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门尔图离公路很近,大约三四公里远。
一切安顿下来后的第四天,我大清早就出发,穿过戈壁滩来到公路边,拦了一辆面包车去了县城。在城里的市场里,我给家里买了蔬菜水果,还有电池,给扎克拜妈妈买了治牙痛的药,给卡西帕买了红色外套,还给自己买了厚厚的棉衣棉裤,给斯马胡力买了新手表。
最意外的是,在大街上走着走着,居然迎面遇到了妈妈!她不是在几百公里以外的荒野中守着葵花地吗?她是来城里买农药的,正急着去赶车,我们站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飞快地聊了一会儿,就在街头告别了。
我把所有东西打成两个大包,四处打听去喀吾图方向的班车。当司机得知我要去的地方时,非常吃惊,说:“你一个汉族人,到那里干什么?”
我后座的一个女人更是惊讶得不得了,不停地问:“你不怕吗,不怕吗?”直到我要下车,她才叹息着说:“听说那个地方狼很多的……”
狼多那句话倒没把我吓住,吓住我的是——我下错车了!不是这个地方!
“塔门尔图”这个名字只是戈壁深处某个地方的土地名,司机和车上的旅客谁也不知道那是个什么地方。
我拎着两个沉重的大包走进了茫茫荒野,已经做好了走到天黑的打算,结果才走了一个多钟头居然就迎面遇到了最最亲爱的卡西帕!
穿红T恤的卡西帕从天而降,那情景简直让人喜极欲泣。卡西帕一边向我跑过来,一边大喊:“可怜的李娟!”
可怜的?我闻言愣了一下。我问卡西帕:“你现在知道‘可怜是什么意思了?”
以前卡西帕累得话都说不出来时,我会忍不住说“可怜的卡西帕”,用的是汉语。她问我:“‘可怜的是什么意思?”我一时无法解释。哈语水平实在有限,找不出“可怜”在哈语中所对应的单词。于是我就抱着她,做出悲惨的模样,还哼哼唧唧装哭,然后说:“你很可怜的时候,我就会这样做。”
她很疑惑地问:“那是不是说我要死了?”
“不是那样的!”我想了又想,想到一个主意,说:“卡西帕肚子饿了,却没有饭吃;冷了,衣服又没有了;想睡觉的时候,还得给斯马胡力做饭。这就是‘可怜!”
卡西帕听了大为不满:“那不是‘生气吗?”
不过,语言封闭不了感知。我天天左一个“可怜的”右一个“可怜的”说个不停,对着失去母亲的小羊说,对着冒雨找羊回來的斯马胡力说,对着因牙疼而整个腮帮子都肿起来的扎克拜妈妈说……大约我的神情和语气不时地触动着什么,慢慢地,这个词逼真地走进了卡西帕的意识。
因此当她看到我孤零零地、疲惫无助地走在荒野中时,立刻就喊出声来:“可怜的李娟!”她不仅学会了一个汉语词汇,更准确熟练地表达了那种特定的情感。真是不得不感动啊……
对了,怎么就那么巧遇到了卡西帕呢?原因很丢人——我人还没到家,“有一个汉族姑娘迷了路”的消息就随着司机和乘客传遍这片荒野了……
(秋水长天摘自《羊道·春牧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