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玲
曾在县城西外环路住过几年。那时只知道它叫“西环路”,后来才知道那路还有一个名字——“幸福路”。幸福路,很好的名字,我还曾向他人炫耀过这名字。
每次去油坝老家时,都要经过幸福路。到了南郊,沿河走——这条河叫“幸福河”。河的名字居然也有“幸福”二字,我有点惊讶,随之欣喜,多好的名字啊!人们都是向往幸福的,所以喜欢以“幸福”来命名事物。
最初,我以为幸福河的源头就在我家门前。我家门前有一条从潜河分流而下的小河——干沟。河水清澈透明,青荇随波起浮,金黄的沙子静静地沉淀着,偶尔随水泛起,与小鱼儿戏耍一番。我想,这么美的河一定是幸福河的起源,毕竟它与幸福路那么近!
可是我错了。幸福河确实是潜河的分支,但不是我家门前的那条干沟,干沟只是众多汇入幸福河的支流之一。幸福河比干沟宽阔、粗实,窄的地方也有两米多宽,河水也是清泠泠的。
听老人说,幸福河是人工挖就的。油坝是圩区,地势低落,池塘多,河道却稀少,久干易旱,久雨易涝。每年春天雨水连绵的时候,浅显的沟渠排水不畅,结果水涝成灾,农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庄稼泡在水里数十天。因久雨引起钉螺泛滥,吃够了涝苦的人们又要遭受血吸虫病的折磨。为了让村民摆脱血吸虫病的伤害,让庄稼安生地成长,油坝乡人民公社便联合原梅城镇人民公社及当地村民,一边加强防疫治疫,一边改善本地的水质,降低地表湿度,依托废弃的古河道开挖直通南北的大河道——幸福河。那是1958年,正值“大跃进”时期。人们咧嘴笑了:“期盼的好日子就要來了!”
幸福河一年四季都在细细流淌。青草茂盛,鲫鱼鲜嫩,成群的花白色芦花鸭叭嗒着大扁脚丫,一摇一晃地走在河岸上,还不时地停下脚步,啃食着嫩绿的水草,发出“嗦嗦”的声音,再“扑通”一声跳进河里,自在地游弋。它们时而翘着尖尖的屁股,埋头到水里觅食;时而高兴地将黄色的扁嘴张得很大,冲着天空上的白云嗄嘎大叫……牧鸭人不时挥动起长竹篙,竹梢上拴着的花布条便在空中一抖,抖成一条弧线,吓得散开觅食的花鸭们摇晃着肥臀聚拢起来。一阵喧闹过后,又传来“沙沙”的啄食声。
看着那些鸭子,老公眼里泛起回忆的光亮,说:“小时候,妈妈也养殖了很多牲畜,有鸡、鸭、猪,还有狗。我每天都要到塘里摸螺蛳给鸭子吃,还要割‘猪菜。那时候家家都要割野菜给猪吃,屋前屋后都割尽了,就到塘里拉水浮莲给猪吃。我还去幸福河那边割过野菜,当时幸福河还没有现在这么宽。”
幸福河离姑妈家很近,姑妈家的老屋后面就是幸福河。第一次去姑妈家的时候,感觉像是到了江南古镇。碎石子与小石条铺就的小路窄窄的、长长的。小路两边,参差不齐地排列着低矮的老屋,残损的白石灰墙透出烟黄色的土砖。几根古老的木柱子支撑着两扇小木门,风吹过,会发出“吱呀”的呻吟。陈旧的木门多是开着的,里面黑暗暗地陈列着粗糙的方桌、长凳。也有人家的门是锁着的,那老式铜锁横亘在暗黄色甚至有点脏的门上,让我有了更多想象的空间——那屋子里是不是比前面的人家要亮堂些?堂轩的案几上是不是刻有繁复的花纹?
