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长，是一场惊心动魄的教育

王伟滨

“When I look back on my childhood I wonder how I survived at all. It was， of course， a miserable childhood： the happy childhood is hardly worth your while. Worse than the ordinary miserable childhood is the miserable Irish childhood， and worse yet is the miserable Irish Catholic childhood. ”（回头看童年，我都吃惊自己竟然活下来了。我的童年当然很惨：幸福童年可没什么意思。比普通悲惨童年更惨的，是爱尔兰孩子的悲惨童年；比那更惨的，是爱尔兰天主教家庭的孩子的悲惨童年。）作家弗兰克·麦考特（Frank McCourt）在自传《安杰拉的灰烬》（Angelas Ashes）的开篇如是说。酗酒成性的爸爸，虔诚又无助的妈妈，颐指气使的神职人员，指手画脚的学校教师，加上许许多多、五颜六色的佐料，煮成一锅苦涩童年的粥。

无论如何，弗兰克至少还有些“从属感”，而美国南方黑人女孩马娅的生活中，则到处都是写满“No”的拉得长长的脸。马娅·安杰卢（Maya Angelou）在《我知道笼中鸟为何歌唱》（I Know Why the Caged Bird Sings）中说，“If growing up is painful for the Southern Black girl， being aware of her displacement is the rust on the razor that threatens the throat. It is an unnecessary insult.”（如果长大成人的过程对南方黑人女孩来说是痛苦的，那意识到自己处处受人排斥，就像逼到喉咙的剃刀上的铁锈，是一种无谓的羞辱。）

然而，这些孩子还算过着“正常”的生活，可以去学校、教堂、图书馆、医院，最重要的是，可以去读想读的书。在图书馆，马娅认识了休斯（Langston Hughes）、杜博伊斯（W. E. B. Du Bois）、邓巴（Paul Lawrence Dunbar）*……但是她最爱的还是莎士比亚，“But it was Shakespeare who said， ‘When in disgrace with fortune and mens eyes. It was a state with which I felt myself most familiar.”（因为莎士比亚说：“逢时运不济，又遭世人白眼。”我对这种境遇感受最为真切。）在医院，患了重病的弗兰克结识了隔壁隔离病房的女孩，二人从未谋面，却总隔着墙壁谈论文学，弗兰克只记得他读过的两句莎士比亚的诗，而那女孩，倒是记得整首整首的有关绿林好汉的叙事诗。多少无聊、恐惧的日子，在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的交谈中度过，直到有一天，那女孩忽然死去……

而在美国爱达荷州的某个山区里，有个孩子——确切地说，是有一家孩子，连这些也得不到。“I am only seven， but I understand that it is this fact， more than any other， that makes my family different： we dont go to school.”（我只有七岁，不过，我知道有那么一件事让我们家与众不同：我们不去上学。）小女孩塔拉（Tara）不去上学，不是因为家人无力负担学费，而是因为父亲视学校和所有“公立机构”为仇敌。“Dad said public school was a ploy by the Government to lead children away from God.”（爸爸说，政府设立公立学校，就是为了用这种手段把孩子们从上帝身边带走。）

这是塔拉·韦斯托弗（Tara Westover）的回忆录中的情节。这本名为《受教者》（Educated）的书，在2018年春一经出版后立刻风靡美国。塔拉并非什么名人，只是一个刚过而立之年的普通美国女性，然而她的故事却是如此不可思议。

17岁之前，塔拉没有去过学校。满脑子各种阴谋论的父亲，像疯狂的李尔王一样统治着他的家庭。在父亲的这个靠愚昧、迷信和暴力支撑起来的小王国里，一切与现代文明相关的事物都被看作是非法的。小王国的中心，是建在山顶的废铁场，在父亲的眼里，那简直就是伊甸园本身。孩子们应该像亚当、夏娃一样在这里“安心”生活、工作，即使在这里会发生非常严重的事故和伤害（这是常有的事），上帝也一定会一一化解，使一切“重归美好”。事实似乎也的确如此：四哥卢克大腿烧伤，二哥肖恩“脑浆迸流”，父亲全身几乎烧焦、下巴差點融化，铁条刺穿小腿这样的“小事”更是多如牛毛，然而，所有这些，不知因为“信仰”（“迷信”）的力量足够强大，还是这一家人真的足够幸运，最终都化险为夷。

在这里，塔拉按照父母教育她的方式生活了十几年。直到有一天，三哥泰勒离开这里去远方读大学。泰勒这个“背叛者”、父亲眼里的逃兵，一下子为塔拉打开了一扇门。忽然之间，一切都不是那么“理所当然”了。

“It happens sometimes in families： one child who doesnt fit， whose rhythm is off， whose meter is set to the wrong tune. In our family， that was Tyler. He was waltzing while the rest of us hopped a jig； he was deaf to the raucous music of our lives， and we were deaf to the serene polyphony of his.”（这种事在很多家庭中经常发生：某个孩子总与家人唱反调，所思所做都在另外一个频道。在我们家，这个孩子就是泰勒。我们跳吉格，他跳华尔兹；他对我们生活的喧嚣曲子充耳不闻，我们也听不进他肃穆的复调音乐。）与这个家庭格格不入的哥哥泰勒，曾经教塔拉识字，曾经向父亲据理力争，一定要抽出时间学习。他不但走出家庭，上了大学，后来甚至还拿到了博士学位。“Tyler rarely came home after that. He was building a new life for himself across enemy lines.”（此后泰勒就很少回家了。他去敌人那边，建立了自己的新生活。）

