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款能谱录汉字语音的减字谱
——[明]葛中选《泰律》谱式解读

2019-06-05 08:47:08唐继凯唐子雯
中国音乐 2019年3期
关键词:书本云南

○唐继凯 唐子雯

一、关于葛中选

葛中选,字见尧,号澹渊,万历中后叶云南河西(通海)人。据葛氏九世孙葛振鹭所辑葛氏佚事说:“澹渊公,生明季。甫三岁,能辨鸟音。少长,读书云峨石,九载始归。万历间,以孝廉授湖广嘉鱼县,累官苑马司卿。”①[清]陈荣昌《太律》“跋”引葛中选九世孙葛振鹭所辑葛氏佚事,见《续修四库全书--经部乐类》第一一四册第三九四页。从出仕任湖北嘉鱼县令算起,葛中选历任广西思恩知府,贵州安顺道台,陕西苑马寺正卿等职,其间政绩遍鄂、浙、黔、粤、秦、陇间。明天启五年(1625年)葛中选弃官隐居于溶湖畔的云峨石,至明崇祯七年(1634年),历时九年,潜心完成了《泰律》。

弃官隐居后的葛中选生活仍较优裕,养性云峨石,以山水音律自娱。在家乡河西,由他出资购置乐器,组建“雅乐社”,教授了一批乐人。他一生的心血之作《泰律》,大致是在此间成稿。《泰律》一书,在明末刻版印刷成书之后就被当时的知识界视若“象牙塔”之顶珠。即使他的得意门生金声亦坦承:“余事不就,不敢复有言。余亦以病归里,既不能从师万里外,而师之学《泰律》尤著,乐之不传久矣,余既不学不足以知师,则为刻是编以行,以冀天下之知此道者,或有知师,因以教我,甚幸。”②《泰律篇·金声序》云南从书本,第1页。明大儒焦竑题词赞誉:“葛见尧独以声为律,以耳决声,有所议论。弹驳皆抉微洞髓,大明古人之法,以谐今人之天。异哉!黄钟、大吕等字人皆以为律名,见尧独援《周礼》以为阴阳之声,与五音相交,恰足以括天下之声而开合、平仄一一消归有伦。异哉!宋儒累黍、截管,争辩毫厘之间而不能得一黄钟,见尧以耳察黄钟之宫,能次其上下之等,移易之变,确然有据。异哉!声音之形,象位、数位通变和会,引类极大,发明又极近,自《泰律》出,而天下于是乎有耳矣。”③《续修四库全书——经部乐类》(第一一四册第三九四页),《泰律·焦竑题词》。至光绪间,昆明人陈荣昌为《泰律》(再版)作跋时仍据实坦言:“《泰律》一书,精深奥衍,人鲜知者。”④《续修四库全书——经部乐类》(第一一四册第五六六页),《泰律·陈荣昌跋》。

二、葛氏减字谱

传统上,减字谱被认为是在古琴文字谱的基础上由唐末琴家曹柔减化文字谱而来的,是一种以记写指位与左右手演奏技法为特征的记谱法。⑤《中国音乐词典》“减字谱”词条释“见琴谱”,“琴谱”条则释如“传统琴曲专用的乐谱”(《中国音乐词典》,人民音乐出版社,1985年,第308页);《中国大百科全书》“减字谱”词条:“中国古琴常用的一种以记写指位与左右手演奏技法为特征的记谱法。因为它是将古琴文字谱的指法、术语减取其较具特点的部分组合而成。”(《中国大百科全书》(第2 版)第11 卷,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09年,266页);《辞海》“减字谱”词条:“琴曲专用的指法谱。唐以前琴谱为文字谱,采用指法名称与弦、徽位次相结合的记谱法。《辞海》(彩图本),上海辞书出版社,1999年,第1009页。它的核心是将古琴文字谱的左手按弦指法和右手弹奏指法、术语择取其较具特点的部分重新组合而成字符。其所独具的优势为:“字简而义尽,文约而音赅”。也正因为这是一项中国传统记谱法史上独有的一次重大改革,遂雄踞沿用千年而未被取代的古老记谱法的历史地位。

