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希子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19)-14-0-02
海子的诗歌中不乏生命本真的召唤,也不缺少王的高蹈,这种指向人类内部,追求幸福的崇高性成为海子诗歌的核心印象,但是这样炽热的追求也让海子对于黑暗和死亡更加敏感,给自己带来了很大的压力和痛苦。在这种黑暗的压抑和挣扎之下,海子将目光和希望投向实体,太阳、土地、火、天空,将他们看成最宏大、单纯、有力的力量,借助这样的力量占据时间制高点,力图创作出具有历史性回溯和未来迫使性的史诗,完成从黑暗向光明的跨越。甚至不惜挥霍生命、挥霍死亡,将生命玩弄在股掌之间,将自己作为卑劣向光明的殉道者,以一种壮烈的姿态走向超脱。
“行动”在海子的诗歌世界中处于一种原始推动力的位置,这不仅是海子对于人类的呼唤,更是海子对于自己的要求,在他看来,“诗歌是一场烈火”,而这把火,他自己必须成为点燃的一员。所以在时空制高点的位置上,海子引入了“黎明”的意象,无论在《黎明》(三首),还是在《日出》、《黎明与黄昏》中,海子都直接用第一人称“我”来代指黎明,将黎明和自己等同。这样的表达在海子其他诗歌中“我”往往代表着“王”的形象不同,不再强调“我”的超越性和神圣性,而是以烈士般的壮烈和决绝进入世俗和未来之间,展现出一种将黑暗带走,以死亡为代价换取黑暗的消泯和光明的来临的决绝姿态。从这里也可以理解海子加速生命,加速死亡的心态,一来是因为海子认为自具有这样的能力,二来海子在某种程度上会偏执地认为死亡就是消除黑夜的充分必要条件,所以自己生命的终极意义并不在于为自己谋取现实的利益,而在于以“神”的格局消解黑夜。
“黎明”意象内涵是一个逐渐丰富的过程,是在海子通过不断对于原始土地的探求和本真力量、远方、太阳、春秋的蜕化作用中逐渐饱满、深刻起来的,所以在海子所有提到“黎明”的诗中,“黎明”的意象并没有像典型诗歌一样有着一致的含义,但是基本上具有相同的精神面向。在本文看来,“黎明”的意象具有“浪子的古典记忆回溯”和“烈士突围献身”这样两种基本的精神面向。
首先,“黎明”是关于“浪子的古典记忆回溯”。海子在《日记》中讲:“黎明。黎明并不是一 种开始,她应当是最后来到的,收抬黑夜尸体的人。我想,这古典是一种黎明,当彼岸的鹿、水中的鹿和心上的鹿,合而为一时,这古典是一种黎明”,“古典:当我从当代、现代走向古典时,我是遵循泉水的原理或真理的。在那里,抒情还处于一种清澈的状态,处于水中王冠的自我审视。在萨福那里,水中王位不会倾斜。你的牧羊人斜靠门厅而立。岩间陶瓶牵下水来”。在这两次表述中,我们可以很清晰地看出海子对于黎明的情感倾向,古典是诗歌的本来面目,是一切自我投射的归位,黎明就带有这种精神层面的“回归”,这种“回归”,在海子这里突出地表现为对于以家乡为代表的一系列具有本真来源性物质的回望。
海子在《诗人叶赛宁》中写:“别人叫我/诗人叶赛宁/浪子叶赛宁”,海子将自己定义为“浪子”,他离开安庆乡下,来到北京读书,这两种具有巨大反差性生活的改变往往会让个体处于空间断裂上的迷茫,尤其在海子广泛阅读了海德格尔、尼采等人的著作之后,他们对于传统哲学的主客体反思让海子对世界有了全新的理解。但是这种理解往往没有办法完全和现实兼容,由此产生的“无根感”和“漂泊感”是海子很多诗歌的基础。在海子这里,这种漂泊和无根为过去和未来提供了想象驰骋的空间,诺瓦里斯说:“哲学是人们怀着无尽的乡愁寻找人类心灵精神家园的冲动”,这句话放在海子身上分外合适,海子自觉或不自觉地将关注点移向了内在根源的指向。就像他在《给安庆》中写道:“五岁的黎明/五岁的马/你面朝江水/坐下”,故乡在黎明中找到立身之所,这一笔触鲜明地指出了黎明和故乡、本真的一致精神面向。但是“黎明”和这些又有所区别,更加侧重于时间跨越性的阐发,对古典的回溯,这样的表述又和海子想创作的“大诗”相关联,“最后一个问题,就是如何从心灵走出来。走出心灵要比走进心灵更难。史诗是一种明澈的客观。在他身上,心灵矫揉夸张的翅膀已蜕去,只剩下肩胛骨上的结疤和一双大脚。走向他,走向地层和实体,还是一项艰难的任务。就像通常所说的那样——就从这里开始吧。”海子是在这种时间性的大跨度之间达成对于自己和生命的交代。
