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这辈子只有一个爱好,就是唱歌,还是民族唱法。
但这次过年回家,年近八十的他只是躲在房间用手机里的全民K歌App录唱,没有再去本地的老年合唱团。
退休的人寂寞,所以喜欢抱团取暖,哪里人多就去哪。从十年前开始,父亲就一直辗转于各个老年合唱团,唱得风生水起。
但人一扎堆,就难免复杂化,老年合唱团也不例外。
十年前,父亲加入的第一个合唱团是本地一所大学主办的老年大学合唱团。场地就是一间五十平方米的教室,有黑板、桌椅、讲台,就是没有乐器。
别看这是个自娱自乐的组织,团里的官衔并不少——团长和副团长均由这所大学的退休老师担任,此外还有男高、男低、女高、女低四个声部的部长。
大学负责提供场地,以及去外地演出的车辆。其他开支则靠团员每人每学期100元的团费。但随着人员增多,合唱团也开始拉赞助,谁拉来赞助可以返给个人20%。
为了吸引赞助,团长看中了父亲曾经的县级干部身份,提拔他为副团长和高声部部长。
除了日常每周两次的排练之外,合唱团的任务就是四处参加歌唱比赛,比赛一般都选在特定的节日,比如国庆节、八一建军节,唱的大多是红歌。但谁可以领唱、独唱,谁走C位,都是由负责业务的另一个副团长决定。
为了出风头,一部分团员选择靠拢这个有权力的副团长,另一部分人则因缺乏权力而牢骚满腹。父亲就属于这后一种人。
后来,父亲和部分团员决定“另立门户”,在合唱团内部再成立一个歌友会,会员不限于本合唱团,每人交100元会费。经民主推选,父亲任会长,还有两个副会长。
歌友会通过跟本市慈善协会合作,获得了很多义务演出机会。这层关系是由一个曾在组织部工作过的副会长牵线,此后他更进一步得到了慈善协会联络员的身份,直接指挥歌友会。父亲有被架空之感,随后退出了歌友会。
到了2011年,市总工会突然也搞起了一个合唱团。跟本市一个舞蹈团合并之后,这个合唱团变得人才济济。工会经费多,场地也更好,设在工会大楼里。
听到这个消息,老年大学合唱团的很多人都心动了。父亲等人就两边跨,既加入了工会合唱团,又仍然在老年大学合唱团活动。
工会合唱团有一个女性副团长,退休前曾是在矿里砸石子的家属工,现在当了副团长,颇有扬眉吐气的感觉。她看不惯脚踩两条船的现象,就坚持不准团员两边跨,说这是“水性杨花”。这样一来,父亲等人就只好退出,回到了老年大学合唱团。
但没过多久,他又后悔了,还是觉得工会合唱团好,就告别老年大学合唱团,正式加入工会合唱团。这背后还有一层因素,就是工会合唱团团长跟他是多年的好朋友,有意让他担任男高声部部长。但不凑巧的是,团里有个自信的家伙,硬是毛遂自荐,非要当部长,父亲就不跟他争了。
团长为了树立父亲的威信,在第一次去监狱举办演出活动时,给了他独唱的机会,还把他的照片印在宣传材料上。那天,他独唱了一首《把一切献给党》。
团里那帮跳舞的不懂唱歌,但一个比一个自信,经常过来指挥他们的形体动作、表情、台风,已经七十多岁的父亲觉得别扭。
他在团里也还是没有走上领导岗位——团长后来有意提拔他为副团长,但要等另一个身体不佳的副团长离开。那位副团长有一次演出时曾突然口吐白沫、倒地不起。但最终他还是站了起来,坚持留在领导岗位上。
正巧老年大学合唱团那边找人来做父亲的工作,希望他能回去,继续担任副团长。他考虑再三,最后回到了老年大学合唱团。此时,老年大学合唱团的团长已经退了,原来的副团长接了班。
父亲回去后,被任命为副团长和男高声部部长。但一切权力仍然归属于团长,就连一个团员分到高声部还是低声部,他都做不了主。
那时,市里的老年合唱团已经山头林立,主办单位五花八门,有老干部局、工会、社区等等,彼此攀比、竞争。
为了扩大影响力,父亲所在的老年大学合唱团不仅吸收合并了另一个合唱团的部分团员,还想出了一个主意——通过关系,他们在民政局申请成立了一个市合唱爱好者联谊会,民政局每年会拨两三万元经费。这样一来,全市合唱团都在其领导之下了(但实际上,并没有任何一个合唱团愿意接受其领导)。开成立大会时,联谊会把头头脑脑都请来了,名誉会长是退休的市政协主席。
父亲虽然有职务,但始终淡出老年大学合唱团的权力圈子。以他不甘居人后的性格,不免让人觉得难以相处。于是,就有人向大学党委寄出了数封匿名举报信,举报内容无外乎是生活作风等捕风捉影之事。大学党委自然不会为了一群退休老头老太的事大动干戈,便不了了之。
此后,举报信又在合唱团内流传开来。这种手法最终起到了效果,父亲离开了这家合唱团。
过了不久,本市文化馆也要办一个老年合唱团。
一位公安系统的歌友曾经跟父亲在老年大学合唱团认识。他跟文化馆老师熟悉,就推荐父亲去任团長,他任副团长。文化馆合唱团由文化馆提供场地,并有专业的音乐老师指导。成立之后,吸引了很多退休老年人来参加,原来老年大学合唱团的很多人也转会过来,一时间有了六七十人的规模。
但很快,公安系统出身的这位副团长就与文化馆老师发生了冲突,比如在演出服装的选择上,副团长坚持让大家穿燕尾服,文化馆老师则觉得穿白衬衫、黑裤子即可。最后,文化馆老师让步了。
副团长并不满足,想说服父亲一起来从文化馆老师手里夺权。但父亲并不赞同,认为这是文化馆主办的合唱团,文化馆老师应该说了算。
经过这件事,这位副团长可能觉得当初推荐父亲来任团长是个错误,于是便开始修补这个错误。他给文化馆及其主管部门写人民来信,举报父亲生活作风问题,手法与在老年大学合唱团时如出一辙。
但文化馆领导不予理会。这位副团长又去找文化馆老师,说父亲不适合担任团长。文化馆老师反问,当初不是你推荐的吗?
夺权不成,这位副团长很快就退出了合唱团。
后来,各个老年合唱团之间的竞争越来越激烈。团员像水一样,总是流向条件好、演出机会多的地方。因为很多团员去了工会合唱团,文化馆合唱团最后撤销,变成了免费的表演培训班,每周培训一次。
经历过这些事,父亲不再参与任何合唱团了。他每日在家拿着手机,紧闭房门,努力提高自己在全民K歌的分数,并与粉丝互动。离开了权力斗争的漩涡,生活变得平淡,但也平静了很多。
摘编自《国防时报》2019年3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