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锋 罗元胜
20世纪40年代的黄作燊
黄作燊(1915—1975)是1952年经过院系调整后成立的同济大学建筑系的第一任副系主任(当时正系主任暂时空缺),后来他长期担任这一职务,为同济大学建筑系的发展做出了极大贡献。黄作燊先生早年在英国伦敦A.A.建筑联盟学院学习,后来追随格罗皮乌斯来到哈佛大学设计研究生院。在这两所学校中,他接受了真正的现代建筑教育。回国后他在上海圣约翰大学创办了建筑系,实践了带有包豪斯特点的建筑教学方法。全国高等院系调整后,圣约翰大学建筑系并入同济大学建筑系,他又在该系继续任教。他一生追求现代建筑的理想,虽然由于当时国内时局动荡,后期又有政治运动的影响,使他始终无法充分发挥自己的才能、实现心中的远大抱负,但他仍然满怀热情地为钟爱的建筑和教育事业奉献了毕生的力量。
1 9 1 5 年,黄作燊出生于天津。在18岁那年,他进入了伦敦A.A.建筑联盟学院学习。在那里,“新建筑”(New Ar chitectur e)已经占据了所有经历过建筑学院的人的想象世界。[1]黄作燊对现代建筑以及当时已经开始略有名声的一些年轻现代建筑师如鲁贝特金(B.Lubetk in)、弗里(E.M.Fr y)、约克(F.R.S.Yor k)等都有所认识。[2]在这里的学习奠定了黄作燊的思想基础。
1934年,格罗皮乌斯因德国纳粹上台而前来英国。黄作燊在英国听了格罗皮乌斯的演讲,被格罗皮乌斯强烈的理想主义和英雄主义气质深深吸引,而他的“建筑的美在于简单和适用”更给了黄作燊很大启发,使黄作燊萌发追随格罗皮乌斯研究方向的意向。
当时,黄作燊也接触到了其他一些现代建筑师的思想,比如勒·柯布西耶。据罗小未先生回忆,黄作燊学生时代的设计作业就很像柯布西耶的作品,只是形体上稍微“软”一些。[3]在英国期间,他与同学暑期去欧洲旅游时,曾专程去巴黎拜访了柯布西耶,两人交谈得十分投机。柯布西耶带他参观了工作室,并想留他实习,但被他婉言谢绝了,因为他认为格罗皮乌斯的建筑创作思想“更加合理一些”,同时格罗皮乌斯的人格魅力也吸引着他。
当格罗皮乌斯应哈佛大学设计研究生院院长哈德纳特的邀请前往哈佛大学设计研究生院担任建筑系系主任时,黄作燊也来到哈佛大学,并且以优异的成绩被哈佛大学设计研究生院录取,成为格罗皮乌斯的第一位中国学生(在黄作燊之后还有贝聿铭、王大闳等)。师从格罗皮乌斯的这段时间(1938—1941),让他全方位接触到了现代建筑的思想。格罗皮乌斯教学思想中对于建筑材料和形式之间的关系的探索和建筑要面向大众的主张成为黄作燊建筑思想最深层的内容。
20世纪40年代,黄作燊与其他老师评图。
1941年,黄作燊学成回国,第二年应上海圣约翰大学工学院院长杨宽麟的邀请,在圣约翰大学土木系的基础上创办了建筑系,黄作燊一直担任系主任。开始时,教员只有黄作燊一人。第一届学生也只有5名,大多是从土木系转过来的。后来黄作燊陆续聘请了更多的教师参与教学工作,学生数量也逐渐增多。教师中有不少人为外籍,来自俄罗斯、德国、英国等多个国家。其中有一位很重要的教师理查德·鲍立克[4]曾就读于德国德累斯顿高等工程学院,是格罗皮乌斯在德国德绍时的设计事务所的重要设计人员,曾参与德绍包毫斯校舍的建设工作。[5]二战时,由于他的夫人是犹太人而全家遭到纳粹迫害。包豪斯被迫解散后,他们来到了上海。约1945年,鲍立克来到圣约翰大学建筑系任设计教师。在上海期间他留下了不少作品,他曾为沙逊大厦设计了新艺术运动风格的室内装饰,并在战后开办了鲍立克建筑事务所和时代室内设计公司。圣约翰大学的一些毕业生,如李德华、王吉螽、程观尧等曾经随他一起工作,完成了姚有德住宅室内设计等富有现代特色的作品。
