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文学伦理学批评视角分析《伊斯坦布尔孤儿》

2019-06-06 04:19周艳艳
青年文学家 2019年14期

摘  要:在文学作品中,几乎所有的伦理问题的产生往往都与伦理身份有关。埃利芙·沙法克在《伊斯坦布尔孤儿》中描写了家庭、性别、种族等之间的冲突,这些冲突的来源也正是伦理身份的混乱。阿尔曼努什·恰卡马克基安回到伊斯坦布尔寻找自己的伦理身份是其中一条伦理线,在这条伦理线上又纠缠出了一个个伦理结。文章试图在伦理线的抽丝剥茧中,在伦理结的开解重构中,探索《伊斯坦布尔孤儿》中的伦理身份问题。

关键词:文学伦理学批评;《伊斯坦布尔孤儿》;伦理线;伦理身份

作者简介:周艳艳(1994-),女,江苏南京人,江苏师范大学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世界文学。

[中图分类号]:I1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19)-14--02

《伊斯坦布尔孤儿》(The Bastard of Istanbul)是土耳其作家埃利芙·沙法克(Elif Shafak)的代表作。这个以敢言著称,在土耳其当代文坛中仅次于帕慕克的女性作家,以其抽身于土耳其这个伦理语境的身份,描写了两个家庭因百年间的伦理纠葛,重聚于伊斯坦布尔这个城市,重塑自己独特的伦理身份的故事。家庭诅咒和伦理身份的冲撞,使一个土耳其家庭和一个亚美尼亚裔美国家庭纠缠在一条伦理线上,横向展出的一个个伦理结正是在土耳其暴力历史的背景中反映的社会问题。《伊斯坦布尔孤儿》的主角之一是亚美尼亚裔美国人阿尔曼努什·恰卡马克基安,她在美国母亲和亚美尼亚父亲离婚后来往于母亲家——肯塔基州和父亲家——旧金山。她喜欢旧金山这座她父亲(巴萨姆)的家庭所居住的城市,她喜欢待在这个亚美尼亚家庭里。但是她歇斯底里的母亲对她的爱使她窒息,她的亚美尼亚父系家庭使她迷惑,她的土耳其继父使她陷入土耳其对亚美尼亚大屠杀的伦理困境之中。她所处的跨文化的环境和她零碎的童年使她无法确定自己的伦理身份,故而打开了《伊斯坦布尔孤儿》这个故事的话匣。

文学伦理学批评是一种从伦理的立场解读、分析和阐释文学作品、研究作家以及与文学有关问题的研究方法。[1]这是聂珍钊教授对文学伦理学批评下的定义,他认为文学本质上是伦理的艺术。诚然,文学是具有教诲功能的,小说更是如此。在没有最高道德法官的生存处境,小说围绕某个个人的生命经历的呢喃与人生悖论中的模糊性和相对性厮守在一起,陪伴和支撑每一个在自己身上撞见悖论的个人捱过被撕裂的人生伤痛时刻。[2]《伊斯坦布尔孤儿》正是这样一部不以道德说教为中心,却在伦理叙事纬语中陪伴和支撑在伦理身份混乱中的个人的小说。

故事发生在奥斯曼帝国对亚美尼亚进行大屠杀90周年后的2005年,这是一个特殊的年份。文学伦理学批评强调回到历史的伦理现场,站在当时的伦理立场上解读和阐释文学作品,寻找文学产生的客观伦理原因并解释其何以成立,分析作品中导致社会事件和影响人物命运的伦理因素,用伦理的观点对事件、人物、文学问题等给以解释,并从历史的角度作出道德评价。[3]2005年6月,土耳其颁布了新的《刑法》,其中第301条规定,攻击和贬损土耳其国格的人将受到六个月至三年的监禁,如果这种攻击发生在国外,其刑罚则相应地增加1/3。也正是这条法令,使得沙法克因小说中探讨的亚美尼亚大屠杀问题被指控为“侮辱土耳其国格”的罪名。这条法令的颁布以及沙法克所受的指控,可见流散的亚美尼亚人寻回自己的伦理身份的困难。

