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伊恩·兰金
上午,机场到达大厅里人来人往。佩帕德转了几圈,确认穿制服的工作人员和监控摄像头的位置。除了这里,机场里到处都有全副武装的警察。荷枪实弹的圣战者不可能来到这个国家。如果有,他们也该出现在出发大厅,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紧张。现在,佩帕德也在全力掩饰自己的紧张。他身穿西服,通常只在婚礼和葬礼上他才会这么穿。自动门打开的时候,他瞥了一眼门里的情形—有行李传送带、警犬,还有移民局官员。疲惫的旅客推着手推车从门里走了出来,上面的行李摆放得整整齐齐。佩帕德得指望他们中的一位。接机的人淡然地看着刚刚着陆的人群,他们已经习惯航班延误和排队入关了。被接机的人会准备好一句道歉,其实这也是在抱怨。
“欢迎来到英格兰。”接机人脸上带着最敷衍的笑容。
接机人的手里会举着夹纸写字板或几张纸。更高级一些的会举着iPad,上面用大写字母写着客人的姓氏。但这有点不方便,因为iPad时常黑屏需要重新唤醒。
佩帕德很喜欢他的夹纸写字板。单从外表上看,它能夹上五六张纸,显得他的接机业务很繁忙。他另一只手里拿着黑色马克笔,又在接机出口走了一圈。旅客们从出口出来,有的向左走,有的则向右。接机者沿着旅客的路线排成一行。大部分人是专门提供接机服务的,但也有一些人是来等他们的亲属或是恋人—年轻的姑娘忙着玩手机,孩子们手里拿着“欢迎奶奶!”的气球,专门接机的人则在查看手机或是在用蓝牙耳机打电话。其中一些人为了打发时间,已经坐回到了座位上,小口喝着外带的咖啡。在接机队列的左边站着一个年轻人,表情焦急,身上的西装大到有些不合身。然而,他手里把玩的钥匙链却刻着奔驰车的标志,所以雇他的人一定花了大价钱。他手里拿着一张展开的白纸,纸上印着的名字叫“布里默尔”,同时还印着公司的名字,只不过字号更小一些,所以佩帕德必须要走近一些才看得清。他不想这样做,反而走向了队列的另一端,用嘴叼着笔帽,尽量整齐地写下了一个名字。
布里默尔。
所以现在的概率是一半对一半—拉着行李箱,布里默爾可能向左转,也可能向右转。他走向其中一个方向会遇到来接他的年轻人,走向另一个方向则会走到佩帕德那里。
“我们的第一个猎物必须要十分合适,”贾曼强调过,“如果出来的人是一个老太婆或者是别人的秘书,指给他们正确的方向,然后找个名字再试。”
“好的。”
“知道为什么吗?”
“说给我听听。”
“因为这是一个只能用一两次的把戏。我之所以说‘两次是因为我们可以互换角色—一旦安保人员在监控上注意到你了,那就换我上。但之后再动手就太冒险了。”
“还有其他机场呢。”
“是这样不假,但不是所有机场都跟希斯罗一样忙碌。靠着这种混乱才掩盖了我们的骗局。如果只有两三个接机人,我们就没戏了。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佩帕德明白。贾曼是个很有头脑的人。如此聪明的贾曼不去从事合法的工作而是依然和他一起厮混,这让佩帕德感到十分诧异。贾曼的脑子里充满了“宏图伟略”。他在法律的边缘游走了这么多年却只失手过一次。这着实能说明点儿什么—他手段高明、运气爆棚。
佩帕德的手机振动了。贾曼发来短信说,耐心是一种美德。有趣的是,佩帕德妈妈在他小时候也对他说过同样的话,那经常是在他肚子饿得咕咕叫的时候。妈妈手里拿着一杯兑了橙汁的杜松子酒,神情呆滞地盯着电视。小佩帕德会从她的手提包里偷几个英镑,跑到薯条店去买吃的,之后脑袋上再迎来一巴掌。
“我就是您要接的人。”
佩帕德眨了眨眼。一个衣冠整洁的小个子中年男人站在他面前,拉着一个大拉杆箱,背包大到装得下笔记本电脑和别的杂物。这人西装合身,衬衫挺括,领带也是真丝的。还有皮鞋锃亮—贾曼曾提醒他要注意这些。锃亮的皮鞋是个好迹象。
“您好。”佩帕德说。
“您是我的司机吗?”