当时黄作燊教设计和理论课,鲍立克教规划、建筑设计以及室内设计等课程。同时在圣约翰大学任教的还有英国人白兰德(A.J.Br andt)教构造,机械工程师威灵顿·孙(Willinton Sun)和内尔松·孙(Nelson Sun)两兄弟教设计、水彩画及美术,海杰克(Hajek)教建筑历史,程世抚教园林设计,陈占详教规划,以及钟耀华、王大闳、郑观宣、陆谦受等人。
1958年,同济大学时任校长王涛(前排左一)接受黄作燊等人提交的建筑系喜报。
1949年后,外籍教师相继回国,其他一些教师也因各种建设需要而离开,黄作燊重新增聘了部分教师,如周方白(曾在法国巴黎美术学院及比利时皇家美术学院学习)教美术课程,陈从周(原在该建筑系教中国画)教中国建筑历史,钟耀华、陈业勋(美国密歇根大学建筑学硕士)、陆谦受(伦敦A.A.建筑联盟学院毕业)先后为兼职副教授,美国轻士工专建筑硕士王雪勤为讲师,以及美国密歇根大学建筑学硕士、新华顾问工程师事务所林相如兼任教员。[6]
圣约翰大学建筑系的不少早期毕业生后来都成为该系的助教,协助黄作燊共同发展教育事业。这些人包括李德华、王吉螽、白德懋、罗小未、樊书培、翁致祥、王轸福、李滢等。黄作燊很想自己培养一支完善的教学队伍,因为他在圣约翰大学开创的是一项全新的事业,此时在中国与他学术思想完全一致而又能专心于教育工作的合作伙伴很难找到。他所聘请的不少教师都是兼职,多数精力还是放在自己的建筑业务之中,无法全心投入教学。因此,黄作燊必须培养一支比较稳定的师资队伍,来共同实现他的理想。194 9年,部分教师的离开以及此时招生规模的扩大导致师资紧缺,加快了新教学队伍的成型,不少毕业生纷纷回到系中承担起教学工作。在实践中,圣约翰大学的这些毕业生确实为探索新教育之路做出了杰出贡献。
圣约翰大学建筑系由于创办时间较短,一直处于教学的探索之中,加之开始时教师和学生都不多,因此,教学内容十分灵活,每个学期、每个老师的讲课都在不断变化,不做同样的事情,但是根本的教学思想和方法始终是一致的。
首先,圣约翰大学建筑系继承了具有包豪斯特点的“基础课程”。黄作燊在教学中十分重视这一训练,开设的“建筑初步”课程,即是“基础课程”的再现。他让学生通过对不同材质的操作来体会形式和质感的本质。他曾布置的一项作业是让学生用任何材料在A 3大小的图纸上表现“图案和质感”(Pattern & Texture),学生有的将有裂纹的中药切片排列贴在纸上,有的将粉末状物和胶水混合后在纸上绕成一个个卷涡形等。[7]他还布置过“恶梦”“春天”这样的意象性题目,让学生用各种方法自由表现这些主题。[8]运用这些方法,教师们试图引导学生自己认识和操作材料,并释放学生内心沉睡的创造潜能。
教师们还开辟了垒砌砖墙等多种实践性的“工艺”课程,让学生理解形式、图案、质感以及力学原理等各方面因素的相关性。教师试图用垒砖的方式,一方面增强学生对于砖块这种材料的力学性能的把握,另一方面让学生领悟相伴材料堆砌过程而产生的形式。助教们设计了各种垒墙的方式,学生们通过推力检验,了解哪一种方式垒成的墙体最结实,同时分析不同方式拼接砖缝及增设墙墩等方法对墙体稳定性的影响。学生在了解砖墙力学性能的同时,还在教师们的引导下,领会同时产生的形式和空间。墙体的弯折在增强了强度和稳定性的同时,产生了空间;不同垒墙的方式同时会形成墙面的图案及产生某种质感,这种质感和图案成为形式要素,又在观看者心中产生某种美学感受等等。[9]这样一系列练习以材料为中心,将结构、构造和形式美学等建筑的各方面知识结合成为有机整体,将现代建筑设计中一个关注点——“材料”通过简单直观的方法引入学生意识中。