《伊斯坦布尔孤儿》的故事,正是在亚美尼亚大屠杀这个90年前的伦理结上发展而来的,几代前发生的事影响着看似不相干的现状发展。“如果莱文特·卡赞西没有成长为这样悲苦和虐待成性的人,他唯一的儿子,穆斯塔法,最终会成为不同的人吗?如果几代前的1915年,苏珊没有流落为一个孤儿,阿斯亚今天还会是一个杂种吗?”[4]显然,这个假设的答案是否定的。正是因为亚美尼亚大屠杀这个结在90年间都不曾被解开,才有了受大屠杀所害的第四代亚美尼亚裔美国女孩儿阿尔曼努什·恰卡马克基安回到她的祖辈生活过的城市伊斯坦布尔寻找自己的“亚美尼亚性”伦理身份的这条伦理副线,也才会有以穆斯塔法的死亡为解开孤儿阿斯亚的伦理身份谜团的关键而生发出的另一条伦理副线。

埃利芙·沙法克以多重伦理线的交杂和多个伦理结的碰撞组成了《伊斯坦布尔孤儿》的伦理结构,在这样一个复杂的结构中,阿尔曼努什成为了推动伦理线发展和解开伦理结的关键人物。

人的身份是一个人在社会中存在的标识,并需要承担身份所赋予的责任和义务。身份从来源上说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与生俱来的,如血缘所决定的血亲的身份。一种是后天获取的,如丈夫和妻子的身份。[5]对亚美尼亚裔美国人阿尔曼努什来说,她的伦理身份是看似清晰实则暗藏模糊性的。

阿尔曼努什的父系家族是1915年亚美尼亚大屠杀幸存的流散亚美尼亚家庭,而母亲是一个地道的美国人。她与生俱来的身份就是一个身上背负亚美尼亚民族仇恨的美国人,无论是地缘还是国籍上,她都是一个美国人。但是从血缘上,她的身体里流着亚美尼亚人的血液,她的名字是在大屠杀中丧生的曾祖母的名字,她注定摆脱不了自己潜在的亚美尼亚性。母亲因被这个自我保护欲太强的亚美尼亚大家庭称为“异族人”而与父亲离婚,并找了一个亚美尼亚的敌人—— 土耳其人穆斯塔法做她的继父,阿尔曼努什在三种血缘之间产生了伦理身份的模糊。因为破碎的童年,阿尔曼努什感到自己身体里缺了什么东西,她找不到自己这个生命的连续感和身份感。

在日益多元化的现代世界里,多样性意味着拥有不止一种状态,在社会普遍性将个体差异性压倒的现代世界中,总还有人倔强的保持着自己的特立独行。要想接受多元化的状态,首先要从自己身体的根源确立自己的身份,才能不被“多元”压倒。

这一定很困难。对于大多数流散的亚美尼亚人来说,Hai Dat(“亚美尼亚事业组织”)是我们唯一拥有的心理支柱,为了维持一种身份。你的情况不同,但最终我们都是美国人和亚美尼亞人,多元化好,只要我们不失去自己的支柱。[6]

多元化“好”的前提是不失去自己的支柱,而阿尔曼努什认为“我从来都没能成为一个亚美尼亚人”,她的身份支柱是不存在的。所以她要回到伊斯坦布尔—— 亚美尼亚祖辈生活过的城市寻找自己的亚美尼亚性,而不是继续在一个骄傲但受创的亚美尼亚家族和一个歇斯底里的反亚美尼亚的母亲之间波动,她需要找回自己的伦理身份。这一点与作者沙法克十分相像,沙法克在一次采访中说道“When Im in London I miss Istanbul, when Im in Istanbul I miss London. So theres always something missing from the picture.”都是在一种多元文化的挤压中寻找自己的定位。