佩帕德清了清嗓子。“我带您到司机那里,先生。一路还好吗?”
“很好。”
“我来帮您提行李吧……?”
行李箱移交到了佩帕德手中。
“这边走。我来告诉司机……”
佩帕德一边忙着发短信,一边壮着胆回头瞟了一眼,根本没人注意他们。拿完行李从门口走出来的旅客越来越多。等待布里默尔的那个年轻人还满怀期待地举着牌子。
“要是他们发现我怎么办?”佩帕德这样问过贾曼。
“你什么意思?”
“他们发现我和另外一个人在等同一个旅客。”
“你说这是个巧合。笑一笑就糊弄过去了。还有重要的一点,尽量别找罕见的名字,因为那样的巧合说不通……”
贾曼就是这样,永远在思考,永远有对策。
“您会在这里待多久呢?”佩帕德问。他们之前进行过角色扮演,演练他需要怎样与接到的人进行对话。对话既要轻松又不能露出马脚,让对方生疑。
“待几天,”布里默尔看了看周围,“啊,我正要找这个!”
布里默尔需要的不是咖啡和报纸,而是当地货币。他似乎从取款机里取出了一笔数目可观的钱,塞进原本看起来就鼓鼓囊囊的钱包里。佩帕德噘起嘴唇,仿佛要吹上一首欢快的小曲。
“现在我感觉舒坦多了。”布里默尔说着,拍了拍他的口袋。
“是的,先生,”佩帕德道,“现在请跟我走吧。”
车已经在路边等着了。一辆四门沃克斯豪尔—这是他们能搞到的最好的车。他们昨天晚上甚至还去洗了车,但车内依然残留着烟味。布里默尔看起来对此没什么反应。贾曼身穿灰色司机制服,头戴尖顶帽,打开尾厢时手扶着帽子行了个礼。
“先生,把行李放进来吧?上头让我转达他们的歉意。本来为您安排了一辆捷豹,但是今天一大早坏了。其他好车都已经出发了,所以我们只有这辆了。我们将提供免费的送机服务,作为补偿。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再次向您致歉。”
这些话一股脑地说完,行李也被放进尾厢。贾曼砰地关上尾厢,拉开后面的车门。他面带微笑地站在那里,一只手做了“请”的手势。
“我觉得没关系,”布里默尔小声说,“车程只要四十分钟左右,对吧?”
“堵车堵得厉害,但这车很灵活,最多也就四十五分钟。”贾曼拍了拍车顶。布里默尔一上车,佩帕德就关上了门。贾曼坐进驾驶座,把车挂挡。“请系好安全带。”他笑着说。布里默尔照做了。他猛地转了一下头,因为佩帕德上车后就坐在他旁边。车子猛然启动,开上了马路。
“我同事要搭个便车,”贾曼解释说,“希望您不会介意。”
“我正急着去办事呢。”布里默尔很是不满。
“运气真不好啊。”佩帕德愤愤地说。
他们把他扔在一片荒废的空地上。两个劫匪把布里默尔洗劫一空,就连他的住址都掌握了。
“你可以去报警,”贾曼威胁他,“但是我们知道你妻子和孩子在哪儿。”
刚刚在车上,等红绿灯的时候布里默尔试图打开车门逃跑,佩帕德给他脑袋几拳,之后紧紧地挟持着他,用胳膊勒着他的脖子,看着他的脸慢慢涨红,眼睛里充满了泪水。
现在,带着猎物离开希斯罗机场三小时后,他们坐在贾曼家厨房里,把抢来的所有东西倒了出来。
现金有200英镑、400美元、400欧元,另外还有三张信用卡、一块劳力士手表、一台笔记本电脑、一部手机、一台Kindle、一对金质衬衫袖扣、一支钢笔……
“还不错。”佩帕德说。
“不够好,”贾曼一声叹息,手指摩挲着额头,“我以为我们的收获会比这些多呢。我觉得我们的收获应该比这些多。”
“这全凭运气。”
“为什么他不是珠宝商什么的?带了一大包成品钻石?几十块手表?”
