宏观经济走势与新增长动能

2019-06-05 01:17:10刘世锦
债券 2019年2期
关键词:中速洼地杠杆

刘世锦

宏观经济走势

談到经济走势,经常用的一个词就是不确定性。今年的不确定性比过去更多一些,但我想说,我们能不能找一点确定性、减少一点不确定性?毕竟经济发展是有规律的。所以,谈中国短期的经济变化,一定要拥有一个长期的分析框架,在此基础上再进行分析。

中国经济在经历了30多年的高速增长后,从2010年一季度开始进入减速轨道,市场对这样的变化有各种各样的判断——周期性波动、外部冲击等,但都难以合理解释已经和正在出现的经济变动。我始终坚持的一个分析框架是增长阶段转换框架,即GDP由以往10%左右的高速增长转向中速增长,在转换期可称之为中高速增长,其背后是需求结构、供给结构、金融结构的依次转换。

首先是需求结构的转换:历史需求峰值相继出现。过去的高增长是由高投资所带动的,而带动高投资的三大需求来源,即出口、基础设施建设和房地产投资,在过去几年已相继出现历史需求峰值,增长速度呈现回调态势。其中,基建投资的历史需求峰值出现在2016年,现在正在寻找新的平衡点;房地产投资的历史需求峰值出现在2012—2013年,2016年曾经出过一个阶段性高点,但那是短期现象。

其次是供给结构的转换:以去产能来达到新的供求平衡。需求出现历史峰值,与之相比已经形成的庞大生产能力就过剩了,所以在需求结构调整之后,供给结构就需要进行相应的调整。在调整初期,供给结构调整速度较慢,于是部分行业出现了严重的不平衡。从2012年开始,我们开始去产能。去产能的市场含义是,在需求放缓的条件下通过供给相对收缩,达到新的供求平衡,推动供给侧企业摆脱困境。之后,去产能取得了重要进展:PPI同比增速在连续54个月下降之后恢复正增长,部分大宗商品价格大幅上升,工业企业盈利明显回升,供给侧基本触底。这有政策推动的成效,更重要的是市场力量在起作用。当然,我们也面临一些挑战:利润在上中下游行业之间的分布不均衡,上游企业利润比较丰厚,中下游企业利润相对较少,而中下游多为民营企业,资源能否实现自由流动可能是近期面临的比较大的问题。

最后是金融结构的转换:金融结构与经济体系出现深刻变革。在需求和供给相继减速后,必然要求金融降杠杆,而杠杆率变化的背后则金融结构乃至经济体系的深刻变革。但在最初,我们对降杠杆这件事的长期性、艰巨性有些估计不足。国际经验表明,杠杆变动具有长周期特征,降杠杆可能需要十年或者更长的时间。降杠杆首先要稳杠杆;结构性去杠杆,重点是国有企业、地方政府去杠杆;应主要依靠市场化、法制化办法进行去杠杆,慎用行政性办法,尤其要防止“一刀切”。

过高杠杆背后有着复杂的体制、机制、政策问题,降杠杆需要深刻地进行一场改革,也需要金融创新。这包括:一是切实转向高质量发展,相应转变政绩评价机制;二是打破长久以来存在的地方政府和国企预算软约束;三是深化金融改革开放,打开更多为民营经济、中小企业、实体经济服务的通道;四是有效利用国家信用,可考虑增加低成本长期建设国债的发行,为政府公共产品和服务提供资金支持。

对于进入中速增长期,不仅政府要转变认识和政绩评价机制,社会各界也需要进行相应调整。首先需要调整决策方法,由过去的速度决定其他指标,转为质量指标决定速度,形成以就业为重点的高质量发展指标体系,并包括风险防控(杠杆率)、企业利润、资源环境可持续性、居民收入增长等指标。与此相适应的增长速度,才是合适的、可持续的、从长期看也是较高的增长速度。

需求结构、供给结构、金融结构的相继调整,是增长阶段转换的三部曲,体现了经济转型的内在逻辑。随着需求结构、供给结构的初步调整到位,2016年第三季度经济第一次出现触底,开始进入中速增长平台。一说触底,大家就想到“触底反弹”。所以,在2016年三季度后,“触底反弹”一度成为较强的期待,也出现了不同类型新周期的说法。这种期待是可以理解的,我也希望如此,但是从分析框架来讲,不可能有大的U形或V形反转。所谓触底,确切含义是基本稳住了,也是初步稳住,不再明显大幅度往下走,但是也不会大幅度反弹,更不可能重返过去高增长的轨道。

根据我们2018年初模型的预测结果,2018年上半年经济还可以,终端需求会出现季节性回升。但随着治理地方隐性债务力度的加大,基础设施建设投资会明显放缓,在没考虑中美贸易摩擦的情况下——因为当时还没有出现中美贸易摩擦这件事,2018年下半年经济增速会出现一定幅度的回落。今后一个时期,随着房地产、基建投资下行并寻找新的均衡点,随着产业分化重组、低效产能退出,随着在稳杠杆的基础上适度降杠杆,中速增长平台重心将有一定幅度的下移,并趋于稳定。

