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世的觉醒者

2019-06-06 04:19周云龙
青年文学家 2019年14期

摘  要:老舍先生的经典短篇小说《断魂枪》创作于1935年,一篇五千余字的作品,以小见大,道尽了中国社会由封建向现代化转型的阵痛期中“末世人”的无奈与苍凉。《断魂枪》本是由老舍先生最初计划的长篇武侠小说《二拳师》改写而来,情节简单,“三个人物一桩事”,便塑造出了沙子龙这样一个沉郁悲壮却又自由旷达的人物形象,其精神内涵丰富而复杂、历久而弥新。

关键词:《断魂枪》;沙子龙;形象解析

作者简介:周云龙(1995.4-),男,汉族,籍贯山东省潍坊市,现就读于扬州大学文学院2018级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硕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獻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19)-14-0-02

一.茫茫末世人

“东方的大梦没法子不醒了。”开篇的短句是扑面而来的悲凉末世情绪。以中国为首的古老的以士农工商、安土重迁为根的东方农业文明的梦醒了。西方世界有了坚船利炮,有了变幻莫测的声光电,有了雄图大略的野心,古老的东方便处处烙印着殖民侵略者的脚印。古老的东方还能用什么抗衡西方的先进的科学呢?“他们的长矛毒弩,花蛇斑彩的厚盾,都有什么用呢;连祖先与祖先所信的神明全不灵了啊!”是的,古老的东方的国土、自由与主权正遭受着门外不同面色的人的侵略,而古老东方的文化、生活也梦似的变成昨夜的。东方的大梦醒了,沙子龙的武林梦也没法子不醒。沙子龙的镖局已改成客栈。沙子龙的地位、事业、野店荒林、快意恩仇、智慧与黑话、义气与声名、他的全世界已经被狂风吹了走。

沙子龙赖以生存的绝技“五虎断魂枪”在那个刀光剑影的冷兵器时代是武学至尊,带给他显赫荣耀。但在西方现代化浪潮破毁中国的大门、狂澜奔流的当下,沙子龙与他的“五虎断魂枪”毫无退路地一起步入了末世。沙子龙是末世人,“五虎断魂枪”是末世之技。老舍先生曾经表达过末世人情绪,他在《新诗二首·昔年》中曾这样写道:“我昔生忧患,愁长记忆新;童年习冻饿,壮年饱酸辛。滚滚横流水,茫茫末世人。”末世人是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的中国中,数量广大的、受到西方现代化进程冲击而丧失掉固有职业或文化依赖的人群。末世人也可以是这一时期歧路彷徨、茫然失措的特定心理感受。更可以是一种特定的比喻。无论从何种角度解释,东方的大梦苏醒后,睡眼惺忪的人们惊觉如今已经是火车快枪、通商与恐怖。他们的世界一去不复返,他们的身份被迫地进行着痛苦无奈的转换。

马克思曾经谈到,人们只有在自己的生存方式中才能获得对自身的把握,也就是获得自己的身份。而在现实中,人们的生存方式表现出职业化的特点,身份往往由职业角色而定。无疑,沙子龙是痛苦的。他的镖局已经改为了客栈。沙子龙的职业被火车快枪、通商恐怖硬生生地从一位名震江湖的总镖头、武林大侠扭转成了客栈小老板。生意稀稀、了无生气。同时,沙子龙又是无奈的,白天他不再谈论那些野店荒林的威风、那些金戈铁马的往事,他知道那一切都回不去了,多说无益。他还是有着一股子侠义,弟子们来了,不能让他们空着手走。孙老者来了,好吃好喝伺候着。只是,再也不提武艺。职业的转变带来身份的转变,身份的转变有着痛苦无奈与悲情。正如老舍先生自己的出身与成长经历一样。身为旗人,却在动荡变化的现代社会上丧失了固有的特权。赖以生存的方法不再灵光,生存难寻凭傍。在这一个角度上,沙子龙正是无奈挣扎于末世,茫然四顾的末世人。

