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馨
大雾中我以为什么也看不见,黎明在湖蓝色的窗玻璃上凝结了一层白霜,呼气也立刻变成了白色,昨晚进山,我们在一辆小面包车里竭尽全力地爬上山顶,我的心至今还悬在几近45度的陡峭石头路上,接连不断的拐弯,陡峭的路面,糟糕的路况,杂草和灌木时时挡住我们的去路,司机不断地踩紧油门,方向盘左突右打,太熟悉的路也容不得半点马虎。上山的土路都是从山里一锄头一锄头地掘出来的,又窄又陡,惊心动魄。凋残的灌木掩护下都是随时可能滚落谷底的悬崖沟涧。一车人收紧了心跳,紧紧抓住就近的扶手,大片沉默的眼神都投向窗外,“啊——”车重重地颠簸一下,大家就忍不住两脚腾空惊叫起来。
越来越接近喜马拉雅山谷,夜色像兴奋的电流一点点注入紧张的空气。终于到了,车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时候停在一栋简陋的二楼底的临崖小院里。
这是山民们自己的房子,腾出最好的房间,铺了薄薄的红毡毯告诉大家需脱鞋进去。没有热水,我和女友分到狭窄的小屋里的两张单人床,厚重实在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两床之间有一个小矮桌就当是床头柜了。我们卸下行李,望了望窗外,终于松了口气。
喜马拉雅的星空就在窗外,白茫茫的大雾风一来就顺着半开的窗户丝丝弥漫,有些恍惚,走下楼去,四周黑成大片的荒原,群山幽寂,一个人兀自走进去竟突然星子般地融化了,我独自披衣来到临崖的院子边上,一束孤单的凤仙花来得火红火红,天边一丝微光映得它楚楚动人,亭亭地与我对峙,越过花枝,抬起头来,从天而降的星光一颗一颗地遥相闪烁,眨眨眼睛,宛若浩渺沉寂的苍穹中的一宛天眼,我陷入更深的空旷和渺小。
山下的村落时隐时现,空气从未有过的清冽湿润,厚厚的云層轰隆隆地压过来,天上的星月偶尔抖落些许火星儿,迅速在空中被成团成吨地黑碾压成粉末、微尘,我长长地呼了一口气,哦——我还是热的,微弱的一茎生命还在我的胸腔里完完整整。
夜太深了,深不见底时会照见我们心底的孤单和真实。
此刻,悬崖边的我除了驻足眺望,七魂六魄跟着雾气四下飞散,还惊觉这山间拢在窗户里的灯火,有队友很绅士风度的让房东现炖了一大锅土鸡汤给队友们取暖茶话。窗外一团一团的墨,正缓缓涌动,在喜马拉雅山谷的深处,紧紧将这间悬崖边的小屋紧紧包裹,我捧着热腾腾的鸡汤,目光久久停留在那盏昏黄微弱的灯上,此刻,隐没在冷夜之中的雪峰它正养精蓄锐,等着黎明再显露金质的匕首的光。那雪坡之上连绵锋利的峰刃,与你对峙,足以让每个人的内心,变成一片荒野。
无极之地,无法企及。
然而我是庆幸自己还草木般地感知这一切。在夜的深处,在喜马拉雅村落的某个临崖山谷,我突然发现黑暗其实是最温暖安然的呵护,当你真正听懂它的召唤被它激活,那些冰凉的黑,足以搭建一个没有月光的黑穹顶,将你未来所有的岁月,所有的时间,所有与生俱来的孤独密密匝匝地覆盖,揉碎,重塑。
它如同一副盔甲,山神的盔甲,赠与我们,从此,与生俱来。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总是在寻找,总是在路上,在喜马拉雅雪峰绵延的黑暗山巅,我仿佛明白了什么,这稍纵即逝的人生,许多空旷陡峭的路,注定要独自坚定地孑然而行。
给大地留下一个针尖样的背影。
这正好回答了许多人为什么愿意舍弃城市优裕恬适的生活,不远千万里,忍痛挨饿地坚持着,拼着性命也要去徒步,原来,他们有来自这黑暗夜晚的殉道者一般的理想。
我仿佛懂了些什么,又渐渐懂得了什么样的决定它不复重来。
回到温暖的小屋,我在冷冽的寒气中躺下,我惊天动地的牙疼在尼泊尔医生开的药片里渐渐平静下来,感谢这些黑暗,这喜马拉雅山谷中的陌生夜晚,我从不抱怨这没有热水的夜晚,我在许多常熟的城市便利之外找到了更宝贵的东西,我想这是大家冒着生命危险来这儿的全部理由。
迷迷糊糊地睡去,这一夜,睡得特别安稳特别酣甜,因为我又梦见了星空和悬崖,还有那险峻重重的路边,大大小小的石块和草丛里不断惊飞的蝴蝶和蚱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