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君匋除了斋号午斋、豫堂、冰壶生,还颜其居室曰:“无倦苦斋”,并陆续刻了几方朱文、白文印“无倦苦斋”,闻名遐迩。最早那方白文印“无倦苦斋”边款刻着:“余得无闷、倦叟、苦铁印数均逾百,堪与三百石印富翁齐大比美,乃珍护之于一室。效沈韵初‘灵寿花馆,缀三字别署之首字以名之。且《战国策》有‘无劳倦之苦一语,益喜其巧合,此亦好古之乐也。癸卯夏(1963)六月,钱君匋并记。”钱君匋珍藏上百方无闷赵之谦、倦叟黄牧甫、苦铁吴昌硕的印章,其篆刻也取法这三家,并出入汉印、古玺,熔铸古今,时见新趣。同时,“无倦苦斋”的室名,也表明了钱君匋致力于篆刻的决心,笃学好古、孜孜不倦。在自撰《聊聊我的名字》一文,钱君匋说得很明白:
为了珍护这些作品,但主要还是作为学习的借鉴,因此,用这三家别署的第一个字连缀起来,成了一个“无倦苦斋”的室名,表示我致力学问,要坚持做到“无倦苦”,才能有所收获,有所成就。这既说明了珍护名家名作之意,也鞭策自己要把篆刻的学问真正学到手。
除了篆刻方面的突出成就,钱君匋艺兼众美,博通装帧设计、编辑出版、诗文书画、音乐、收藏等。他最早是以书籍装帧设计崭露头角,为鲁迅、叶圣陶、夏丏尊、丰子恺、郑振铎等所赏识,同时早期、中期又在编辑刊物、创办书店、音乐、社团等方面上耗费巨大的心力,后期主要精力投入书画篆刻中。单就书画篆刻而言,我认为钱君匋成就最大者当为篆刻,其次书,再者画。
钱君匋的篆刻初从吴昌硕入手,因为效果不明显、进步慢,便听从两位老师孙增禄、徐菊庵的建议,改学赵之谦,又上溯秦汉印、古玺,眼界大开,变化出新,而名家流派印中除了赵之谦,又用功于黄士陵,偶有齐白石的影响,熔铸古今,大胆奏刀,一生刻印超两万方,刻巨印、作长跋、制组印成为“三绝”,也奠定了其篆刻大家的地位。
那方“无倦苦斋”白文印,从稳健的刀法、浑厚的线条以及疏密对比、计白当黑等明显可以看出受到汉印以及赵之谦的影响,当然“斋”字的破残手法也多少受到吴昌硕的影响。后来钱君匋的朋友来楚生所刻“无倦苦斋”白文印,则更明显地受到吴昌硕甚至是齐白石的影响,用刀更为大胆,冲切并用,线条生辣,崩落处一任自然,字势欹而险,“无”字上提,“斋”字破边来作平衡,为写意印之经典。钱君匋曾评价来楚生:
来氏刻印七十岁前后所作突变,朴质老辣,雄劲苍古,得未曾有。虽二吴亦当避舍。齐白石自谓变法,然斧凿之痕,造作之态犹难免诮,二十世纪七十年代能独立称雄于印坛者,唯楚生一人而已。
来楚生的肖形印高华质实,近三百年罕见。
海派篆刻大家林立,吴昌硕、赵叔孺、王福庵等各擅胜场,并有齐名并美之誉,钱君匋对来楚生这位终身清贫、不求闻达的布衣,能够给出吴熙载、吴昌硕“亦当避舍”的至高评价,可见其对为艺纯粹的同道能够予以大度、包容、恰当的评判。
从钱君匋对齐白石“然斧凿之痕,造作之态犹难免诮”评语中,我们可读出钱君匋的审美旨趣,他的篆刻追求自然地表达,排斥造作、刻意。他之所云齐白石的“斧凿之痕”“造作之态”,大体是因为齐白石的一些作品,为了迎合市场、世俗,在篆法或章法、艺术视觉效果上夸张表现。有必要指出的是,钱君匋对齐白石的篆刻成就总体上还是高度肯定的。齐白石的篆刻取法诏版、汉凿印之外,也深受浙派以及赵之谦、吴昌硕的影响,特别是赵之谦的单刀直切法,齐白石演绎到极致。对于长期浸淫于赵之谦印风的钱君匋而言,他欣赏齐白石这种随性生发、纵横跌宕的魄力,在《中国玺印源流》中给予了客观的赞誉:
齐白石在绘画和书法上取得卓越成就以后,他的纵横排奡的风格也同样地反映在刻印上,处处流露其天才和魄力。
齐白石从赵之谦的单刀直切中不拘绳墨,随刀而成,往往不加修饰,任其欹斜剥落,自有一种奇趣。
齐白石在刻印理论上不以“摹、做、削”为然,认为这是刻印的绝症,所以他的作品痛快淋漓,能在古来不少大家之后,开辟一个新的天地。
随着艺术家在篆刻实践的不断深入,自我诉求越明显,自家面目越成熟,对时贤或前人的作品也更具独立的审美判断,当然也可能艺术上的“排他性”越强。所以20世纪60年代的《中国玺印源流》一书中,我们读到的只有钱君匋对齐白石的不吝褒赞,在70年代才有只言片语的“斧凿之痕”“造作之态”之评。我以为,齐白石篆刻其妙在“胆敢独造”,其瑕疵主要在于篆刻艺术语言表达上,有时过于直白,“韵”不足,缺少余味绵长。
钱君匋有首诗:“最爱缶庐能冶古,更尊无闷得清遒”,“古朴”“清遒”是其篆刻审美追求。在《我和篆刻结了不解之缘》一文中,钱君匋对自我风格作了肯定和定位:
我的作品無论是前期、中期、晚期,用刀均力求爽利劲挺,而无萎靡琐碎之态,我认为这是我的特点,即我的个人风格。
刻印要“无萎靡琐碎”,很大程度上还是得受益于秦汉印的古朴、厚重,宁拙毋巧,宁厚实毋单薄。基于这种“朴厚”“清遒”的创作理想,我们也可以更好地理解钱君匋对于齐白石的“异议”。再比如,钱君匋对曾经一度和赵之谦齐名的徐三庚,毫不客气地指出“徐三庚则流于纤巧,在篆法上对让头舒足以及密不容真针、宽能走马略嫌过分,所以作品比较单薄。”徐三庚比赵之谦大三岁,是为数不多从清末(1858)闯入上海的印人,他比吴昌硕来上海还早些,背井离乡,以书、印取润,生活清贫,他的一些篆刻作品过于表现《天发神谶碑》中夸张的篆法,给人以“故作姿态”“流于习气”之感,而他对陈鸿寿、赵之琛、邓石如及吴让之的研习,合浙皖两派而自成一家,并且深入古玺、秦汉印、宋元朱文印,既能走浑朴古厚一路,亦能婀娜多姿,“吴带当风”,成为一位备受争议的篆刻家。
据陈茗屋所云,“无倦苦斋”的斋名以及跋语,是潘伯鹰给钱君匋所拟、所撰。潘伯鹰一代名士,虽不刻印,但对篆刻也有很高的审美修养,所用印章中,除了王福庵、乔大壮、蒋维崧所刻,也有钱君匋的手笔。在1961年,钱君匋完成了一生极其重要的作品《长征印谱》,潘伯鹰还作了序言。据一些资料记载,在沈尹默、潘伯鹰推动、筹建的上海市全国书法篆刻研究会成立之后,钱君匋也是其中的委员之一,但没有当时官方的委员名单作为参考。白蕉因为政治身份原因,在全国书法篆刻研究会初创之时未列其中,但积极协助沈尹默、潘伯鹰,对书法普及教育做出了很大的贡献,也是海派复兴“二王”帖学的旗帜性人物。并且相比潘伯鹰的书而不刻,白蕉对金石、古文字则兴致盎然,也兼擅刻印。在全国书法篆刻研究会成立前,由张鲁厂发起成立的中国金石篆刻研究社筹备会,钱君匋、白蕉也都是与会者,参与了由研究社组织的两册《鲁迅笔名印谱》的集体创作。
