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秋珍
雪飘飘悠悠地落下来,像一尾尾小鱼,滑向一个全新的世界。鱼儿所到之处,一片亮闪闪的白。
一双枣红色的鞋子盛开在洁白的大地上,宛如两朵硕大的茶花。那是一位伛偻着背的老人。她宽大的脚印,一直从村口延伸到野外。在一棵大樟树下,她停下了。然后,她开始来来回回地走。脚印重重叠叠,杂乱成了一幅水墨画。
南方的雪并不厚,老人的鞋子还是湿了。老人似乎毫无察觉。她脸上的肌肉像结了一层冰,嘴里嘟嘟哝哝着,不知在说什么。
等我找到她的时候,她的鞋子已然湿透了。她也成了一个雪人。
她,是我的婆婆。
婆婆是个勤快的农村老人。她大字不识一个,却把土地当成一本大书,整天埋头啃读。她无疑是个最勤快的学生,不用老师教导,每天自觉地耕耘,早出晚归,乐此不疲。80岁那年,她的儿女对她说:“这么大岁数还去田里,村里有人说闲话呢。”她粗着嗓门回答:“我高兴我乐意!你们不让我干活,才是不孝顺!”
每次去乡下,婆婆都会骑着空三轮车出去,再骑着装满了菜的三轮车回家。她把嫩花生一颗颗摘下,挑选最饱满的清洗好,装进塑料袋;她把大白菜外层的叶子去掉,把带着泥土的根用菜刀剔掉;她用粗糙的手指抹去毛芋身上长长短短的触须……
婆婆种的丝瓜,总是浸在小院的大水缸里。她说那样丝瓜可以放得久一点,等我们去了,可以随时拿走。
只是突然间,我发现婆婆变了。她的双眼空空洞洞,像枯井一样,泛不起一丝小小的涟漪。此后,每次见她,我都会问:“我是哪个?”婆婆还是嘿嘿嘿地笑:“我的媳婦,秋珍啊。”想到婆婆还不是完全糊涂,我的心又有了一丝安慰。其实,婆婆的阿尔茨海默症越来越严重了。
现在明明在下雪,她怎么就穿着棉鞋走出去了呢。
我和婆婆走到了家门口。婆婆摸出钥匙开门,一粒长圆形的胶囊被钥匙带到地上。地面有融化的雪水,显得又湿又脏,婆婆慢悠悠地捡起,我一不留神,她已经把胶囊放进了嘴里。
我和婆婆在沙发上坐下。婆婆拿起茶几上的苹果,说:“吃。很好吃的。”
我吃了一个,婆婆又递过一个,说:“吃。很好吃的。”
看我接过,她嘿嘿嘿地笑了,说:“等下带些菜去。我种了很多菜。”
我愣住了。婆婆以往耕种的土地,已然浇了水泥。婆婆没有了田地,自然也没有瓜果蔬菜了,就连冬天最容易种的青菜萝卜,也没有一棵了。
婆婆当了一辈子的农民,14岁就挑起了家庭的重担。作为土地忠诚的守护者,她能做的就是尽她的全力,让我们吃得放心,吃得开心。即使记忆萎缩了,即使进入了人生的冬天,根植于她脑海的,依然是要给我们春天一样盛大的美食。
我回想起大樟树下,那个不停徘徊的身影,蓦然明白,婆婆是在找她种了很多年的田地啊。
彼时,雪花落在婆婆的身上。婆婆落在水墨画上。她把自己83岁的生命变成了雪,单纯,剔透,又温情脉脉。
因为,雪的心里藏着一个春天。
(编辑/张金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