历史上,任何具有开拓性意义的独有发明创新都很难逃脱后代学者犀利睿智的审视。曹式减字谱毕竟只是一种仅记录演奏法和音高,不记录律高、阶名、节奏的记谱法,曹式减字谱的这一先天弱项在很大程度上制约了该谱式在更大范围内的适用性。葛中选则独具巧思、另辟蹊径:“兹窃曹柔琴谱‘减字’‘合字’之法,按六音定格为之,每一声为一字,每一字必合局之或内或外,声之或迟或疾,四规何位,四衡何列,以其字于局类翻之即得。虽九夷五土之音,歌喉婉转之韵,一切过耳之声可以谱之。”⑥《续修四库全书——经部乐类》(第一一四册第四八一页),葛中选《泰律·卷八·泰律问·轻重》。

葛式减字谱主要集中记载在《泰律·卷之四“和音”》和《泰律·卷之五“泰律应”》两章中。兹胪列如下(见图1):

“和音”篇:

图1

“泰律应”(见图2)

图2

三、葛氏减字谱的组构要素

1.十二律

作为谱符的组构要素,葛中选将黄钟、大吕、太簇、夹种、姑洗、仲吕、蕤宾、林钟、夷则、南吕、无射、应钟等十二律分别或约减或划分或合并为黄、大、太、夹、姑、中钟、蕤、林吕、夷南、射应、宾、无、则、簇、洗等。每律又再分为“疾”“迟”两类⑦葛氏以“疾”表示清音,用“迟”来表示浊音。清与浊的概念,在音乐界通常被理解为:清——高半音或高八度;浊——低半音或低八度。在声韵界的解释则把发音时声带振动的音称为浊音,声带不振动的音称为清音。辅音有清有浊,而多数语言中的元音均为浊音,鼻音、边音、半元音也是浊音。,各取律名首字的部首偏旁分别标识,最终形成了黄(廾或田)、大(大或人)、太(太或)、夹(从或)、姑(女或古)、中钟(中或亻)、蕤(豕或生)、林吕(才或木)、夷南(或)、射应(广或佳)、宾(或)、无(或卅)、则(貝或刂)、簇(方或矢)、洗(氵或先)。⑧按:括号中前为“疾”后为“迟”,如“廾”为疾黄,“田”为迟黄。余仿此。

如是,则葛氏之声母又可由15 律细分为30声。至于这样重新划分组合的理论根据,葛氏解释说:

黄、大、太、夹、姑、中、蕤、林、夷、南、射、应,气皆正出,正声也,本也。宾、则、无、簇、洗、○⑨古代声韵学家在汉字声韵学研究中常常会遇到有声无字的情况,为了理论表述的系统完满,用“○”占据相对应的位置。,气侧出黄大间,侧声也,辅也。侧声分附于阳,如枝出于节,详○附黄,宾附蕤,为子午之对;洗附姑,无附射,为辰戌之对;簇附太,则附夷,为寅申之对;上下相易以为用也。阳实阴虚,阳有侧声,阴亦不可无辅,故用阴之中声二,中、林是也。黄不用○而用钟者,以中为十二律之中,黄为元声得而用之○,则几于无声为侧之尽,故不用也。十二律相生,以林为始,中为终,林又为大、夹、中、林、南、应之中,故用之。

…………

又,阳声黄、太、姑(姑读如枯)、蕤、夷(夷读如尼)、射为节。阴声大、夹、中、林、南、应为空,侧声宾、无、则、簇、洗○为枝。

…………

再,阳藏射于应而用无,阴藏夷于南而用则,侧藏○于洗而不用,黄为元声,应为应声,中为中声。⑩《泰律篇·卷之六·泰律分·律本分》云南从书本,第78页。

在葛氏看来,传统三十六字母“疑重喻,泥重娘,知重照,彻重穿,床重澄,非重敷,则母为重矣。见、端、精、知、照、帮之下各有一音,泥、来、日、明、微之上各有一音,心、邪之外又有二音,今皆不出,则母为漏矣”。⑪《泰律篇·卷十·七音韵鉴断》云南从书本,第129页。