钱君匋给白蕉刻过朱文印章“行云流水”,白蕉表示满意,“此印篆刻甚精”,但仍觉得还有改进之处,数年之后不吐不快,提出自己的看法。这段往事,记于陈茗屋所收藏的1953年白蕉行书手札《致钱君匋》:
此印篆刻甚精,珍重藏用已数年。而我意初有不足,未与老友言亦数年,若终不言则抱憾终身矣。此刻問题在篆法方圆成上下截,未能统一。浅见全用完白圆篆法,边不必求绝完整,水字头亦须小改。
20世纪40年代,钱君匋的篆刻毕竟还处于探索期,“全用完白圆篆法”可知尚处于模拟阶段,而“边不必求绝完整”则有点睛之妙。在钱君匋后期成熟的作品中,我们明显可以发现,他在印边破残方面的手法非常丰富,比如他虽学黄牧甫光洁、典雅一路,但是在边线处理上,以古印破残之法,造成区别于黄氏面目的视觉效果。
白蕉和钱君匋就艺事相互切磋,志趣相投,1980年出版的《君匋印选》封面即用了白蕉的行书题签,又以来楚生的肖形印为主体。无论是白蕉还是钱君匋,都曾多次请教于黄宾虹,也都得到了勉励,如黄宾虹称赞白蕉“大作篆刻深厚不落纤巧家数”,也对钱君匋报以期许:“精读史书,观摩名作,日习篆书,书中求印,胆识过人,自不会蹈袭旧作。弟其勉之哉!”
黄宾虹所说的“书中求印”,即是“印从书出”,这是从邓石如以来到当代,一直贯穿于篆刻史的重要印学理念,是“印宗秦汉”“印从书出”的深化。从邓石如之后,无论是吴让之、赵之谦、徐三庚还是黄牧甫、吴昌硕,甚至齐白石都是“印从书出”的积极实践者。并且,赵之谦“印外求印”论一出,又最大限度地开拓了篆刻的视野,无论诏版、钱币、镜铭、灯鉴、砖文、刻石等皆可成为篆刻取法的不竭资源。吴昌硕承前启后,将“印从书出”“印外求印”结合得最为成功。钱君匋在赵之谦、吴昌硕之后,也努力实践“印从书出”“印外求印”的理念,他晚年的在隶书、草书上的突破,在精神旨趣上与写意印风相契合,比如:为朱屺瞻所刻大写意印“田田”;“六亿神州尽舜尧”以隶书入印;“豫则立”有明显的魏碑刀法;“成都李一氓”则直接是魏碑楷书入印,加以界格;“亚明”印取商代古玺亚字边款;
这些都溢出了“印宗秦汉”“印中求印”的框架,而是广征博引,多方取材,加以印化。
相比于草书、魏楷,钱君匋书法上最大的突破当是隶书。他的隶书主要根基在汉碑,从《礼器》《华山庙碑》等端庄流丽、意法兼备的经典作品悟入,也受到金农隶书的影响。金农的隶书初学郑簠,继而从《华山庙碑》中蜕变出新,并且也是多才多艺的艺术家,除了书画成就,也精于篆刻,曾与“西泠八家”之首的丁敬比邻而居,互相砥砺。金农酷嗜金石,其作品的金石气以及暗合了汉简的意趣,对钱君匋还有老友来楚生都起到非常重大的影响。
近代以来简牍的出土,以真切、直观、鲜活的墨迹,改变人们原先只是单调、死板地从碑刻对汉隶的理解与研究,钱君匋、来楚生后期隶书的成功突破也正是效法了汉简,把眼光投向简牍,把汉碑与汉简熔铸,简静中寓质朴,刚健中见秀逸,也因而在隶书创作领域占据了制高点。来楚生的隶书主要用功于敦煌汉简中的《急就章》、王莽时期的《天凤元年简》、甘肃所出土的医学简牍《折伤簿》等,钱君匋则从第一批出土的“流沙坠简”中研求。相比之下,来楚生的简牍隶书更含蓄、蕴藉、朴拙,也并不刻意于简牍中常见的夸张波磔或极尽表现之能事的纵笔画,而钱君匋的简牍隶书,篆、隶、草糅合得更加充分,更见动宕,只不过结体有时过于夸张,尤其是那抖擞的圆弧形长笔画难免有些习气。