文学作品无论是描写某种身份的拥有者如何规范自己,还是描写人在社会中如何通过自我选择以获取某种身份的努力,都是为人的伦理选择提供道德警示和教诲。也正是因为在伦理身份的混乱中找不到自己,所以阿尔曼努什选择回到伊斯坦布尔,以解开土耳其对亚美尼亚的大屠杀这个伦理结作为确定自己的亚美尼亚性的基石。

阿尔曼努什本人的身份问题背后其实是整个土耳其社会对亚美尼亚大屠杀问题的不承认态度。于是她选择了祖母曾经生活过的伊斯坦布尔,选择了她的土耳其继父的家庭—— 卡赞西家族作为自己的落脚点,试图从这个家族着手,开解这个结。然而卡赞西家的阿姨们,在听了她的诉说后,确实咒骂了这些犯下暴行的“他们”,但罪恶的“他们”不是土耳其人,确切的说,是奥斯曼帝国而不是现代土耳其人。卡赞西家的杰芙莉亚阿姨作为一个历史老师,在她接受和教授历史的二十年职业生涯中,已经习惯于在过去和现在之间划出一条不可逾越的界限,这也代表着普通的土耳其人民。1923年,是土耳其新政府这个政权能够追溯的最早起源,任何在这开端之前可能发生或没发生的事是属于另一个时代——另一个民族的事。

土耳其国民将自己国家的现在与过去割裂开来,其实也陷入了一种身份的混乱中。土耳其横跨亚欧两个大洲,在地缘属性上的模糊,使得土耳其国民也产生一种在身份上作出伦理选择的困难性。他们试图忘记1923年前的一切,与之割裂,以跻身西方文明。在卡赞西家没有得到对大屠杀的忏悔,阿尔曼努什和阿斯亚到了一群文艺知识分子避世的桃花源—— 昆德拉咖啡馆后,她仍然被土耳其的知识分子反驳,“没发生过这样的事”“我们从来没有听过那样的事”。这就是普罗大众对那场大屠杀的态度,他们与“前现代时代和前现代的悲剧”分离了。

在这样一个对自己的身份都不确定的环境中,阿尔曼努什妄图以解开横亘了90年的大屠杀的伦理结找回自己伦理身份的愿望落空了。不仅是她个人的愿望落空,也代表着90年来流散在各地的亚美尼亚人的愿望落空。作者建构的阿尔曼努什寻找身份的这条伦理线最后以她的继父、阿斯亚的舅舅(父亲)—— 穆斯塔法的死亡为结尾。在小说中,作者借预言家巴努阿姨的眼回顾历史,明确表达了亚美尼亚大屠杀确有其事的观点,但对于解开这个结的方法,作者不置可否,并留下了“压迫者不需要过去,被压迫者除了过去别无他物”这句发人深省的话。

《伊斯坦布尔孤儿》这部作品中没有鞭辟入里的道德说教,只是用一个个寓言故事隐晦的表达了精神层面,从文学伦理学的角度对伦理身份、伦理结、伦理线的解构使我们深入理解作品要表达的层面,在品读人物身份的变换和迷惑中发出自己的精神共鸣,这是作者和读者都无法逃离的道德价值观。“文学的根本目的不是在于为人类提供娱乐,而是在于提供伦理角度认识生活和社会的道德范例。为人类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提供道德指引,为人类的自我完善提供道德经验。”[7]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卡赞西和斯塔姆布利安这两个家族因为亚美尼亚大屠杀而缠连起来的命运纠葛,阿尔曼努什追寻伦理身份而不得,是这部作品表现给我们的魅力所在。

注释:

[1][3][5][7]聂珍钊.文学伦理学批评: 基本理论与术语[J].外国文学研究,2010.(4),第12、14、17、21页。

[2]刘小枫.沉重的肉身(现代性伦理的叙事纬语)[M].北京:华夏出版社,2004年版,第136页。

[4][6]Elif Shafak.伊斯坦布尔孤儿[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5年版,第336、108页。

[8]聂珍钊.文学伦理学批评: 伦理选择与斯芬克斯因子[J].外国文学研究,2011.( 6)。

[9]聂珍钊.文学伦理学批评导论[M].北京: 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