葛氏认为:“子分四等,母当足以贯之。详帮与滂同行,并为之偶;明与微、奉同行,非为之偶;知与彻同行,澄为之偶;照与穿同行,床为之偶;日与禅同行,审为之偶。今并列而为母,则子以母分而少,故知彻、澄、照、穿、床、审、禅三四等一音,日、非、敷、奉、微只三等一音,帮、旁、并、明有一二等一音者,三四等一音者,总之各只具一音也。音分四等,当别之以四,今一局中见、溪、群、疑、晓、匣、影、喻、来、娘、泥一二等同一音,三四等同一音。精、心、从、心、邪一等一音,四等一音,是各母只具音二,余母则又只具音一而已,何四等之有?若第十三、第十四、第三十一之见、溪、群、疑、晓、匣、影、喻、泥、娘一二不同音。第三十与第二十八声之知、彻、澄、明、穿、床、审、禅二三不同音,则又音之杂入,不可以等齐也。”⑫《泰律篇·卷十·七音韵鉴断》云南从书本,第129页。

另外,在这里,我们还发现了传统律吕学文献中前所未有的“中钟”“林吕”“夷南”“射应”等。这是葛氏的声韵学理论,他认为就声母而言,“钟与中同,吕与林同,中前为夹,中后为林,中末为应,同用钟。林后为南,林前为中,林首为大,同用吕,上下相错以为用也。”⑬《泰律篇·卷之六·泰律分》云南从书本,第78页。

于是,十二律吕经过葛氏一番或约减或划分或合并后,便呈现出与声韵学三十六个字母相互对应的契合关系,见表1:

表1

如上所引,依葛氏的理论,则“中”与“钟”并、“林”与“吕”并、“射”与“应”并,当不难理解。至于“夷”与“南”并,葛中选也拿出了凿凿的证据:

问:夷音尼,姑音枯,何所据耶?

曰:夷古作尼,其音与尼同也。按《韵会》齐大夫夷仲年《集韵》古作尼。前《地理志》越巂江。又《高帝纪》司马定楚地,师古曰:“古夷字,亦作。”汉《艺文志》公孙尼子,尼与夷同,是古夷有作尼者则夷古亦音尼也。

姑古有音枯者,《韵会》《周礼》壶涿民掌除水虫。若欲杀其神,则以牡橭午实象齿而沈之。注榆木名。刘立曰:沽,杜音枯,通作姑,是沽、枯、古通作姑,则姑、古亦音枯也。⑭《泰律篇·泰律卷之八·泰律问·标问》云南从书本,第105页。

当然我们仍可以存疑这是否为适应汉字语音谱录的需要而刻意做的削足适履式的合并改造。不过葛中选却没有忘记在随后的“泰律问”一章中对这一问题以设问的形式作出明确的回答:

问:何以知黄、大、太等字主长短也?

曰:得之于舌之动静也。聊以直者为辨:以十二律本字呼之,则分位不同,难以取准。令择其同运、同音、同韵、同规、同衡者易之尤明。如“烘”字乃入运宫之黄,居规之第三,于四位为中也。为疾,为清,为平。黄用烘,大用东,太用通,夹用公,姑姑当读作枯下同 用空,仲用中,蕤用春,林用笼,夷(夷尼古通用夷,当读作尼。下同。)南用齈,射应用翁,宾用烹,无用风,则用宗,簇用恖,洗用松,钟与中同用,吕与笼同用。

呼烘声,气自膻中,出喉达唇,舌静而正,气长而大,贯十五声而为之首,尾声中黄,律中黄钟声之中,律之长也。

呼东声,舌平偃,舌头点牙出声。视烘为进,声中大,律中大吕。

呼通声,舌平偃,舌头点龈交出声。视东为进,声中太,律中太簇。

呼公声,舌平,舌面轻点龈根出声(四位宫,声更明),视通为进,声中夹,律中夹钟。

呼空声,舌平,舌面轻点大坎出声(四位宁,声易明),视公为进,声中姑(姑当读作枯),律中姑洗。

呼中声,舌中正,舌面点外腭出声,视空为进,声中中,律中中吕。

呼春声,舌仰卷,舌尖点中腭出声,视中为进,声中蕤,律中蕤宾。

呼笼声,舌仰卷,舌外端点腭中出声,视蕤为进,声中林,律中林钟。

呼齈声,舌缩仰,舌腹促腭内出声,视笼为进,声中夷,律中夷则,南同之。

呼翁声,舌缩仰,舌本促玄雍出声,视齈为进,声中射,律中无射,应同之。⑮《泰律篇·泰律卷之八·泰律问·标问》云南从书本,第96页。

问:声,声也,气也;律,管也,形也。今《泰律》以十二律之字为声,何也?