瘪嘴的老太太闲坐在门前的小竹椅上,茫然地看着日头慢慢从东爬到西,看着袅袅炊烟从黑色鱼鳞瓦的烟囱里冒出来。那烟遇到毛草便燃烧起来,蹦出几丝火星,于屋顶上纠缠着、舞动着,随之舞动的还有瓦片上的野草。
即使有阳光透过屋顶上的明瓦照射进来,姑妈家的屋子仍是阴暗的。推开后门,豁然的敞亮让人惊喜——阳光无拘无束地洒下,宽阔的幸福河也呈现于眼前。
幸福河岸边是有树的。浓荫蔽天,横枝飘逸,枝叶轻触水面。有风吹过时,疏影暗动,引鱼儿四散逃匿,惊起水面涟漪荡开。
幸福河的鱼尤为壮实。老公说他小时候常常在姑妈家的后院里钓鱼。他说:“一根竹竿,一截尼龙线,一个细钩子,几粒鹅毛杆子做的鱼漂,几根菜地里挖的‘红黄蚓子(蚯蚓),就是钓鱼的所有装备。我擅长守,一守就是一下午,总会钓到大鱼。”我有意逗他,说:“那时候的鱼多,呆傻又贪吃,所以才会被你钓到。”他便总要与我争辩一番。其实我是知道他的钓鱼技术的,我钓鱼还是与他学的呢。
前些年,老公总会到姑妈家附近去钓鱼,他说姑妈喜欢吃鱼,要让姑妈尝尝鲜。去幸福河钓鱼的时候,妈妈也总是嘱咐我们带点油条、蛋糕什么的,让姑妈“搭搭嘴”。有时我们便带上她们一道,在河边走走看看,让她们姑嫂在一起说说话、聊聊天,打发打发清闲的日子。姑妈也期盼同我们一起,毕竟孩子们都在外忙碌着,少有空闲一起相处。
日子一天天过去,姑妈离开了人世。自姑妈去世后,老公便不再去幸福河钓鱼。即使去了,也是为了去看老姑父。
姑父是个退休的老校长,可他没有校长的派头。憨厚随性的姑父最大的喜好就是抽烟。他常常独自坐在家门口的矮凳上,一口接一口,一支接一支,点燃的烟在他的指间明灭,两根夹着香烟的手指也变得硬黄。有时候烟灰留得很长了,他也不弹。长长的烟灰支撑不住,顺着指间滚了下来,落在衣襟或是裤子上,衣服瞬间就被烫了一个洞。直到看到衣服冒起青烟,姑父才慌张地站起身,拍打衣服上的烟灰。姑妈看到这场景,总会责备他:“你这死老头,又将衣服烧坏了!”姑父现在头发白了许多,却很少因抽烟烫坏衣服了。
后来,妈妈因房子拆迁搬到了东店居住,东店就在幸福河边,这就使我与幸福河有了更多接触。
春天来了,油菜花在田野上洋洋洒洒地开着,金灿灿的,铺天盖地,醉人的芳香充盈在人的心田间。幸福河左边的花香飘向右边的天地,右边的浓郁又随着风向左边覆盖,它们似乎要争个高低。那些花甚至攀到马路边,似欲拽行人衣襟,真是惹人喜爱。
金黄之间,偶有一树粉桃镶嵌,蓝天与黄菜花之间就有了一个衔接,那粉色也缓冲了艳黄带来的视觉冲击。绿树,菜花,粉桃,蓝天,绚丽地倒映在幸福河里,惊艳了河里的鱼儿,看呆了河上的小桥——那半圆的桥洞,仿若一只只大眼睛,惊喜地瞧着这多彩的世界。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李清照的一首小令应了幸福河两岸的景色。一场春雨过后,河两岸的油菜已是“花容倦怠,唯有籽盈盈”。那些饱满的菜籽沉了臂膀,重了腰背,沉甸甸的。坡上屋前的新竹青翠欲滴,婆娑绰影,可用“露涤铅粉节,风摇青玉枝”来形容。被河水滋润的绿竹,有着“依依似君子,无地不相宜”的品质。其实君子不君子的倒也无所谓,重要的是那些翠竹让两岸的人民多了些生计。夜里,田间辛勤劳作后的姑娘嫂子们,三五个聚在一起,一边团坐在竹凉席上编织,一边拉着家常,欢声笑语,也不觉着疲劳。
编竹凉席是在阴雨天打发时间的最佳方式。姑娘们盘着腿坐在堂轩中央,拿着精细的黄竹篾丝,就着明瓦上洒进来的白光,听着雨声,细细地编织起来,似是将屋外的风雨、屋内的小曲也编进了席子里去。人人都说幸福河边的凉席最好,用料考究,做工精细。有心人将这凉席取了一个好听的名字:舒席。用“舒”字是因为潜山在北宋时叫“舒州”,王安石还在舒州任了三年通判。
油坝是鱼米之乡,也是舒席盛产之地。新农村的建设让人们过上了梦寐以求的生活,似乎印证了当初人们的预言:修了幸福河,喝了幸福河里的水,人们定会幸福。可母亲有不满,她觉得幸福河的水清甜,东店小区的环境也好,可就是住的人少了,冷清,她不太喜欢。其实我也有同感。小区安静,房子也好看,只是那徽派风格的建筑透着落寞伤感。村里年轻人大多外出了,少了些热闹。不过庆幸的是,小区里有位老姨与母亲要好,她们相互关心照顾,还常常相约去幸福河边散步说话。只是现在,母亲走了,落下了孤单的老姨。不过,高铁站很快就要在东店边建起了,到那时,冷清的小区定是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幸福河边散步的脚印会越来越多,住在东店小区的那位老姨,也不会再形单影只。
前不久,我又沿着幸福河走了一次。阳光轻洒,一层晶莹的薄霜贴在田陌与树枝之上。路上车水马龙,黑色的柏油马路随着幸福河蜿蜒。河水还是那样澄澈见底,倒映着田畴里枯黄的稻茬,光秃秃的树枝在风中瑟瑟。
一声鸣笛惊起数只寒鸦,掠过幸福河,飞向远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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