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认为,后冷战时代的两大学说已经被证明不仅基本上是错误的,而且是执迷不悟的。”美利坚大学教授阿米塔夫·阿查里雅认为,“历史终结说”笼统且自大,“文明冲突论”则与事实不符。
“天人合一”“协和万邦”“和衷共济”“和实生物”,中华文明的一大特质是“和合”,这已为历史所证明。正是通过丝绸之路的交往,中华文明与古希腊文明、古罗马文明、古印度文明等众多文明和合共生。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严岳
“文明冲突论”没有随着塞缪尔·亨廷顿的离世而消逝。
2019年4月29日,美国国务院政策规划办公室主任凯润·斯金纳(Kiron Skinner)在“未来安全论坛”上抛出“对华文明冲突论”。
一时语惊四座。斯金纳还描述中美博弈“是一场与一种完全不同的文明和不同的意识形态的斗争,这是美国以前从未经历过的”,“用我们理解世界的方式去看待他们认识世界的方式是一个巨大的错误。”
被“政治化”的“文明冲突论”
在当天的“未来安全论坛”上,斯金纳还声称,“我们(美国国务院)正在制定一项全面的中国政策。”
斯金纳所负责的政策规划办公室是美国国务院内设研究机构,几度学者云集。二战后,负责过该部门的还有“遏制政策之父”乔治·凯南、影响美国冷战期间防务政策的前副国防部长保罗·尼茨、约翰逊总统的国家安全事务特别助理罗斯托以及前驻华大使洛德等。
斯金纳自觉应该与前任们看齐。在当天的论坛上,她还公开呼吁,“每一项政策背后必须要有理论论据支撑”,并自称为“特朗普主义”(Trump Doctrine)、“蓬佩奥推论”(Pempeo Corroalary)提供所谓知识架构是她工作的一部分。
为此,斯金纳找到了已故的塞缪尔·亨廷顿,后者正是美国当代颇富盛名却又极有争议的保守派政治学家。
1992年,亨廷顿在美国企业研究所的内部讲座上首次提出“文明冲突论”,并于次年将《文明的冲突?》一文发表在《外交事务》杂志上。但这一理论广受批评,他又利用三年时间进一步扩展完善“文明冲突论”,成功出版《文明的冲突与世界秩序的重建》。
在这本颇具争议的著作中,亨廷顿将世界划分为主要的几大文明,即中华文明、日本文明、印度文明、伊斯兰文明、西方文明、东正教文明、拉美文明,还有可能存在的非洲文明。他尖锐地提出,冷战后世界冲突的基本根源将不再是意识形态之争,而是文化差异所导致的“文明的冲突”。
亨廷顿所生活的多数时光是剑拔弩张的冷战时代,它的突然终结让一代人措手不及。当时,美国思想界出现了有关未来国际秩序的两大预言。
弗朗西斯·福山的“历史终结论”首先问世。他在《历史之终结与最后一人》一书中宣称,西方模式是“人类意识形态发展的终点”“人类最后一种统治形式”,世界将出现“一个单调乏味的和平、宁静的未来”。
福山是一名日裔美国学者,他也是亨廷顿的学生。因此,亨廷顿提出“文明冲突论”也算是对福山的理论回应。
亨廷顿还极其悲观地预言:美苏冷战终结后,世界将涌现一股新的由文明竞争和仇恨所推动的冲突浪潮,尤其各文明之间的分界线将成为未来的战线。
“文明冲突论”出炉后,一度受到美国主流学术界的普遍批评,甚至被认为是“异端邪说”,指责它忽略了各大文明之间的共存与融合的历史现实,将触发新的“十字架战争”。
不过,随后发生的“9·11”恐怖袭击事件,又让“文明冲突论”卷土重来,它迅速得到美国一些政府机构、极右组织、新保守主义分子的青睐,他们推崇“文明冲突论”,甚至认为亨廷顿有“上帝一般的先见之明”。
一生推崇政治科学的亨廷顿被奉为“神明”。或许,这也是亨廷顿本人的悲剧。按照序言,他写作《文明的冲突与世界秩序的重建》一书的原意只是提醒世界:文明很重要,别忘了文明的深层影响。
2008年12月24日,亨廷顿在美国马萨诸塞州的马萨葡萄园岛去世。然而,他的理论和思想却被斯金纳等一些西方政客“政治化”,成为激化文明之间矛盾和冲突的幌子。
“文明冲突论”正陷入“文明决定论”