曰:乐之不明,正由十二律之不明也。《周礼》“大师掌六律六同,以合阴阳之声”明说阳声黄钟、太簇、姑洗、蕤宾、夷则、无射,阴声大吕、应钟、南吕、函钟、小吕、夹钟,此正立为声之母也。

以黄、大、太、夹等字为声母,一一从其类以切之声,无一不统。四声合矣,四等归矣,重者删之,离者并之,缺者补之,横竖曲直截然整齐。以声求律,以律求声,呼之而自应,不约而自会,此岂出于人为?试观黄、大、太一十七字,尽括诸母,不多不少,有应有约,则古人不徒用以名律,实用以取声昭昭矣!⑯《泰律篇·泰律卷之八·泰律问·标问》云南从书本,第95页。

2.宫商阶名

汉语音韵与五声宫商的关系可上溯至魏晋南北朝的沈约。⑰《南齐书·卷五十二·列传第三十三·陆厥传》:“永明末,盛为文章,吴兴沈约,陈郡谢朓,琅琊王融,以气类相推彀。汝南周颙善识声韵,约等文皆用宫商,以平上去入为四声。以此制韵,不可增减。世呼为永明体。”(上海古籍出版社,上海书店,1986年,第2003页)。至唐时,神珙《五音之图》、守温《韵学残卷·辩宫商角徴羽例》说“宫,舌居中;商,口开张;角,舌缩却;徵,舌拄齿;羽,撮口聚”,则又用来表示其发音部位、情状。⑱郑张、尚芳:《<辩十四声例法>及“五音”试解》,载《语言研究》,2011年,第31卷,第1期。宋代司马光更进一步作了系统化的一一对应:“夫字母者,取其声音之正,立以为本,本立则声音由此而生,故曰‘母’。以三十六字母演三百八十四声,取子母相生之义。是故一气之出,清浊有次,轻重有伦,合之以五音,运之以四时。故始牙音,春之象也,其音角,其行木;次曰舌音,夏之象也,其音徵,其行火;次曰唇音,季夏之象也,其音宫,其行土;次曰齿音,秋之象也,其音商,其行金;次曰喉音,冬之象也,其音羽,其行水。所谓五音之出犹四时之运者,此也。”⑲[宋]司马光撰:《切韵指掌图·卷三·九辨·“辨字母次第例”》(四库文渊阁本)。

葛中选显然是一位极具批判意识和创新精神的前卫学者。面对先贤的成说定论,他并不隐晦自己的疑惑:

音以耳决。今以牙、舌、唇、齿、喉别角、徵、宫、商、羽,是以形揣音,耳失其聪矣。且清清浊浊之间,牙之“疑”与喉之“喻”同音,舌之“泥”与“娘”同音,舌之“知”等与齿之“照”等同音,何所分别?轻唇音多敷于次清,不类齿音出心耶?审、禅又非太浊之类,何其不相配也?

…………

若其立韵之失叙,入声之失类,与夫妫入支、衣入微之类,此自沈韵之误。《韵鉴》则依之而不敢违者也。如是而《韵鉴》岂足为至哉?

…………

礼部《韵略》有独用、通用之例,犹各分韵,今《韵会》等书将同用搀入,混然莫辨矣。《韵鍳》入声失类犹有阙也。今《指南》尽取入声填入类,几乱矣。江音姜,觉音脚,鸟音袅之类,此自《正韵》之音与古音迥别,不可不辨,今世一切混呼矣。

昔疑沈韵者,只争江左之音,今以四方之音读之,逓相姗笑,音益渎矣。则犹幸有是编可按法而求也。况五经四部用此以为切脚,流通海宇由来已久,则是编何可少哉!⑳《泰律篇·卷十·七音韵鉴断》云南从书本,第129-130页。

正如古云“文如其人”,葛中选还特别执着于坚守自己所遵从的学术原则:

五音,耳决之物也。后世象以“舌居中、口开张、舌缩却、舌抵齿、撮口聚”尤为近之。然以此求之,终不得其类也。世见三十六字母分牙、舌、唇、齿、喉,稍有别白,扉然从之。驯至今日如《韵会》等书直注“某清音”“某次清音”,误矣!今取《等韵》中如止、宕、流、蠏摄内喉音,与宫字调之音龃龉不合,安在其喉音为宫哉?……余直以谐声者求五音之类……十二律之节,一以舌之经历分位辨之,不徒求之截管。音与律相交,四声与四规相交,一以舌之进退应口之开合,天下必有闻而悟者矣。《泰律篇·泰律卷十一·声主舌说》云南从书本,第134页。

由是我们不难理解在《泰律》中,葛中选对经典文献《周礼》独到的领悟:

“大师掌六律六同,以合阴阳之声”……下接皆文之以宫、商、角、徵、羽,此正立为音之母也。《泰律篇·泰律卷之八·标问》云南从书本,第95页。

今余《泰律》以宫、商、角、徵、羽别出“华”,华为音母,即《淮南》所谓“和”也,一一从其类以叶之韵,无一不括。《泰律篇·泰律卷之八·标问》云南从书本,第95页。

葛式字谱涵盖了全部的五声阶名—宫、商、角、徵、羽(另含“和”,又称“华”,总六)。

谱符则又分为“内”“外”。等韵学理论中内转指没有真正的二等韵的摄,第五是这个韵排序第五,合是说它们是合口字,支是韵目名称,三等是开口大小,喉音是声母发音部位,清是发音方法指声带不震动。 有真正二等韵的摄是外转。其所谓“内”“外”,又分别标识如宫为“口”或“宀”(前“内”后“外”,余仿此);商为“”或“”;角为“”或“”;徵为“”或“彳”;羽为“习”(书列右)或“”(书列左);华为“”或“”。见表2:

表2

接上表

“文章千古事”焉能信口雌黄!葛中选申明曰:

问:何以知宫、商、角、徵、羽之主大小也?

曰:得之于口窍之充诎也。

聊以专者为辨:以五音本字呼之,则分位不同,难以取准。今择同运、同律、同比、同规、同衡者易之尤明。如“公”字,乃夹钟宫之入运,居规之第三,于四位为中也。为疾,为清,为平。则商用光,角用戈,华用瓜,徵借用乖。

内运羽,用孤呼公声,其唇合,其辅充。如满含,如受桃。

呼光声,其唇合,其辅平,如平含,如受李,视公为约。

呼戈声,其唇合,其颊合,其辅逼齿,如满吞,如受杏,瓜声同状,视戈为约。

呼乖声,其颊合,其辅削,如平吞,如受枣,视乖为约。

呼孤声,其唇合,其辅靥如哑,如受枣核,视孤为约。

不动其舌而口渐约,大小不既辨乎!《泰律篇·泰律卷之八·标问》云南从书本,第95页。

3.四呼、四规及四衡汉语音韵学家依据口、唇的形态将韵母分为开口呼、齐齿呼、合口呼、撮口呼四类,合称“四呼”。“四呼”之名,最初见于明末《音韵直图》,后见于清·潘耒·《类音》,四呼的名称方沿用至今。

四呼的概念在葛氏的年代虽尚未普及流行与规范,但在音韵方面天资迥异的他强烈地意识到了其重要意义。在《泰律》中,他自定义称之为“四规”,并细分为“正、昌、通、元”四等:

六气,匡廓也。四规者,匡廓中气之翕辟也。

正规者,本气之最大,一动而约半为昌规,再动而约半为通规,再动而约半为元规。《泰律篇·泰律卷之八·标问》云南从书本,第97页。

一气四规,以气之充诎为小大之差周之度也。主音与声为交。

正为开之开。张口呼。形最大;

昌为开之合。解口呼。大减正之半;

通为合之开。合口呼。大减昌之半。

元为合之合。撮口呼。大减通之半。《泰律篇·卷之六·泰律分·四规分》云南从书本,第75页。

与今之措辞虽有不同,道理却是相通的。张玉来先生在《葛中选〈泰律〉的史实及其音系》中一语道破玄机:葛氏用“正、昌、通、元”表示四呼,称为“四规”。他把张口、解口、合口、撮口又标为“正、昌、通、元”,大类于现在所讲的开口、齐齿、合口、撮口四呼。张玉来等:《葛中选<太律>的史实及其音系》,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4年,第52页。

另外当然还有平、上、去、入四声也是不会被疏略的,在葛氏的理论体系中被称为“四衡”:

