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泽夫
坟头草
爷爷去世后,熬过短暂的悲恸与沮丧,奶奶又扛着农具下地了。残酷的生活,没有给她预留逃避的时间和空间。
挥爷爷挥过的镰刀,使爷爷使过的犁,背爷爷背过的箩筐,叼爷爷叼过的旱烟,哼爷爷哼过的门歌……干所有爷爷干过的农活,奶奶活脱脱是爷爷的再生。
爷爷坟头的草可劲地长,奶奶说,那不是草,那是爷爷长出的头发和胡须。她体罚贪嘴的牛犊,砍断不怀好意的荆棘和藤蔓。
奶奶把爷爷坟头的草一根一根拔下来,用水洗净,在暖阳下晒干,扎成草人。
奶奶把草人插在地上,给草人穿上爷爷的对襟褂、爷爷的灯笼裤,扎上爷爷的布腰带,戴上爷爷的黄军帽。
奶奶把陪嫁的红绸面剪成布条,拴在草人的手上,风一吹,爷爷就舞动小旗,为奶奶鼓劲、喝彩。
奶奶常坐在草人面前,唠叨着家常话,东家长,西家短,有时笑,有时哭。
奶奶笑,奶奶哭,爷爷都摆着长长的衣袖,抚过奶奶苍白的头发和沧桑的脸……
我要把那口水井装走
土地流转了,
村庄整体搬迁了。
什么都可以放弃:蛙鸣、河流、稻花、桃林……
唯独那口水井,我必须把它带走。
我把心掏空,把井装在心里带走。
装走那口水井,那个为我抗婚投入水井的邻家阿妹,
就不会成为孤魂野鬼……
苦 杏
你心里苦啊!
谁知道,你心里的苦,全都钙化了。
苦不堪言,那就无需言。
有谁听你诉苦啊!
又有谁为你的苦洒下同情的泪啊!
那就不说,咬紧牙关,一言不发。
裹紧一肚子的苦,让那颗苦涩的心,永远不为人知。
一眼看上去,你坚强如磐。
当苦难不可避免时,你选择了坚强。
异乡人
一个异乡人的脚步,招惹了一村的狗狂追。
鸡婆张开双翅,领着一窝鸡崽躲进草垛。
牵牛的父亲,热情地上前递烟、点头、寒暄,像是自家的亲戚。
几近空巢的村庄,只有人出村,没有人进村。
父亲把他拽进堂屋,抹桌擦椅,敬他上座,取出过年时儿子孝顺的茶叶,浓浓地泡上。
狗不叫了,鸡不跑了,挤在门口,窥探这个从没见过的亲人。
异乡人急着赶路。
父親拉着他的手,送到村头。
越过一条田埂,又一条田埂,挥手,直到他消失在白云深处的山垭。
每个亲人离开,父亲都这样送别。
打错电话
母亲不识字。
不识字的母亲,准确无误地记住了我们兄弟姐妹的电话号码。
但她常把我们弄错,把大姐当作二弟,把二弟当作小妹。
好在她说话的内容大同小异,给谁说都没什么太大的区别。
我们几个约定,母亲的电话,错了也就错了,不要说破。
直到有一天,母亲打来电话,把我当作去世多年的外公,我忍不住恸哭……
埋 头
她只顾将头低下,低到棉花或水稻的位置,甚至更低。
太阳热辣辣地晒着,她顾不上抬头;
云雀在半空中好听地唱着,她顾不上抬头;
她幼小的儿子,在田埂上被小伙伴欺负得大声哭喊,她顾不上抬头。
棉花或水稻淹没了她的头,只有一条花头巾如彩蝶般闪动。
彩蝶飘过之处,留下被铲除的野草和连根拔起的稗子。
她埋下头,臀部高过了她的头,像山峦高过阔叶林……
菜市场
城市在疯狂扩张:八车道、霓虹灯、高架桥……
钢筋水泥拔地而起:大剧院、博物馆、动漫城……
而我,心向往之的只有菜市场。
引吭高歌的雄鸡,黑白分明的肥鸭,曲项向天歌的白鹅……
它们是我乡下的亲戚,它们是乡村的宠儿,到了城里也不怯场,依然高声歌唱。
天还没亮,胡乱扒口剩饭,匆匆忙忙出远门,黄瓜、玉米、青菜、辣椒、大豆……从乡下进城,它们还有些羞怯,缩在大小不一的货架上。
久违了,这久远的熟悉的又醉人的气味。
菜市场不过弹丸之地,却涌动着万顷菽浪,似风声雨声,让游子的乡愁有了寄托。
每次离开,我都会抓一把潮湿的泥土,它们是刚从根茎上抖落下来的,那是我老祖母托人从乡下捎来的。
我把这些泥土撒在阳台的花盆里,深吸一口泥土散发的气息,再眺望家乡的方向……
责任编辑 墨 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