其次,圣约翰大学重点教授学生如何提出问题、解决问题的方法。黄作燊把设计看成是一个不断发现问题、解决问题的过程,这一点与在哈佛大学时受格罗皮乌斯的影响有关。格罗皮乌斯面对美国诸多冲突的社会状况和多方面合作的要求,重视如何通过研究协调解决多方面的问题。黄作燊也将“问题”看成创作的线索,体现了严格的理性主义态度。在教学中他往往引导学生自己独立思考,从问题开始、分析问题本身并逐步解决问题。
与此相应,设计课的训练目的不是仅仅教会学生如何设计某一种特定类型的建筑,而是让学生在设计过程中更多地去思考“什么是建筑”“如何进行设计”等一系列问题。例如,他曾布置过一个设计题目——周末别墅,学生在设计之前,要根据周末别墅的特点,思考如何解决它所特有的如安全、设施问题等。又如另一个题目是设计产科医院,黄作燊不仅邀请产科医生来给大家做有关医院内部如何运作的讲座,还让学生们去医院现场了解。学生们要向医生、护士做调查,并在一定的岗位上协助实习半天,回来后交流汇报,然后在充分了解医院运行方式的情况下,提出自己的设计要求,针对这些要求来进行设计。这些都是培养学生如何以问题着手,实现合理设计的好方法。
最后,圣约翰大学的教学与社会的联系也很密切。黄作燊作为一个深受现代主义思想影响的人,“具有强烈的社会责任感”这一特点在他身上体现得非常明显。约1947年至1948年间,他在对英国文化部官员所作的题为《一个建筑师的培养》的演讲中说:“今天我们训练建筑师成为一个艺术家、一个建设者、一个社会力量的规划者……最重要的变化是重新定位建筑师和社会之间的关系。今天的建筑师不该将自己仅仅看作是和特权阶层相联系的艺术家,而应将自己看成改革者,其工作是为生活在其中的社会提供环境。”[10]
他注重社会问题和社会力量组织的思想充分体现在圣约翰大学的建筑教学之中。圣约翰大学十分注重培养学生的社会责任感。黄作燊曾带领学生们参观拥挤破旧的贫民窟,去体会社会下层生活的悲惨境遇,以此来触发他们对社会平等的追求,并将这些思想反映在设计和规划之中。黄作燊在高年级设置了规划原理的课程和大型住宅区规划的毕业设计内容,此外,他还倡导学生应有一些在政府部门工作的经历,以便更好地了解现代政府管理的具体情况,有助于城市合理秩序的建立。
在圣约翰大学教学时,受伦敦A.A.建筑联盟学院和哈佛大学设计研究生院教师们的影响,黄作燊同时也从事设计实践工作。在他看来,“一来可以使自己的才能得到更加充分和直接的发挥,二来实践工作对教学也有很大的促进作用。”[11]
1945年抗战胜利后,陆谦受从重庆回到上海,邀请黄作燊加入他的中国银行建筑科,黄作燊接受了邀请。此后,黄作燊参与了中国银行宿舍的项目。该宿舍楼阳台采用片状墙体搭接,建筑底层设置支撑圆柱,转角屋顶设有屋顶花园和透空构架,不少手法具有勒·柯布西耶的作品及“新建筑五点”的特点,十分别致。
中国银行宿舍
1946年8月上海市都市计划委员会成立后,通过圣约翰大学以及陆谦受的介绍,国民党工务局聘请黄作燊担任计划委员。该委员会的成员还有陆谦受、鲍立克、郑观宣、王大闳、白兰德、张俊文、梅国超、甘少明等。计划期限以25年为对象,以50年需要为标准,对整个上海市进行了规划。在执行秘书赵祖康的主持下,于1946年6月完成了《大上海都市计划总体草案报告书》初稿。1947年5月完成二稿,1948年春完成三稿。[12]该规划与同时期的西方城市规划图已非常接近,一些最新的规划理论如田园城市、邻里单位、有机疏散等理论都得到了运用,成为我国第一份现代城市规划方案。[13]