一息四衡,以息之长短为疏密之节直之度也。主声与音为交。

平为伸之伸。其气平。形最长。

上为伸之缩。其气中。长减平之半。

去为缩之伸。其气短。长减上之半。

入为缩之缩。其气促。长减去之半。《泰律篇·卷之六·泰律分·四衡》云南从书本,第76页。

“四规”与“四衡”密切相关,互为体用:

四规者,周之步也。四衡者,直之步也。皆动之用也。凡阴阳之动,初则强,次则渐弱而止。《泰律篇·卷之六·泰律分·四衡》云南从书本,第76页。

四规以衡为则,口之充诎应之,如商之大吕。其四规单、颠、端、○也。单、颠、端、○皆舌点前齿,但单则张口点齿,颠则解口点齿,端则合口点齿,○则撮口点齿,相次而翕以成四规,音皆谐叶。此自然之数也。余可类推。《泰律篇·卷之八·泰律问·标问》云南从书本,第97页。

三、葛氏减字谱之逆考

葛氏终其一生殚精竭虑,历时9年终于完成了他气势恢宏的声律谱录的组构设想和完备的理论阐述,即使在300 多年后的今天来看,也是令人叹为观止的:

曰:音辨六千一百四十四,除仄声相近者二千三百零四声,止三千八百四十,正合卦爻之大数也。三千八百四十声之中有字者,止一千八百八十五,无字者一千九百五十,是无字之声且过半也。今乡谈俗语,夷译歌喉日用之,日不察之,第云方言而已。不知此皆天地正音,各有位次,无一可遗。

问:无字之声可以法谱之乎?

曰:音辨六千一百四十有四,除仄声相近者二千三百零四可以借用之,余止三千八百四十也。中有字者一千八百八十五,无字者一千九百五十五。此无字之音皆在人吞吐间。若五土之乡谈,九夷之通译,与夫声歌之艳、送、衮、迭,皆出入用之,第无字可谱耳,不可谓非天地之正音也。

夫中国同文而有乡谈,不可从也。若通译柔远所,先以彼声息通彼风尚。艳、送、衮、迭,曲调所关。古音有辞无调,弊正坐此,是安可不明耶?《等韵》《经世》于无字者虽志以○□古代声韵学家在汉字声韵学研究中常常会遇到理论上虽有声音,但实际却无其字的情况,为了理论表述的系统完满,用符号“○”“□”居相对应的位置以标识,“○”表示有声无字,“□”表示有音无字。,原无伦次,今立定声局,无一重音漏响,是可按也。考文之权,实在圣人,余何敢僭。《泰律篇·卷之八·泰律问·轻重》云南从书本,第104页。

如是则声音全备,虽九夷五土之谈,歌喉宛转之变,一切过耳之音,尽可以谱之矣。《泰律篇·卷之八·泰律问·轻重》云南从书本,第104页。

葛氏之学自问世起就震惊学术界,时儒焦竑惊呼:

“音律乃宇宙所自具之事,亦宇宙所不可无之事。余童习至今,犹不能不疑。至律则天下所共疑也。何也?此耳学也。后世以意为之,以形揣之,恶乎得近世如黄积庆、王邦直、瞿九思之言律,余益不知其所谓矣。葛见尧……大明古人之法,以谐今人之天,异哉!黄钟、大吕等字,人皆以为律名,见尧独援《周礼》以为阴阳之声,与五音相交,恰足以括天下之声,而开、合、平、仄一一消归有伦,异哉!自《泰律》出而天下于是乎有耳矣。”《泰律篇·焦竑题词》云南从书本,第2页。

董应举更一一细评曰:

“吾读葛见尧《泰律·含少论》,其谈声圆之妙,翕辟开合,启闭。语出《易·系辞上》:“夫坤,其静也翕,其动也辟,是以广生焉。”、出入,迟疾疾迟:葛氏以“疾”来表示清音,用“迟”来表示浊音。在《泰律》卷一的末尾处,葛氏有一个说明:“○”表示“摄一切疾声”,“●”表示“摄一切迟声”,并在卷一的每张韵图开头用加圈的“○疾”和“○迟”字提示。、开合,伸缩、纵横,大小、高下,交抱、周疏,若指掌而数一二,若目极其所至而为之步量,不爽毫髪也。若挈造化而括之于有字之声、无字之声,翕而之身,放而知天地吞吐阴阳生出万象,靡所不入亦靡所不圆满,成变化而行鬼神,皆于声乎取,不尤异哉!岂亦所谓无形而形形者。”《泰律篇·泰律序(董应举)》云南从书本,第4页。