二.觉醒的武道与人生

身处末世,觉醒于世,侠心不逝,江湖梦存。沙子龙是执着的,甚至是痴狂的。孙老者是游离于世代的武痴,沙子龙又何尝不是。每个夜晚摸着这“凉、滑、硬而发颤的杆子”他能减少现世的难过,还相信自己是那个神枪沙。沙子龙的执着不是顽固,不是敝帚自珍,不是面对西方现代化大潮不懂得丝毫变通,而是回首过往江湖岁月,自省所怀的中华传统国术难存,他在长久的痛苦绝望中觉醒了。沙子龙的觉醒不是现代文学中第一个十年中文学先驱奔走呼号的思想愚昧的开化,而是武道境界和人生态度的觉醒。

武道境界的觉醒彰显在沙子龙放下了江湖恩仇,对于登门学艺的孙老者“无动于衷”。沙子龙曾经是镖局的总镖头,威名远扬。走镖讲究的是胆子硬,手底下功夫更硬。过的是刀头喋血,刀剑争鸣的日子。一路“五虎断魂枪”不知会过多少绿林好汉、江湖儿女。江湖恩仇,是是非非;天下风云出我辈,一入江湖岁月催。但凡习武之人,无不有争胜之心。形由心役,纷纷扰扰,江湖夜雨十年灯。《断魂枪》中三个角色都是习武之人,可是每个人的武道境界是不同的。王三胜是沙子龙的大伙计,“西北路上走过镖”,拉开场子吆喝着以武会友,一套刀法练下来,实际上还是带着卖艺的成分。看着稀稀拉拉的几个铜板,刻意叹一声“没人懂”。孙老者的出现在 老舍笔下采用的是一种欲扬先抑的笔法,简单地刻画了他走路拖拖拉拉的姿势,以围观群众对他的嘲笑进行衬托,与后文他深不可测的功夫形成了戏剧性的张力。王三胜的功夫不行,可能仅仅止步于唬唬人、卖卖艺。他未必有追求,对于冷兵器世代的末世,可能根本不理解,更莫谈武道境界。孙老者是个武痴,游离于世代,将生命放逐于对武技的无限追求。他有目标、有理想,如果持之以恒,他也许能达到通百艺、融百家的境界,但他追究的仍是一种技艺。反观沙子龙,他的武道境界是止戈,是由“打”到“不打”,是业已参透冷兵器时代一去不回的觉醒。王三胜怂恿着师父给他出气,特意强调“枪被打掉了两次”,急的连冲茶的水都等不及烧开。孙老者一心学艺,学艺也带着切磋的成分,一套查拳无疑是敲山震虎,只为引得沙子龙出手。沙子龙却早已熔炼一副冷眼,一颗静心。他只是笑着说“身上放了肉”。沙子龙清楚,即使出手,无论胜败,传统武学于现时已经是穷途末路。依傍着传统武学的生命个体难以于现时社会中立足;在这走镖已经没有饭吃而国术还没有被革命家所提倡的时候,传统武学更难以对社会产生什么积极贡献;而在大洋彼岸的长枪短炮侵略下,传统武学更遑论救民强国。是的,一切回不去了,现时的一切都在“封杀”着传统武学,“封杀”着他自己引以为豪的五虎断魂枪。而沙子龙此时的觉醒,是脱离了刀光剑影,远去了鼓角争鸣。所以他不动手,不打。对于为之奋斗了一辈子的武术,他仍执着,在每一个月明星稀的深夜。“五虎断魂枪”与其说是一种技击方式,不如说已经化为了一种值得沙子龙穷其一生为其追逐守候的“道”。对于武学,沙子龙是觉醒者,他悟了道。

沙子龙的生存状态于西方现代化大潮冲击的现实下发生了极大的震荡。他的职业、经历、性格、价值观等许多方面呈现出截然不同的状态。物质决定意识。处于末世景况下的沙子龙,通过动荡的时事变化、渐渐了解把握了时代的脉搏,呈现出一种觉醒者的人生态度。

首先表现在沙子龙不再从业与武相关的行业,开始了经商之路。沙子龙不是知识分子,他可能不会想到“民主”“科学”,但是他看清了当下传统武术生存空间的狭小,看到了商业发展的可行性。“现在是火车、快枪、通商与恐怖”,沙子龙也可以感受到农业耕种文明在当下的滞缓与落后。他在前半生走镖的道路上必定与客栈这一行业打过不少交道,所以他选择最熟悉的客栈进行职业的转变。虽然他的客栈生意并不兴隆,但是他确实做出了转变,并为之努力着。