指导学生设计1959
1948年5月5日,由陆谦受、王大闳、陈占祥、郑观宣和黄作燊共同组成了“五联营建计划所”。“五联”就是这五位建筑师联合创办的意思。这几位建筑师都曾留学英美,有着类似的教育背景,在建筑理念方面比较接近。在“五联”期间,他们完成了复兴岛渔管处的冰库、嘉兴民丰造纸厂的锅炉房以及中国银行高级职员小住宅等工程。
1949年之后,“五联”中有几位成员前往香港和台湾,黄作燊毅然留在了上海,他深受《西行漫记》(美国记者和作家埃德加·斯诺在该书中以富有浪漫色彩的笔调对延安解放区的生活进行了描绘)的影响,也对未来充满了希望。之后,他又与圣约翰大学部分教师合组了上海工建土木建筑事务所,任负责人,并设计了山东济南中等技术学校校园建筑等。[14]
19 5 0年的抗美援朝激起了全国人民的斗志,举国上下齐心协力支援朝鲜战场,同时进行了大规模宣传活动,清除“亲美、崇美、恐美”的思想。在这一过程中,圣约翰大学也参与了各种宣传活动,表现出旺盛的活力和生气。身为黄佐临的胞弟,黄作燊也在戏剧方面有所长,经常亲自与学生一块儿排戏、演戏。他曾带领圣约翰大学建筑系的学生排演了两部戏:一部是《投军别校》,剧名从京剧《投军别窑》演化而来,戏的内容是宣传鼓励青年人参军上前线,参与抗美援朝战争;另一部是《纸公鸡》,题目源于讲述太平天国运动的京戏《铁公鸡》。《纸公鸡》一剧用公鸡的善斗和不可一世来隐射和讽刺当时美国的骄横霸道。
黄作燊在抗美援朝中,表现出了极强的爱国热情和积极性,不仅自己组织编排了宣传话剧,他的夫人程玖还作为翻译,直接参加了抗美援朝。黄作燊的爱国热情和振兴国家的愿望是由来已久的。当初之所以去英、美学习,也是受近代中国知识分子所普遍拥有的“师夷长技以制夷”观点的影响,而格罗皮乌斯强烈的社会责任感更加鞭策着他。他满怀憧憬和希望地迎接未来,准备为国家奉献自己的全部力量。
1 9 5 2 年,中国高等教育体制仿效苏联进行了全国院系大调整。院系调整将一个地区相近的科系都并入一所学校。同时为减弱教会学校和外国人所办院校的力量,将这类学校都尽量拆散。于是,圣约翰大学这所上海著名的教会学校大部分系科都被拆散合并进其他学校,只留下政法系(发展为今天的华东政法学院)。圣约翰大学的文科到了复旦,工科到了同济大学,其建筑系并入同济大学新成立的建筑系,黄作燊以及其他圣约翰大学的师生也都同时合并进来。组成同济大学建筑系的还有原之江大学建筑系、同济大学土木系(先期已并入大同、大夏及光华大学土木系)部分教师,及上海交通大学、复旦大学、上海工专等校部分教师,还有浙江美术专科学校建筑组学生。
黄作燊在新成立的建筑系中担任副系主任。正系主任暂时空缺,据说是因为院系调整时内定华东区所有建筑系均调整至同济大学,包括原中央大学建筑系(当时称南京大学建筑系)。同济建筑系主任已内定为该系系主任杨廷宝教授,但当时的江苏省委向中央呈报告,提出苏南苏北两行署撤销后,新成立的江苏省政府及省委设在南京,将有大量建筑任务,建议南京大学建筑系仍留在南京,中央同意了这一报告。[15]因此,正系主任保持空缺,所有的事务由担任副系主任的黄作燊负责管理,之后他一直担任着副系主任的职务。
建筑系成立之初,黄作燊面对的是来自不同留学和学术背景的教师们。后来同济大学建筑系被称作“八国联军”,形象地反映了当时复杂的情况:主要教师如黄作燊曾留学英国,谭垣等留学美国,吴景祥留学法国,冯纪忠留学奥地利,金经昌留学德国,另外还有美术老师周方白留学比利时,陈盛铎留学日本,再加上陈从周等受教于国内的老师就成了“八国联军”。