在传统自然经济的社会结构环境下,耳提面命、口传心授在大多数情况下是整体社会教育机制得以正常运行的唯一必然选择。因此,任何一项新的学说创见,其学脉之传承也必然是学界关注与考究的焦点。令学界疑惑不解的是,葛氏之学这样一项旷古绝今的学术成果忽然间凭空问世,即使是当时与葛氏交往匪浅的学界朋友圈也是一片茫然:“见尧所悟非由人授,世无韩公谁知见尧之深哉!安得朝廷深诏天下讲求古乐,得如见尧者以应一夔之选夔一足:《吕氏春秋·察传》:“鲁哀公问于孔子曰:‘乐正夔,一足,信乎?'孔子曰:‘昔者舜欲以乐传教于天下,乃令重黎举夔于草莽之中而进之,舜以为乐正。夔于是正六律,和五声,以通八风,而天下大服。重黎又欲益求于人,舜曰:“……若夔者一而足矣。”故曰‘夔一足,非一足也。'”后因以“夔一足”表示有真才者一人即足。,……亦千载之一奇也。”《泰律篇·泰律序(董应举)》云南从书本,第5页。

应该说,就此,葛氏在《泰律》中也还算是有一个稍显粗略的交代的:“兹窃曹柔琴谱‘减字’、‘合字’之法《泰律篇·卷十·泰律问》(云南从书本第105页):“《华严》四十二字出《华严经》‘菩财童子遍界南询’至四十五‘参遇众艺童’,得此四十二字,悟一切法门。解在《清凉疏钞》中,则义学也。史称《婆罗门书》。”,按六音定格为之”。《泰律篇·卷八·泰律问》云南从书本,第105页。但这显然不足以解学界同好之疑惑:曹柔琴谱“减字”之法自隋唐始流传至明代早已是琴界之共法,而“合字”之法虽出释家法门“悉昙章”,却也是自隋唐以来文人雅士趋之若鹜,释家弟子更是唯恐众生愚痴致普度不力宜加发扬光大的显学,何至于连葛氏的亲传弟子金声也坦承“乐之不传久矣,余既不学不足以知师”《泰律篇·泰律序(金声)》云南从书本,第1页。

以本文见,此则又要从葛氏承学到自成一说以及金声师从葛氏的完整经历来统观才能把其脉络。

先说葛氏之师承。葛氏受学何人?《泰律》自始至终没有提及,现能见到的外围材料中也了无踪迹。但我们从《泰律》所征引的文献目录中我们还是发现了其中的线索:《泰律》征引文献总计229 部,除去别称、简称(如《吕氏春秋》又称《吕览》,《淮南鸿烈》又称《淮南子》简称《淮南》),也多达217部。其中与律吕、古谱直接相关的至少就有11 部《皇极经世》《音义便考》《神奇秘谱》《华严》《清凉疏钞》《婆罗门书》《等第图》《等韵》《经世钤》《操琴通》《燕乐新书》。。这11 部著作中包含了大量的必当耳提面命口传心授的内容(如《皇极经世》《神奇秘谱》《华严》四十二字),《泰律篇·卷十·皇极经世声音唱和图断》云南从书本,第130页。“邵子谱万物之声音,以定万物之数也。于《经世书》中有图者十六篇,不谓不备。邵伯温 及蔡西山等亦第明四象之数,未明言其所以,学士亦罕言之。”“余尝谓《经世》一书体方用慱,横绝千古。而声音一图,不无遗论,使非愚书出世,弗之知?”。是众所周知非此不得其门而入的“秘密”。所以葛氏自谓“选于童年,即受声学,冥心体究,一朝天启,忽遇其全”,其早年受过“亲授秘传”几乎是不用质疑的。而其所谓“冥心体究,一朝天启,忽遇其全”,当是指这些“秘传”中的一些口诀、掌诀和各种奇异的图表是需要“冥心体究”的。进而再融会贯通举一反三,其实谈何容易?所以葛氏虽然早慧,但《泰律》实际完成是在葛氏41岁(1618年)后。此其间“公居官二十余年,政迹徧湖、淅、黔、粤、秦、陇间”则是葛氏奔波于宦海,实是难得有闲暇悉心授徒。而《泰律》最终付梓则更是完稿后又17年(1635年)。付梓后来日无多,后六年葛氏即撒手谢世,享年64岁。