其次表现在沙子龙的“武侠”价值观方面。面对王三胜的怂恿和孙老者的“挑战”,甚至是日后王三胜、小顺等人在江湖上贬低他而吹捧孙老者,他完全采取与世无争的状态。沙子龙此时是随遇而安,对于身外的虚名早已不再追求。他早已参透江湖恩怨、武学高低等传统“武侠”概念,万法空相。此侠非彼侠,沙子龙的侠义精神仍然存在,只是远远超脱出了争名逐利、高低立判的旧时状态,进入了一个新的高度。

更重要的是,他的觉醒表现在对于传统武术文化价值的看待 上。关纪新在《老舍评传》中对于《断魂枪》的评述是:“沙子龙,一点也看不出他哪怕起码是心劲儿上的抗争,他好像早就心宽气宏地接纳了命运的陡变。从沙子龙口中连连喊出的不传,明示着读者,他业已参透一切并重新拿定了方寸,绝不跟迎面压过来的时势较真用气,绝不发泄任何心中不悦,这可就不是常人所能修养到的境界了。”其实,沙子龙对待武术文化价值的态度,已经超脱了传统的承师、授业的流传方式,进入到了文化珍视的层次。他宁肯让断魂枪与自己一齐入棺材,也不愿它流传于武术文化日益贬值的当下。如果我们再回顾历史,更可以发觉历史上确实有为数不多的文化人,面对汹涌激变的时势,挫折坎坷层层叠叠、文化百相风云翻覆,他们也曾痛苦无依,惶惑不堪,但穷其一生孜孜探索,最终凭借个人悟性冲破心理极限,人生态度上升到历史观照的高度,云淡风轻地看待大千文化的变换浮沉。正如伯牙绝弦,高山流水成绝响;渐离击筑,风萧萧兮易水寒。以此观之,沙子龙何尝不是一位“甘为美质文化而殉道的末路英豪”。即是决心淡然面对现实种种逆境,接纳时势大潮的轰击和毁灭,毫无迟疑地走上与心中完美事务长相厮守的终极道路,“而把不尽的哀伤、悲凉,悉数留给未达到相应顿悟的芸芸众生”。

三.总结

综上所述,沙子龙的形象是复杂的。他是歧路彷徨的茫茫末世人,又是甘心刚毅地正面迎接现实大潮轰击、无悔于与心中完美事物(虽是历史性的)长相厮守的觉醒者。他的觉醒彰显于武道与人生。

以管窥豹,老舍先生笔下的沙子龙,其实不仅仅是走镖行业的生命个体,更有着深远的象征意味。1840年鸦片战争开启了中国近代化的大门至1911年辛亥革命,古老的中国在列强的侵略下痛苦地呻吟;文中没有交代具体的时间,但是提及这是“走镖已没有饭吃而国术还没被革命家提倡起来的时候”,并且“听说还有人想要杀下皇帝的头呢!”“门口立着不同面色的人”应当可以推测故事发生在八国联军侵华战争至辛亥革命之间的十余年间。这一历史阶段对于古老的东方文明(思想观念、生产方式、生活方式)无疑是破坏性的,帝国主义入侵战争同时带来西方文明大潮的侵入,社会各行业必定会出现无数个“沙子龙”。老舍笔下的沙子龙形象象征了在历史文化交替的阵痛中出现的,精于某种传统文化并达到了相应顿悟境界的觉醒者。老舍对他们抱有心痛遗憾、又含泪赞美。如果我们将目光移向当下社会,同样存在这样的人。许许多多传统文化正在大工业信息化时代的冲击下渐渐消亡,而那些历经数代沧桑的文化传承者,似乎正面临前所未有的困境。传统文化存在的空间日益狭小,传承者的精神意识层面日益孤独。每一个时代都会有这个时代的“沙子龙”,文化的发展更替在某些程度上说,似乎同样遵循着“优胜劣汰”法则。如何面临时代发展带来的传统文化困境,“沙子龙”们依然在漫长的道路上孜孜求索。

参考文献:

[1]刘俐俐.“不传!不传!”的魅力与“最后一个”的阐释空间——老舍《断魂枪》的文本分析[J].民族文学研究,2006-11-15.

[2]徐德明.《斷魂枪》:“遗民”生命与另类武侠[G].瘦西湖畔薪火承传——中国现当代文学论集.江苏.江苏教育出版社,2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