泰勒的“投敌”让父亲大为恼火，对“读书”这件事管控得更加严格了。也许是物极必反吧，在这个竭力回避“知识”的小王国，总不免有些“叛逆分子”的存在。本该和母亲一起折腾那些瓶瓶罐罐的“偏方药”的理查德，却总是想尽办法躲起来去读书。“In the afternoons， Richard could nearly always be found in the dark basement， wedged in the crawl space between the couch and the wall， an encyclopedia propped open in front of him. If Dad happened by hed turn the light off， muttering about wasted electricity... If I couldnt get back to turn on the light， Richard would pull the book to his nose and read in the dark； he wanted to read that badly. He wanted to read the encyclopedia that badly.”（下午理查德總是躲到黑乎乎的地下室，挤在沙发和墙壁之间的夹缝里，捧着本百科全书读。要是爸爸看到，就会把灯关掉，嘴里嘟哝着“费电”什么的……我如果没能回去给理查德把灯打开，他就把书凑到鼻尖儿，摸着黑儿读；他太想读书了。他太想读百科全书了。）

更为“大逆不道”的是，塔拉竟然也开始学着泰勒的样子去读书了。坐在哥哥的椅子上，把书摊开在哥哥的桌子上——家里没有别的书，只有《圣经》和父亲收集的一堆讨论摩门教教义的古老论文。“I read the Book of Mormon twice. I read the New Testament， once quickly， then a second time more slowly， pausing to make notes，to cross-reference， and even to write short essays on doctrines like faith and sacrifice. No one read the essays； I wrote them for myself， the way I imagined Tyler had studied for himself and himself only... While the stories were vivid， the lectures were abstract， treatises on obscure philosophical subjects， and it was to these abstractions that I devoted most of my study. In retrospect， I see that this was my education， the one that would matter： the hours I spent sitting at a borrowed desk， struggling to parse narrow strands of Mormon doctrine in mimicry of a brother whod deserted me. The skill I was learning was a crucial one， the patience to read things I could not yet understand.”（我读了两遍《摩门经》。我读了《新约》，第一遍很快，第二遍就慢下来，做笔记，交叉参考，甚至就信仰和牺牲方面的教义写些小论文。没人读我的论文；我是为自己写的，就像我想象中的泰勒那样，为自己学习，只为自己学习……书中的故事很生动，但那些长篇大论很抽象，都是些关于艰深哲学话题的论述，我在这些抽象的东西上投入的精力最多。回想起来，我认为，这就是我的教育，是我的教育中最有意义的部分：坐在那张借来的书桌旁，模仿着那个弃我而去的哥哥，努力梳理着那些摩门教义的时光。我学到的是一个至关重要的技能：面对我还不能理解的东西，耐心读下去。）

虽然开始读书，但塔拉并没有对自己的人生有过多的奢求。和父亲一起捡拾废铜烂铁，和母亲一起炼制草药、去给山里的女人接生，日后找个人嫁了，也生上一堆孩子，母亲亲自来接生，然后，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下去。“I didnt see where college fit in.”（我不知道我的生活中会有“大学”的位置。）但是，读书，特别是像泰勒一样地读书，让塔拉看到她原本“正常”的生活是多么地“不正常”。父亲用愚昧、恐吓填满家庭，二哥肖恩更是喜怒无常，对家人，特别是家中的女孩，动辄非打即骂。“The first time I wore lip gloss， Shawn said I was a whore.”（我第一次涂唇彩时，肖恩骂我是个婊子。）被肖恩揪着头发，把脸摁到马桶里，更是家常便饭。

一天，“叛徒”泰勒忽然回家，正好撞见肖恩又在毒打塔拉。他气愤地告诉塔拉，她必须设法离开这个家庭，必须去上大学，然后去过自己想要的生活，而不是父母给她的“生活”。

终于，17岁，从来没有上过一天学的塔拉，决定去上大学了。

她买了书，每天花时间自学，有不懂的地方，就驾车去泰勒家求教。然后，她傻乎乎地去参加了考试，没想到竟然真的考入了大学，并且还凭着这股“傻劲儿”和韧性，十年时间里一路磕磕绊绊，最终拿下了博士学位。

在自传的扉页，塔拉引用教育家杜威的话说，“I believe finally， that education must be conceived as a continuing reconstruction of experience； that the process and the goal of education are one and the same thing.”（我最终认为，教育应该被看成是经验的持续重建；教育的过程和目的，两者其实是同一件事。）

没有人能够告诉你，“你是谁，你要做什么”。教育，就是寻找“你是谁，你要做什么”的过程。塔拉找到了，找到了那个“自己”。“You could call this selfhood many things. Transformation. Metamorphosis. Falsity. Betrayal. I call it an education.”（你可以把这个“自己”称作各种东西：转变、蜕变、虚伪、背叛。我把它称作“教育”。）

在故事的结尾处，已经娶妻生子的泰勒告诉塔拉说，他的孩子也没有去“正规学校”上学，因为他在对他们实行“homeschooling”（在家教育）。听起来有点像当初他们的父亲和母亲做的，但其实又是多么的不同呀！

* 这里提到的三位都是美国黑人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