教师们的不同教育背景更是形成了组成建筑系的几支主要院系队伍的不同特点。汇成同济大学建筑系的三支主要院系分别是之江大学建筑系、圣约翰大学建筑系和同济大学土木系市政组,三支队伍分别有着不同的教学思想。
之江大学的主要教师陈植、谭垣均毕业于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这所学校深受法国巴黎美术学院影响,是美国的布扎教育中心,因此他们受到的是学院式的教育。教师们在之江大学的教学中也采用了布扎体系,对基本功要求很严格,在素描、水彩、平涂、渲染等方面有系统的训练,在设计方面比较注意轴线、组构、比例等规则的运用。
圣约翰大学建筑系,在黄作燊的带领下一直采用带有包豪斯特点的教学方法,实践了注重启发学生创造力的“基础课程”,强调建筑与生活、科学和技术的关系,利用构件进行三维训练,并倡导现代建筑和现代艺术,教学内容和形式十分灵活。
同济大学土木系也同样有着自身鲜明的特点。主要教师金经昌曾在德国达姆斯塔特工业大学学习城市规划和市政工程,回国后曾在上海都市计划委员会工作,19 47年起在同济大学任教。另一位主要教师冯纪忠曾在奥地利维也纳工业大学建筑系学习,1947年起在同济大学任教的同时,在南京都市计划委员会兼职。因此,同济大学土木系主要教师不仅有着建筑设计方面的基础,也有着较强的城市规划方面的基础。该系在1950年于高年级成立市政组,教学重点为市政工程、城市规划与建筑学,开设了城市规划、城市道路、上下水道等规划方面的课程,以及建筑设计、建筑构造、建筑艺术(建筑史)、素描等有关建筑的课程。[16]
由此,组成同济大学建筑系的三个分支不仅都有着悠久的历史,而且各自的教学也都有鲜明的特点,其学术思想和教学方法上存在着差异,而其主要教师,在资历、学术水平、影响及国内外声誉等方面都不相上下,因此,合并后的同济大学建筑系在学术上形成了“群峰耸立”[17]的局面。与国内其他几所合并而成的院校的“金字塔”形稳定统一的教师队伍相比,呈现出同济大学所独有的特点。
面对初创的同济大学建筑系复杂的教师背景,黄作燊基本采取了一种宽容的态度,让每位教师都能有空间发展自己的学术思想,促进了建筑系兼收并蓄的特点。同时,他还保持了对城市规划学科的一贯重视,依据原同济大学土木系在城市规划方面的优势,设置了城市规划教研组和城市规划专业(初名“都市计划与经营”),并让圣约翰大学毕业生李德华加入该教研组,使同济大学建筑系成为中国第一个有独立规划专业的院系,为规划学科的发展打下了基础。
1 9 5 3 年,中国在学习苏联的大潮下掀起了“社会主义内容,民族形式”的复古潮流,一时间各地兴起了大批以“大屋顶”为特征的建筑。此时在逐渐强盛的政治局势以及各种运动的压迫下,黄作燊已无法像他在圣约翰大学时那样全面贯彻他的现代理念,他逐渐变得沉默,似乎不再是过去那个时而会提出别出心裁意见的黄作燊,更不会主动地发动与组织活动,但是在建筑设计方面,他仍然坚持不懈地继续追求现代建筑的理想。
1 9 55年,在同济大学教学中心楼的设计过程中,建筑系广大教师充分发挥了积极性,按照自愿结合的方式,共分11个小组进行工作,到三月底,完成了设计草图15种。由于教师各自的学术思想不同,方案的设计风格也不一样,既有复古式样的,也有现代式样的。评图委员会最后选中一个完全复古的方案。该方案采用苏联莫斯科大学轴线对称的平面布局,立面造型采用中国传统的大屋顶式样,并有汉白玉栏杆、立面雕花和梁栋彩画等装饰。