其次,“黎明”是一个“烈士突围献身”的过程。这其中具有两方面的含义,一方面是将黎明的时间意义赋予了带有污浊和新希望的双重特质,具有重生的意味,另一方面是将行动力代入到黎明中,“我”就是“黎明”,为“黎明”发出烈士性的突围行动的呼号的决绝。这两方面往往是同时出现,结合在一起的。
“黎明”最显而易见的是它的时间性,是跨越了黑夜和白天之间的混沌,,黑夜作为“黎明”之前的阶段有着黑暗的指向,海子在《黎明》的首句就这样写道:“黎明以前的深水杀死了我”,这种黑夜有着杀死人,埋葬神圣的一切指向,是人类历史和精神上的败笔。“黎明”同时又是混沌的,是夹杂在黑夜和太阳之间破茧而出的状态,海子曾反复强调黎明从混沌中重生,带来新的希望:在《黎明(之一)》中明确表示黎明的混沌:“我的混沌的头颅”,但又继续在《黎明(之二)》中展现黎明能够拒绝混沌,洗刷过去的行为:“我把天空和大地打扫干干净净/归还一个陌不相识的人”。从混沌到光明,黎明实际上在黑夜的最后,承担了“收拾黑夜尸体”的角色,而“收拾”的过程并不是一种温和的自然的过程,而是一種热烈的、有目的的、革命性的突围献身。
在《黎明:一首小诗》中海子这样写:“我挣脱/一只陶罐/或大地的边缘”,“我看见自己的面容/火焰/像一片升上天空的大海”,黎明不是安静的过渡,而是火焰般的挣脱,自我宣告的决绝,咬牙坚持的突围。在《黎明和黄昏》中海子也有类似的表述:“以‘遗忘为伴侣/我将把自己带出那些可以辨认嘴脸的火把之光/从此踏上无可救药的道路”,海子关于拥抱太阳,和过去断裂联系的表述都是坚定的断言,以一种坚定大无畏的姿态坚定了自己为人类殉道,追索永恒光明的信念。
《日出》是海子将自己和黎明等同起来的典型作品,在这个作品中,他这样表达自己的处境:“在黑暗的尽头”,展现了海子的自我定位,他认为自己应该去承担这样的责任,尼采讲“我的时代还没有到来,有的人死后方生”,海子对于自己的命运认同和尼采十分相似,他认定自己处于埋葬黑暗的阶段,死亡是走向光明,获得永恒的唯一路径。所以是“太阳,扶着我站起来”,“我”从一种混沌中解脱出来,“血液流遍”,“我全身的黑暗因太阳升起而解除”,进行了一次重生。海子对于这种付出生命获得光明的牺牲没有展现出丝毫的恐惧和怯懦,反而带着一种迫不及待的渴望和狂喜,“我再也不会否认/我是一个完全的人我是一个无比幸福的人”,“我再也不会否认 天堂和国家的壮丽景色”,海子坚定地认为黎明之后就是完全的、幸福的自己,他太厌弃当世的世俗,当世的生活毫无意义,光明和太阳才是他唯一的指向。
于是海子大声地呼号:“地母啊,你的夜晚全归你/你的黑暗全归你,黎明就给我吧”(《黎明(之三)》)。另外,在《拂晓》中,海子以一种咒语形式的念白反复吟咏:“跟我走”、“跟我走吧,黎明”、“跟我走吧,抛掷头颅,洒尽热血,黎明”,他希望以一种烈士献身牺牲,抛头颅洒热血的革命式的激情呼唤黎明,跟上黎明的步伐,以黎明为终结,走向新的一天。
在某种程度上讲,“黎明”是一种海子在表述过“古典”的方向性之后揭示的如何拯救人类的方法论。诗就是行动,海子认为自己实际上承担着一种破除黑暗的责任,通过埋葬过去,加速生命,挥霍死亡,指向人类共同体的明天。这种具有革命性的牺牲和突围既是海子生命意志的体现,也是在当时精神谱系下的群体记忆的体现。
海子诗歌经常引用“神”的概念,在海子看来,“神”就是牺牲自己,做一种英雄式的突围,成为直接的殉道者的形象,而做这些的能力和意义就是来源于时间跨越性的回溯,也就是古典的黎明。海子在黎明中产生了构想的归属感,太阳的救赎对立的是敌手的无限堕落,烈士的突围是他认为的最终归宿。
这是一种孤绝的境地,“我永远是这样绝望”,海子说,他永远都是一个斗士,燃烧生命换来光明,但可悲的是,在海子的决绝之后,我们依然也不敢说他的献身就让我们生活在了光明之地,如果一定要说,那就是他的突围带给了我们这样一种信念“即使没有希望,仍有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