“我们有块劳力士。”
“才一块劳力士。”
“我以前连一块也没有。我明白你的意思—这样做是有代价的,我们最多再干一次或者两次,但现在我们至少知道这行得通。”
贾曼缓缓地点了点头。“你知道么,从一开始那家伙就不是一个合适的人选—你应该意识到这一点,应该告诉他你在等另一个叫布里默尔的人。有时,你要把钓上来的第一条鱼扔回水里。”
“所以这变成了我的错?”佩帕德盯着他的搭档。
“好吧,我不该那么说。”
“那么等你去机场寻找目标的时候,你会钓到一条更大的鱼?我听到的就是这个意思。”
“我都说对不起了,”贾曼拿起劳力士看了看时间,“在这些信用卡被挂失之前,我们得去酒吧把它们转手。”
“那剩下的东西呢?”佩帕德翻看着一件西装外套的内兜。兜是空的。
“托莫会来拿走。”
“这外套挺不错的。”
“减掉六七公斤,你就能穿了……”
他们俩等待了几日以寻求更好的时机。即使布里默尔报了案,也并没引起多大的轰动。毕竟佩帕德和贾曼还把他身上的衣服和护照留给了他,想来已经算是很仁慈了。
这次轮到贾曼去机场假装接机了。他身穿司机的制服,戴着帽子—他喜欢这身装扮,因为能稍微挡一挡他的脸,不被监控摄像头拍到。佩帕德坐在驾驶座上,手在方向盘上滑上滑下。你不能在那里游荡,最好开车围着机场绕圈,这样停车场的管理员和警察就不会注意到你了。当绿灯亮起时,他跟随出口的指示一直开到第一个环岛,然后又调头开回了航站楼。正值日暮时分—贾曼选了这个时间。贾曼曾解释过为什么要这样选,但佩帕德早已不记得贾曼给出的理由了。车上的收音机调到了播放古典音乐的频道—同样,这也是贾曼选的。
“古典音乐能够平息狂暴的野兽。”他们开车来的时候贾曼这样说道,但佩帕德依然觉得这种声音在折磨他的耳朵。听一些能让血脉偾张的斯普林斯汀(美国摇滚歌手。—译注)的歌不好吗?佩帕德好几回拿起手机查看有没有未读短信。贾曼已经去了很久。现在车灯亮起来了。黑夜降临未必一定是一件坏事—也许这曾是贾曼选择这个时段的理由之一。
又过了半个小时,佩帕德调到大音量的手机铃声響了,提示他收到了短信。
来接我们。
“别担心,”佩帕德回复道,“我在路上了……”
二十分钟之后,他们的猎物上了车,佩帕德驾车离开希斯罗机场。后座上坐在贾曼旁边的男人看起来足够有钱—至少比布里默尔有钱得多。他手腕上戴着沉甸甸的金表,头发梳得油光发亮,身着带有光泽的西装,脚踏崭新的定制皮鞋,还有一张棕褐色的脸庞。也许他快六十岁了,身材魁梧健硕。佩帕德曾有一瞬间犹豫过—如果要在车上动手抢劫,贾曼能制伏这个人吗?尖顶帽和夹纸写字板一起被放在后座上,名字依然写在那里:富勒斯。这看起来像是个德国人的名字,但这个男人说话时却带着美国口音的小舌颤音。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试图进行反抗。他戴着手套的手端放在膝盖上。手套!现在戴手套的人可不多见了—手套更多地在秀场上当作装饰来使用,而不是戴着避寒。
“这是个错误啊。”这个名叫富勒斯的男人不断重复道。
贾曼正忙着鼓捣公文包。包看起来是金属的,也上了锁。
“打开。”
“你不会对里面的东西感兴趣的。”
“感不感兴趣我自己说了算!”贾曼瞪了那个男人一眼。
箱子是用组合锁锁住的。富勒斯把箱子拿起来放在膝盖上。佩帕德在后视镜里与他的搭档目光相汇。他难以掩饰自己的笑意。
箱子打开了之后,贾曼一把给抢了回来。他把一本平装小说扔到了后座上。箱子里的洗漱用品像是飞机上发放的。贾曼把洗漱包扔到脚下。
“就这些了?”贾曼质问道。他手里拿着一个大的棕色信封。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迟疑。他选择了富勒斯,也许放弃了另外一两个可能成为猎物的人,等着一举中个头奖。
这信封看起来并不像是头奖。
“里面是什么?”佩帕德问。
“照片和几张档案,”贾曼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失落,“你是面试他还是干什么?”