包括黄作燊在内的一些老师认为这样的建筑不符合时代精神,而且在经济上过于浪费。在时任国务院总理周恩来的政府工作报告中批评基建中浪费现象,全国性的反浪费运动纷纷开展的形势下,系中十几位教师联名上书校党委,要求停止建造中心楼尚未施工的大屋顶和一些立面装饰,但没有成功。教师们便上书至周总理,说明了这一情况。总理办公室为此曾派出专门工作组前来调查,认为教师们反映的情况属实,提出的建议也很有道理,因此敦促教学中心楼的屋顶部分和立面雕花停止施工。[18]
1956年,“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双百方针”的实施,使建筑界的学术氛围活跃起来,大家都纷纷探索什么是新时代的建筑形式。在系中现代建筑思想活跃的时候,李德华和王吉螽两位教师,也是圣约翰大学的早期毕业生,合作设计了作为教学样板的教工俱乐部。在该方案中,深刻透析出黄作燊的设计思想。正如李德华先生真切的回忆:“我就是他的手与口……我能领会老师的意图和思想。”[19]他们对建筑的理念是一致的。该建筑设计注重功能、布局和空间的流动性,大小空间相互穿插,室内外空间相互交融,打破了常规刻板的中间走道、两边房间的布局。同时,该建筑采用了较新颖的结构形式,拱梁、密肋梁、人字屋架等结构构件均直接暴露,体现了结构和技术之美。室内风格受抽象画的影响,运用木屑压制墙板材料,进行了不同材料的搭配组合,非常独特。建筑中也有很多中国传统特色的体现,如受中国园林空间影响的花园和茶室布置,以及用屏风进行空间的限定和分隔等,体现了现代建筑的流动空间思想与中国传统园林意境的融合。
上海三千人歌剧院方案模型1959
1 95 8 年,在北京“十大建筑”建设的影响下,上海也着手筹划国庆工程,其中有一项是三千人歌剧院,由黄作燊负责。剧场观众厅设计的技术性要求很高,要在满足音质、最佳视距和视角的同时,容纳三千名观众,要做到这点是十分困难的。为解决这一问题,黄作燊投入了大量心血,与其他师生一起,思考了多种办法。最终,该方案采用了两层跌落式小挑台,解决了最佳视线质量和观众人数众多之间的矛盾。同时,为了降低俯视视角,两层挑台之间空间要尽量小、尽量薄,方案采用了悬索挑台结构,创造性地满足了这些要求。因此,该方案在功能上受到了一致好评,评委们认为它在视角质量、水平控制角、俯视视角等方面都超过了相同容量的国外剧院的设计水平。[20]可惜这一项目后来由于各种原因没有实施。
黄作燊和李德华、王吉螽还参与了波兰华沙英雄纪念碑和古巴吉隆滩纪念碑的方案竞赛。这两个方案构思十分独特,受到天坛丹陛桥及周边环境的影响,以营造空间变化为主导,整个场地规模宏大,高低起伏,人在中间经过时,有一种向上升腾之感,由此通过环境氛围的营造,以达到净化心灵的目的。[21]这种设计手法,体现了现代建筑理论中对“空间”的重视。但是,当时要求提交参赛的作品必须经过市文化局的审查。第一个方案在波兰得了二等奖,而教师们却受到了国内文化局的批评,认为方案没有经过他们审查就直接送出国不合适,因此这个奖项教师们一直没有去领;而第二个方案,教师们送审时,文化局的同志看不懂,认为没有突出的纪念物体,因而拒绝将方案送去参赛,为此几位先生也都感到非常遗憾。
黄作燊是中国现代建筑思想的倡导者,他接受了全面的现代建筑教育,回国后在当时中国建筑教育界以学院派布扎体系为主流的局面下,在圣约翰大学建筑系进行了基于现代建筑思想和包豪斯方法的另一种教学模式的可贵尝试。他传承了“基础课程”的内容,强调了对材料和技术工艺的注重,强化了对社会的关注,发展了以“问题”为引导的教学思路,在建筑教学方面开创了全新的局面。同时,他也培养了一批与他具有相近思想的毕业生,这个群体在新中国传播现代建筑思想、实施新型教学方法和创作实践方面都进行了积极的尝试。