“当我们想到苏联以及与它展开的竞争时,在某种程度上那是西方内部的一场争斗。”斯金纳还认为,美苏冷战是西方内部的争斗。
俄罗斯学者弗拉基米尔·斯科瑟列夫发表评论文章认为,斯金纳此举是想离间中国和俄罗斯,重启新冷战。
2019年4月29日,斯金纳在华盛顿的“未来安全论坛”上透露,她想做“乔治·凯南第二”,正在制定特朗普政府的美国外交大战略。
公开资料显示,斯金纳是哈佛大学政治与国际关系博士,曾师从美国前国务卿康多莉扎·赖斯,写过有关里根总统的冷战对策专著,热衷冷战研究。
来自美国国务院官方网站的信息,2018年9月,斯金纳被任命为特朗普政府的第二任国务院政策规划办公室主任。入仕前,她是卡耐基梅隆大学的国际关系教授,也曾兼职于斯坦福大学胡佛研究院。
这名黑人女性新官上任的“第一把火”就是策划“对华文明冲突”,一如七十多年前冷战理论旗手乔治·凯南所撰写的《苏联的行为根源》。
斯金纳的入仕,正逢特朗普政府掀起对华贸易战,而她的所谓对华“大战略”就是与中国展开“文明搏斗”“文明之间的冲突”,她的理论依据来自亨廷顿。
不过,亨廷顿的“文明冲突论”已被现实抛弃。
“但我认为,后冷战时代的两大学说已经被证明不仅基本上是错误的,而且是执迷不悟的。”稍早前,美利坚大学教授阿米塔夫·阿查里雅在《华盛顿邮报》发表文章认为,“历史终结说”笼统且自大,“文明冲突论”则与事实不符。
他认为,与福山的“历史终结说”一样,亨廷顿的理论都没能通过在伊斯兰世界及其他地区的检验:2001年,美国遭遇“9·11”袭击后,伊斯兰世界的大部分国家都支持美国反恐。到2003年,小布什政府发动伊拉克战争招致伊斯兰世界普遍反对,这并不是文明的冲突,而是“这一侵略无视国际准则,蔑视联合国安理会”。
恰恰相反,文明内部冲突远超出不同文明之间的冲突。马里兰大学全球恐怖主义数据库的一项研究表明,2004年之后的十年间,全球有大约一半的恐怖袭击发生在伊拉克、阿富汗和巴基斯坦,这三国人口都以穆斯林为主,占全球恐怖袭击死亡人数的六成。
“根据可以确定恐怖主义伤亡对象的宗教属性的案例统计,过去5年中与恐怖主义相关的伤亡有82%至97%发生在穆斯林身上。”2011年夏天,美国政府全国反恐中心发布的报告也成为“文明冲突论”的“证伪文件”。
这是因为亨廷顿的“文明冲突论”忽略了国家利益、政治安全和国家主权等更为重要的理论要素,而陷入“文明决定论”。
当前,美国政府仍把维护战略、安全和经济利益放在外交政策首要地位,“文明冲突论”只是实现现实利益的工具,它强化了对其它众多文明的恐惧和仇恨,为打击他国提供了一种义正辞严的理由。
如今,近三十年前被抛弃的理论再度登堂入室,这也凸显美国的理论困境和战略焦虑。就在斯金纳包装“对华文明冲突论”的一个多月前,美国五角大楼智囊安德鲁·马歇尔去世。
这名97岁高龄的老人,被美国媒体称为“最后的战略大师”。他的死被视为“一个时代的终结”。美国媒体甚至悲观地写道:特朗普时代,美国再没有战略家,再没有思想家。
当前,美国对外政策理论界处境颇为窘迫。世界的变化让决策者不知所措。按照西方世界的传统理论体系,市场经济将在冷战后得以全球推广,它们的经济和社会应该越来越好,而且世界应该越来越像西方。
2008年,西方世界却爆发了严重金融危机,它向社会层面和治理层面深度蔓延,衍生出一系列复杂问题至今未决。相形之下,以“金砖国家”为代表的新兴市场国家经济总量,已在过去的十年间由12%上升到25%。
被奉为世界模板的西方民主模式也出现危机。英国因为“脱欧”而社会分裂、争吵不休,美国国内种族、社群矛盾的屡屡激化,特朗普政府的傲慢更让盟友愤怒,从特朗普在西方七国会议的会场“耍大牌”到蓬佩奥对默克尔“放鸽子”,从夏洛茨维尔骚乱到匹兹堡枪击,西方文明内部的迷失、分化、对立等问题都暴露无遗。
世界怎么了?美国怎么办?美国政界亟待出现的新理论却难见踪迹。于是,斯金纳拿起一支“新瓶”装起亨廷顿遗留下的一壶“旧酒”。
“世界因文明而多彩, 文明因互鉴而发展”