在钱君匋隶书作品中,如“雨”字或带“雨”字头的“霜”“露”“雲”“靈”“電”等,宝盖头部首的字如“家”“富”“客”“容”“寒”“宁”等,还有“當”字甚至“隔”字这类带有横竖钩或横钩的末笔,都抖动出写意的圆弧形笔道。这种快意的写法,化静为动,意气风发,却也不无张扬、刻意之嫌。从技法层面上看,写意的圆弧长笔画技术难度要远远大于直竖或钩画,因为笔画忌肿、滞,也忌滑、飘,线条抖动上也不能毫无节制,不然就易流入习气,甚至俗气。而那些作品的内容不涉及上述这些汉字的时候,如1995年的七言联“林间暖酒焚红叶,石上题诗扫绿苔”,1996年的五言联“从来多古意,可以赋新诗”,则给人既古且新,清雅洒脱之感。
社会上对钱君匋这种“汉简新体”赞誉颇多,他下笔也越来越自信、果敢,甚至“随手刷出来”。1992年,在《泪向杭州洒——记沙孟海》,钱君匋追忆沙老,说沙老“尤其对我写的汉简,十分赞赏,他说我写字只是真的写字,不像一般人那样在那里‘描字‘画字,而是随手刷出来的”。刷字的确酣畅淋漓、直抒胸臆,但是痛快之余还要沉着。而一些作品,可能是应酬的缘故,不免单薄、草率。
这种遗憾,在钱君匋的巨印边款隶书中又得到心满意足的弥补,这又是他的独到之处。虽说是边款,但将隶书跋文特别是长跋视作一件完整的作品,如“钟声送尽流光”边款隶书(234字)、“夜潮秋月相思”(189字),汉隶碑刻的庄重古厚、隽永绵长,再次跃然眼前。阴刻边款施以界格,自作长跋又基于良好的文学修养,从形式到内容,文质兼美。
当然,钱君匋也以汉简入边款,如“钱豫堂”印的边款“乙巳灯节,君匋作”,但这类作品不多见。边款除了隶书以及常见的楷书,以篆书、行草入印款的数量也不少。特别是70岁以后的边款草书,钱君匋可谓欣然自得,自云“不让前人,求者也众”。
巨印、长跋、组印这“三绝”是钱君匋篆刻的突出之处。组印如《战地组印》《长征印谱》《鲁迅笔名印谱》等,有特定的政治背景,配合宣传、政策、运动,亦可见艺术家心系民生、时事、国运;而巨印又为长跋提供了客观条件,更重要的是,从巨印创作中,他在正大气象的格局之中,彻底回避曾反复批评徐三庚的“纤巧”,寄寓了朴实浑厚、神完气足的美学理想以及艺术家的才情、魄力、气度、修养,也洋溢着浓郁的现代的气息。
来楚生《然犀室印学心印》云:“能于细者畏于巨,此何以故?资力超迈与否使然耳。才高见气魄,巨印胜任;庸才求工稳,小巧相宜。”诚然如是,巨印之难,非小印简单放大,非深究其道者难言其艰。并且,没有超越时人的功力、才气、魄力、学养、视野、家国情怀,钱君匋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在诗书画印、文学写作、收藏、出版、编辑、装帧、音乐、教育等诸多领域如鱼得水、游刃有余的。所以综合看待,在近现代艺术史上,钱君匋虽非开宗立派的大师,但也绝对是大时代的弄潮儿,并且不可复制。
(范国新/《中国书法》杂志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