从大的分析框架来看,今明两年我们要完成一个重要任务,即2020年全面建成小康社会、实现“两个翻番”。目前来看,GDP增长速度保持在6.0%~6.2%的水平就可以完成这一任务。但2020年之后,中速增长平台均值也就是5%~6%之间,也可能是5%左右。有人可能会觉得这样的增长速度有点低。我讲一点:怎么看速度高与低,方法很重要。过去30多年,我们是高速增长期,当时GDP潜在增长率大约是10%,那时7%的增速就是低增速;进入中速增长平台以后,潜在增长率也就在5%左右,能增长5%~6%就是高增速。另外从国际经验来看,日本经济于1972年由高速增长转为中速增长,20世纪50年代、60年代平均增速9%以上,1972年以后下了台阶,一下就到4%。因此,我们能保持5%或再高一点的增长速度是很正常的,也是很不容易的。再者,大家需要注意中国经济体量的变化,目前中国是世界第二大经济体,若干年以后我们会是世界第一大经济体,按5%的增长速度计算,每年的新增量仍是全世界最大的。中速增长平台形成后,根据国际经验,将可能持续10年乃至更长时间,从而为实现更长一个时期的发展目标打下重要基础。

新增长动能

即使将来中国经济增长5%,大家也不要以为难度不大或者目标不高,因为我们的体量已经与过去不一样了,现在的5%比10年前10%的新增量还要大得多,新的增长动能仍然很重要。现在一说经济出现下行,大家想到的还是老抓手、老办法,于是基建、房地产呼声又起。但基建、房地产投资已过历史需求峰值,当经济快速下行时作为对冲手段尚可,但增长潜力有限、效率下降、风险加大。我们进行的一项国际比较研究表明,与相同发展阶段的其他国家相比,现阶段中国基建投资和房地产投资比重明显过高,政府对卫生、社保和福利的消费占比偏低。所以我想,下一步经济增速到达5%~6%以后,这样的结构需要调整。

老的抓手潜力不大,中国经济还有没有新的增长动能?有,而且很大。对于很多已经达到历史峰值的老需求,我们叫“爬高山”,现在来看,我们已经到达山顶了,再细一看,眼前还有很多洼地,所以我觉得以后的重点要由“爬高山”转为“填洼地”。一块是“效率洼地”,是指由于限制准入、缺少竞争、效率低下而被抑制的供给和需求;另一块是“分配洼地”,是指由于收入分配差距过大而未能释放的需求潜力和人力资本供给。这两块洼地不填,没有实质性的改革,潜能是出不来的。

首先,填“效率洼地”的关键是三个“打”,依靠这些“打”来放开准入、鼓励竞争。

第一个是打通城乡之间土地、资金、人员等要素通道。最近几年一个重要的经济现象是大都市圈,珠三角改名为粤港澳大湾区,长三角上升为国家战略,京津冀内容更丰富,还有雄安新区等。我认为,今后10年中国经济70%以上的创新发展、转型升级和新增长动能,都会出现在大都市圈。这两年中央还提出另一个口号,叫“乡村振兴战略”。其实,能够振兴的乡村,相当大的一部分就在大都市圈范围内。但由谁来振兴?光靠农民自己行吗?现在看看城乡人民群众的愿望,农民想进城,城里人想下乡。我们能不能让生产要素在城乡之间相互流动?这里涉及土地制度改革。十八届三中全会已经明确指出农村集体建设用地和国有土地要同价同权,农民的宅基地要创造条件流转起来,目前还在试点,据说还要延长试点。如果资金、人员在城鄉之间能流动起来,我觉得中国还有很大的增长潜力。

第二个是打破基础产业的行政性垄断。重点是石油天然气、电力、通信、铁路、金融等领域放宽准入,降低能源、物流、通讯、土地、融资五大基础性成本,同时带动这些领域有效实现投资增长。

第三个是打开服务业对外对内开放的大门,其中的重点是知识密集型服务业。中国的服务业,包括研发、设计、信息服务、商务服务、金融等生产性服务业,医疗、教育、文化、体育、娱乐、旅游等生活性服务业,下一步要对外开放。我想强调,在对外开放之前或者同时,应实现对内开放。其实,这么多年的经验证明,只要是对外开放的领域,同时对内开放特别对民营经济开放,中国人所体现出的竞争力一点儿都不差,在全球范围内都是有竞争力的。

其次,填“分配洼地”的难度较大,关键是财政政策如何发挥作用。

近年来三大攻坚战之一的精准脱贫从宏观上来看,有利于提高低收入阶层的收入和消费能力,实际上是在扩大内需。中国还有很多人没有坐过飞机,拥有大学本科及以上学历的人数占比还不到6%,中国的消费潜力巨大。

下一步,我们要解决一些已经呼吁了很长时间的问题,比如农村人口进城以后享受公共服务的均等化,包括住房问题能不能有效解决。农村人口为城市带来了很大的增长动能,城市离不开农村人口,能不能给他们创造一个过得去的居住环境?从经济学角度看,一旦他可以使用一套房子,房子里就需要装一些东西,由此可以衍生出大量的新需求。

还有一个呼声比较高的问题是减税,我觉得减税是有必要的,但真正的空间可能不大,因为最近税收已经是负增长,另外很多支出是刚性的,一分钱都不能少。但是我想有一件事情可以办,现在企业负担比较重的是“五险一金”,我们能不能把国有企业的资产特别是国有资本,更大力度地转入社保基金?因为从理论上可以证明,国有资本的大部分甚至全部,都是国有企业职工和全体人民的社保基金。如果把这个事情往前推,那么相应地就是降低企业上缴“五险一金”的比重,这能够很实际地减轻它们的负担。

最后一个呼吁是财政政策要积极,积极财政政策要把支出重点转向医疗、养老、教育、社保、基础研究等短板领域,基建也要围绕这些领域优先展开。

如果能把“效率洼地”和“分配洼地”填得差不多,中国经济新的增长动能就会相当大,金融市场、债券市场的发展也就有了新的支撑。

责任编辑:罗邦敏  刘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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