗牛,蹿到上一年度亚军“任我行”的后胯下,挑翻了“任我行”,贏了一台彩色电视机。

“红孩儿”在当年火把节的最后一战,对阵上一年度总冠军“黑旋风”,马云希望它再接再厉,打败“黑旋风”,把冠军奖品一台手扶拖拉机开回家。马云跟“红孩儿”说,打败“黑旋风”,我开拖拉机拉你回家,我有了拖拉机,就不用你拉车耕地了。“红孩儿”很受鼓舞,却没有坐拖拉机的命,败在黑旋风手下,还被顶瞎了一只眼,腿也受了重伤,又沦落拉车耕地的命运。

马云把彩色电视机抱回家,我妈挺开心,叫他去县城买 DVD,买了很多港产电影碟,还买了电视频道卫星接收大锅盖。我们高高兴兴地看了几天电影,我妈就把 DVD抱出去丢了——“红孩儿”腿肿得起不来了,眼睛还瞎了一只。一开始马云告诉她,“红孩儿”只是闭着眼睛不想睁开。

牛在我们地方承担着拉车耕地的重任,农民对待牛就像对待亲人,虽然不能同桌吃饭,但总会想方设法改善自家牛的待遇,比如夜里悄悄出去砍别人家的玉米杆给自家牛美餐一顿,农忙季节,要给它们吃营养美味的玉米面,过年的时候,除了让它们吃好喝好,还要在除夕夜给它们磕几个响头。

我妈生气了,看着“红孩儿”心疼得流眼泪,她找我爷爷告状。我爷爷说,你别弄那些歪门邪道的,庄稼人就老老实实种庄稼!

马云说,你们太落后了,现代机械才是第一生产力!什么是现代机械?手扶

拖拉机!

马云不甘心,“红孩儿”伤好后,他又买了一条牛,取名“牛魔王”,儿子的遗憾和伤痛,将由老子来报仇雪恨。来年正月初三,“‘大蘑菇杯牛王争霸赛”拉开帷幕,“牛魔王”一开始还争气,大小二十余战,鲜有败绩,手扶拖拉机眼看就要到手。没想到“牛魔王”是个色情狂,见到“黑旋风”就被“黑旋风”黑亮的毛发,健硕的体形,优美的步态迷得七荤八素腿脚发软,进了斗牛场不跟“黑旋风”打架,而是闻着“黑旋风”屁股,蹿到黑旋风背上欲行非礼!“黑旋风”也蒙了,两牛在斗牛场上交颈亲昵,大秀恩爱。冠军奖品手扶拖拉机被主办单位‘小蘑菇村政府充公使用,气的马云在斗牛场外,就找兽医把“牛魔王”阉了。

马云“不踏实”,还表现在他对种庄稼的兴趣上。村里耕稻田的时候,马云看着村里的男人反复地耕耙稻田犁起来,耙下去,又犁起来耙下去感到莫名其妙。他看着他们赶着牛一遍一遍沿着地埂绕圈,把地埂犁出深深的犁痕,又叫女人、小孩拿着锄头捶打地埂,最后用泥巴把地埂糊起来,简直是吃饱了撑的。他问一个男人,你们在干什么?男人告诉他,糊地埂啊!马云问,糊了干什么?男人神经兮兮地笑了,说,过两天你就知道了!等到秧苗栽上,过了两三天,我家稻田干涸开裂的时候,马云看着别人家稻田里微波荡漾的水很是纳闷,更让他想不明白的是,别人家的地比我家的高,水居然不能渗一点到我家地里!

马云第一次到我家的时候,说他 25岁,我妈“信”了,我爷爷、外公、外婆,我们全家都信了。后来知道他已经38岁,我妈也没生气,反正他看上去很年轻。知道他已经 38岁的时候,我外公外婆七姑八姨面面相觑,当时居然没人质疑一个 25岁的青春小伙会看上一个带着一个 12岁儿子的半老女人?群众们雪亮的眼睛被马云的青春俊秀给蒙蔽,心里可不好受。至于我妈,一个半老女人,身边有一个容颜俊美、身强力壮的小伙陪着,心里肯定乐开了花,虽然她一开始可能置疑过马云的年龄问题。

马云长得帅,还不显老,就像台湾不老男神林志颖一样,马云也迷倒过不少女人。听我妈说,他曾经还约了村里一个小少妇去爬终南山。即使到了现在,和他同龄的老头们都有了白发,他的头发却依然乌黑茂密,打扮一下走出去,和我妈走在一起,都没人相信他是我妈的男朋友。有一些不常来往的亲戚,见到马云,都以为我妈又找了一个。

我们去五叔家吃饭,马云说:喝酒!

我说:喝就喝!

我们爷俩上了桌,马云说:酒壮英雄胆,饭胀日脓包。喝!

我干了一大杯,感觉舒服多了。三杯下肚,我跟马云说,你想想办法,再和村干部好好说说,和我妈办个结婚证吧,办了结婚证,别的不说,明年村里选官的时候,就会有人来给你送钱了!一拨又一拨人,轻轻松松就是七八百!你说你这几年都错过好几千了!

马云说,对哦,我怎么没想到!他嘴上应着,也不知道他会不会把我说的真当回事儿!

猜你喜欢
扁担插头马云
多孔位插头绝缘体注塑模具设计分析
杨存怀:“土专家”挑起增收“金扁担”
金扁担
马云:提前退休做一个让自己喜欢的人
小小圆洞,救君一命
熊爸爸的扁担
挑扁担
马云,你听我说
插头插座检测中常见问题分析
选购家用插头插座要“三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