黄作燊不仅学贯中西、知识广博,且内外兼修、心胸开阔,为人宽厚儒雅。面对同济大学建筑系不同背景教师的迥异学术和教育观念,他能平等宽容待之,谋求大家的共同发展。在学术思想上,他坚持现代主义的道路,追求新建筑的理想。纵观其一生,前期由于纷乱的战事,后期由于动荡的局势,时代没有给他太多的机会,怀着满腔才情却无法充分发挥。尽管如此,他仍然保持饱满的工作热情,无论是在教学方面还是在建筑创作方面,只要有机会,他就会全力以赴,倾其所能地贡献自己的力量。他的教学理念和设计思想为同济大学建筑系“现代”特色的形成做出了卓越的贡献。
注释:
[1]来源英国伦敦A.A建筑联盟学校提供的有关档案。
[2]罗小未,钱锋.怀念黄作燊[C]//同济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编.黄作燊纪念文集.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12.5.
[3]2001年11月访谈罗小未先生。
[4]理查德·鲍立克(Richard Paulick,1903—1979)曾参与格罗皮乌斯包豪斯校舍设计和包豪斯教学探索(不一定是包豪斯正式成员),1933年来上海开业,做室内设计并参加多种社会活动,1943年起在约大教授室内设计和城市规划。抗战后参与大上海都市计划工作。1950年,他回到民主德国,成为国家建筑师。
[5]罗小未,李德华.原圣约翰大学的建筑工程系,1942—1952[J].时代建筑,2004(06):24-26.
[6]圣约翰大学建筑系1949年档案记载中有教师林相如,但建筑系学生对此人并无记忆,推测为原计划聘请该教师,但实际由于某种原因他并未来系中任教。
[7]同[3]。
[8]2002年11月访谈樊书培、华亦增先生。
[9]2000年4月19日访谈李德华先生。
[10]H.Jorsen Huang,The Trainning of An Architect,为英国文化委员会作讲演的讲稿,1947—1948。
[11]1952年8月24日黄作燊个人思想总结,同济大学教师个人档案。
[12]郑时龄.上海近代建筑风格[M].上海教育出版社,1995.
[13]孙施文.城市规划哲学[M].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1997.
[14]钱锋.从一组早期校舍作品解读圣约翰大学建筑系的设计思想[J].时代建筑,2011(03):134-141.
[15]董鉴泓.同济建筑系的源与流[J].时代建筑,1993(02):3-7.
[16]同[15]。
[17]同[15]。
[18]2000年7月访谈王吉螽先生。
[19]李德华先生书信[C]//同济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编.黄作燊纪念文集.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12.5.
[20]安怀起. 上海三千人歌剧院设计的前前后后[J].同济报,1960-4-30.
[21]同[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