斯金纳的“对华文明冲突论”矮化了西方文明,也误解了中华文明。历史的大多数进程中,不同文明之间就共存、互融。而且,近代研究文明的先河也不是亨廷顿所开,西方的文化先贤有着更广阔的学术视野和历史胸怀。
马克斯·韦伯较早地开始反思资本主义文明的现代性;汤因比在《历史研究》中以大视野研究二十多种文明类型;斯宾格勒则在《西方的没落》中打破欧洲中心论,他研究八种文明成长,警示西方如何面对未来。
三位大师级学者几乎一致发出警告,西方文明不要觉得自己就很好,以自己为中心可以决定未来;他们意识到世界文明的多元发展特点。汤因比对于文明的融合有着更深的见地,他指出文明的成长源于相互接触,即“文明因互鉴而发展”。
近代以来,西方的强盛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它能开放与吸纳,它没有排斥来自东方的“四大发明”、茶叶、丝绸和瓷器。
与此相反,西方文明的衰落源自文明的二元对立。从十字军东征到欧洲三十年战争,从一战、二战到“反恐战争”,西方的二元对立、非此即彼屡屡有体现,也屡屡造成杀伐仇恨。
如今,美国理论界也被认为“一代不如一代”。从汤因比到亨廷顿,美国人从欧洲那里重拾文明,但抛弃了交融;从亨廷顿到斯金纳,美国的文明观退步到斯宾格勒反思之前的狭小范畴,斯金纳甚至把文明等同于种族和国家。
“塞缪尔·亨廷顿著名的‘文明冲突论其实并无多少事实依据。”2019年5月6日,美籍学者、韩国釜山大学国际关系学教授罗伯特·凯利在美国《国家利益》网站发表文章指出,“如果特朗普政府把‘文明冲突论当成外交政策的模式,那将导致千奇百怪的预测和行为;没有必要将中美之间的竞争过度解读为一场划时代的文明冲突,从而使之变得更糟糕和更棘手。”
“文明冲突论”至少不适用于东亚历史。据罗伯特·凯利分析,界定亨廷顿所谓“文明”的核心变量是宗教。但在东亚地区,宗教冲突从未像西方、中东和南亚那样激烈。从历史上看,宗教对东亚政体的影响也没有那么大,更没有催生任何类似于宗教战争之类的灾难。
走进亚洲文化时,亨廷顿的逻辑略显混乱。在世界其他地区,他以宗教“编码”,分为基督教文明、伊斯兰文明、东正教文明等。在东亚地区,他主要依靠国别对东亚进行编码——把中国、朝鲜、韩国和越南编码为“大中华文明圈”,把日本编码为“日本文明”,把东南亚以及蒙古和斯里兰卡归类为“佛教文明”。
亨廷顿不了解亚洲文明,斯金纳更不懂中国文化。
“天人合一”“协和万邦”“和衷共济”“和实生物”,中华文明的一大特质是“和合”,这已为历史所证明。早在汉武帝时代,就派张骞带着一支和平使团从长安出发,完成“凿空之旅”;六百多年前,郑和七下西洋,他率领当时世界最庞大的舰队,带去的是丝绸、茶叶和瓷器,而非“文明冲突”。
正是通过丝绸之路等的交往,中华文明与古希腊文明、古罗马文明、古印度文明等世界众多文明和合共生。
斯金纳的“对华文明冲突论”并没有得到西方主流学术界和政界的认可。
“如果斯金纳的这篇文章准确地反映了(美国)国务院对中国的想法,那么意味着它对中国本身以及我们所面临的挑战都存在根本性的误解。”近日,威尔逊国际学者中心亚洲项目主任邓志强(Abraham Denmark)在社交媒体发文说。
与这位美国国防部负责亚太安全的前副助理部长对斯金纳的批评相比,美国卡耐基国际和平基金会中国问题专家史文(Michael Swaine)的话语更为强烈,“如果(报道)准确,这是对中国威胁的本质的一种相当令人震惊的、基于种族主义的评估。而它来自(美国)国务院使情况更糟糕。”
把中美贸易摩擦上升为“文明冲突论”,美国天主教大学政治学副教授安德鲁·杨(Andrew Yeo)对此也不赞同。
“就文明冲突而言,我不认为美中之间是一种文明的冲突,更多的是意识形态和价值观的不同。”安德鲁·杨认为,“美国与亚洲国家的确存在过紧张关系,在上世纪80年代日本崛起时甚至出现了种族方面的紧张,但这并不表明他们之间不能合作。有更多案例表明,美国与亚洲国家可以进行很好的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