“我说过你会失望的。”
“去你的—你的行李箱我们还没搜呢。还有这块表—什么牌子?”
“恐怕它是假的。我花了75美元在香港买的。”
富勒斯把表摘下来递给贾曼。“掂掂它的重量。”
贾曼掂了掂,忍不住小声骂了一句。他再也无法直视搭档的目光。
“我的兜里有差不多100美元的现金,”富勒斯说,“外加一张还剩250美元额度的信用卡。”
“我们要的不止这些,”贾曼对着富勒斯咆哮道,“不然我发誓让你吃不了兜着走。打电话给你认识的人—可以借钱给你的当地人。”
富勒斯思索了一会儿说:“或许可行。”
“最好能借到钱。”
富勒斯缓缓地点了点头。“用我的手机还是你的手机?”
“我不会为你的混账电话花钱!”
“我知道了。现在打吗?”
“我们等会儿停车,到时候再打。我们还要看看你的箱子里有什么。”
“你们之前这样抢过吗?”
“你最好相信你不是第一个。”
“很好—我讨厌和业余的人打交道。”
“我们不是业余的。”佩帕德又重申了一遍。
“那我就放心了。”
贾曼冷笑了一声。“这老东西挺有种的。”
“多谢。”富勒斯说。
他们又来到了之前的那片空地上—两个人已经估计过这样做的风险。就算布里默尔报了案,警方也不会闲到派人在这里蹲守。时间已经过了好几天,警察也该忙下一个案子了。
即使如此,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佩帕德还是多开了一段距离。然后调转车头,停在了和上次几乎一样的位置。这里能听见高速公路上汽车疾驰的声音,看到从大伦敦射出的光柱直插云霄,却没有任何建筑物,也没有藏身之所。他想知道现在布里默尔身在何处。也许他回家了,发誓再也不去任何地方。
“出来。”贾曼命令道。
佩帕德打开尾厢,把行李箱拽了出来。箱子很大,里面能装下在国外待上好几天的东西。金属材质,也许和公文包是同一个牌子。富勒斯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他把箱子放平,打开锁,掀开放在那里。
“这里有一个小的时钟收音机,”他从叠放整齐的衣服下面把它拿了出来,“这是电子的—可以显示不同国家的时间。或许你们可以卖了它。”
富勒斯站起身,把时钟交给佩帕德。此时贾曼蹲在地上,开始翻箱子。
“这是现金。”富勒斯补充道。佩帕德一只手拿着钱,还在鼓捣塑料小黑盒,想着怎么才能打开它。
富勒斯的注意力转向贾曼,俯身对他说:“别把我的衬衫弄皱了,拜托。”
下一秒,贾曼用手紧紧捂着脖子,喷出的鲜血溅到了箱子里的东西上。佩帕德张大了嘴,向后退了一步。富勒斯用一把刀指着他,发着寒光的刀刃薄到令人发指。贾曼瘫了,双腿不断抽搐,头倒在衣服上,箱盖压在他身上。
“劳驾把钱还给我。”富勒斯说。
佩帕德遞了过去。
“还有时钟。”
佩帕德双手抖得厉害,差点儿把时钟给摔了。富勒斯把时钟塞进口袋,随后拿出一部便宜的手机,拨了一个号码,他的眼睛一直盯着佩帕德。
“出了点小问题,”他说,“但我已经解决了,只是会晚一点到。”他听了一会儿电话。“工作是不会受影响的,”他向电话另一头的人保证,“我会接着干活。”
佩帕德瞥了一眼车后座上放着的照片,这是一个穿着开领衫男人的证件照。
富勒斯挂了电话,把手机装回口袋里。
“把所有东西都塞到尾厢,”他说,“包括你的朋友。”
“然后呢?”
“你来当我的司机,怎么样?”富勒斯冷冷一笑,“给我开车。”
“再然后呢?”
“是你的朋友犯了这个错—现在他已经被解决掉了。你和我说过你不是业余的。我也不是,我只做该做的事。我可以认为你同意这一点吗?”
“我完全同意,富勒斯先生。”
“那么,我们上路吧。”富勒斯说。
(程玥:上海外国语大学,邮编:2016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