葛氏之学后传又如何呢?葛中选原本是十分重视发现人才、培养人才的。“初仕湖北嘉鱼县,勤教养,号称政平讼理。金声,其所拔士也,试举首,饮食教诲者六年,卒以文雄一代。”8金声是葛氏慧眼发现的唯一良驹,只是为时尚早(时金声11岁)。这在今天说,也只是启蒙教育的初中期阶段,画龙点睛尚需时日。即如是,也才仅仅持续了六年就各奔东西。数十年后金声叹曰:“余为儿时受师知,往往听师为诸生说《易》,不解亦不能问。时虽儿童,闻师语咄咄,则心窃异之。”后“未几而师移南都,余日长大,曾走师署杂叩所学,仓卒间昏钝亦不能领也。谓子今方为制萟萟[yì]古同“艺”。制艺,也称制义、制艺、时文、八比文,亦称作八股文。,求进取,姑俟科名,后图之已而。”再之后“师经营黔、粤、秦、陇间,余亦困踬困踬(zhì),指窘迫,受挫。场屋场屋:科举考试的地方,又称科场。引申指科举考试。。比幸一第,图所以就学,而师归滇矣。葛中选于1628年辞官归隐。金声于1628年中进士,1630年退职还乡。陈荣昌言“归后仍养性云峨石,以山水、音律自娱”,则是说葛氏辞官归隐后性情淡泊,随遇而安而已。“而《泰律》則非莫之知也”当实属必然。……余亦以病归里(徽州休宁),既不能从师万里外”,以至于金声最终不得不假为恩师刻版出书之机告求学界“乐之不传久矣,余既不学不足以知师,则为刻是编以行,以冀天下之知此道者,或有知师,因以教我,甚幸!”《泰律篇·泰律序(金声)》云南从书本,第1页。字里行间,我们不难切身体悟到,金声此一番感慨中更深的含义是呼吁文坛在更大的范围引起人们对葛氏之学的关注。

可叹葛氏耗尽大半生精力发掘出千古绝学,竟后继无人,两百年间又再湮没。后世学者不无扼腕叹息,清代陈荣昌在为《泰律》修版再印时(1904年)感慨曰:“予闻河西葛澹渊先生《泰律》之书久矣!求而不得,继乃得于先生九世孙振鹭家。……《泰律》一书,精深奥衍,人鲜知者。……使国初修《四库》求遗书时得如中丞其人者,何至吾乡先正之书为李湖所遏,竟湮没而不传哉!”《泰律篇·泰律后跋(陈荣昌)》云南从书本,第191页。

惜乎今天我们能看到的葛氏《泰律》之留存的谱符,总计也不过区区195个而已。正如清末学者闵为人所言“惜阙而不全……《泰律》失图一千零八。《和音图》失九百有四,《应声图》失一百零四,为此书之缺憾,数百年来罕有知者”。[清]闵为人:《泰律补·序》云南从书本,第194页。从本人接触到的几个不同版本看,现今还有没有留存的《泰律》完本,情况并不敢稍有乐观。虽然如此,我们依然可以通过现存的《续四库全书》本和《云南从书》本大致窥见葛式减字谱基本概貌。

登 鹳 雀 楼

作者王之涣

补充说明:

葛氏的本意是要挖掘隋唐以来的减字谱语音功能,但声韵界的共识是——汉、隋唐、宋三个朝代是古汉语语音流变的分水岭。葛氏在多大程度上能更加接近隋唐时期的语音原貌,还需要汉语声韵学家们的共识。按我的理解,一般原则上讲,葛氏的声韵学背景应该是《中原音韵》和《洪武正韵》。但即使如此,也已经极尽本人学识积累之周界了,“强弩之末;矢不能穿鲁缟”,为更清楚地说明问题,上面逆考的例子《登鹳雀楼》暂只能以现代汉语《新华字典》为据说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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