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速
这本是一门无比奢华、无与伦比、无可挑剔的婚事,不管从哪个角度说,从哪个视角看,都是令人艳羡的。谢安的侄女谢道韫嫁给了王羲之的次子王凝之,门当户对,天造地设。
东晋时期士族如林,其中琅琊王氏和陈郡谢氏,在门阀士族鼎盛之际最为有名,“山阴道上桂花初,王谢风流满晋书。”门阀士族之间的联姻成为政治常态。这两大丞相世家到晋朝灭亡后仍然风光不减,直到梁代枭雄侯景造反时,因前时向两族求婚被拒而怀恨在心,干脆诛灭了两族,使王谢数代文雅风流人士到此消亡,于是“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门是当了户是对了,然而,夫妻两人是两个完全不同世界的人。谢道韫立于灿灿花丛中,白衣寒碎,青丝乱扬,与温融气息格格不入的样子,骨子里渗透出一股淡淡的傲气。才貌俱佳的她,一双杏眼清冷彻骨,一转身一投手,让人感到一股艳美,惊才绝世。
王凝之却并非一个才华高妙的人,也不是个魏晋风流的代表者,而是个被淹没在大众之中的一个普通人。虽说也喜欢书法,但跟他的弟兄相比,就只能算是平庸者,看其一生,更是迂腐无比,甚至有些愚蠢。
谢安为他这个珍爱的侄女选婿的时候,起初看中的并不是王凝之,而是五子王徽之。王徽之是大名鼎鼎的东晋名士,最脍炙人口的便是他夜读左思招隐诗,忽然想起了戴安道,便趁着大雪前去拜访。但到其门口而不入,只留下几乎堪称魏晋风流之典范的一句话: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如此率性,如此飘逸。
但在我看来,谢道韫似乎更喜欢比她小的七子王献之。王献之雅擅风流,很有才气,不过除了书法,谢道韫也应不输于他。魏晋尚清谈,一次王献之与几位文人雅士在家高谈阔论玄理,辯论中竟被友人说得理屈词穷,谢道韫在内室听见了,即遣婢女出去对王献之说:“欲为小郎解围。”宾客闻言,一座皆惊。她在屏后接着王献之刚才的论点,与客人继续辩论,讲得条条入理,丝丝入扣,把宾客驳得哑口无言,甘拜下风。其实,谢道韫不仅诗文写得很出色,而且具有很高的思辨能力。谢道韫虽然不想当官,对玄理却有很深的造诣,并善于言谈。
谢安认为王徽之恐怕不是那种过日子的人,王献之又是年龄比谢道韫小得多,所以最终选中的,是这个有些浑浑噩噩、平常平庸的王凝之。对王凝之来说,幸福来得太突然,娶到这么才情无双的妻子,本就有些糊涂的他,一下子被幸福冲昏了头。
谢道韫嫁过去后,发现王凝之在几个兄弟中才干最弱,对他很不满意,“大薄凝之”。当回家省亲时,怏怏不乐,谢安看见问怎么了,谢道韫怅然道:“一门叔父,有阿大、中郎,群从兄弟,有封、胡、羯、末,不意天壤中乃有王郎。”意思是我们谢家,从老到少,个个都俊雅不凡,才华出众,没想到天下还有王凝之这样的平庸之辈,委曲之情溢于言表,有种降尊纡贵的感触。谢安知道王凝之的情况,听了也叹息不止。当初他的选择也只能在谢王两族内,要不然高攀,要不然门当户对,绝不下嫁其他士族。侄女的婚姻大事她自己没有选择权,都得由他这位长辈按照规矩来安排。
但既然米已成粥,谢道韫只能默默接受事实。只不过那种跟家人共同品诗的场景难以再现了。在小的时候,叔叔谢安和谢道韫及她的几个堂兄弟在雪天里围炉聊天,谢安指着窗外纷纷扬扬的大雪,问:“白雪纷纷何所拟?”侄儿谢朗接口就说:“撒盐空中差可拟。”谢道韫驳道:“末若柳絮因风起。”谢安听了抚掌大笑:好一个柳絮之才啊。这一咏雪名句,不久为人所传诵,宋代蒲寿宬《咏史八首·谢道韫》赞曰:“当时咏雪句,谁能出其右。雅人有深致,锦心而绣口。此事难效颦,画虎恐类狗。”谢道韫的才气引起了谢安的注意,一次谢安问:“《毛诗》何句最佳?”谢道韫回答说:“吉甫作诵,穆如清风。”指尹吉甫写的“丞民之诗”,是赞周朝宣王的卿士仲山甫,他帮周宣王成就了中兴之治,诗句清丽,传诵不衰。谢安很有同感,连夸侄女“雅人深致”。
作为才女,谢道韫对王凝之的平庸无能是失望的。也正是王凝之的昏庸带给了谢道韫不幸。由于家族的作用,王凝之受命任会稽内史,过了半年多,遇上海盗孙恩作乱,率兵攻向会稽,王凝之笃信五斗米教,既不调兵,也不设防,而是在厅中设天师神位,每日焚香念经,反复默念道教中无上宝咒,且叩且诵,然后面向东仗剑焚符,别人看了哭笑不得,说他如疯子一般,都急着催促发兵,他居然说已请诸道祖借来神兵,就是来十万贼兵也不怕。直到孙恩兵快进城了,才不得已同意出兵,但贼兵已冲进来了,王凝之顾不上谢道韫,带上儿女们匆匆外逃,跑了十多里路就被孙恩贼兵抓住给杀了。
王凝之死得毫无价值,成了时人的笑柄。只是可怜了谢道韫。那一年她四十多岁,已经做了外婆,城破时她带着三岁的小外孙,率领家僮边与贼兵搏斗,边逃往城外。但终因寡不敌众,被乱军所俘,送到孙恩面前。孙恩不想杀这位著名的才女,却不肯饶过谢道韫的小外孙。谢道韫毫无惧色,大声叱责孙恩,义正言辞反倒让孙恩不好再下杀手,这才救了小外孙一命。不过谢道韫的三个儿子都在这次兵祸中丧生。中年丧夫丧子,对一个女人来说,实在是很残忍的人生际遇,令人叹息。
孙恩之乱既平,新到太守刘柳素拜访谢道韫。事后刘柳素常对人说:“内史夫人风致高远,词理无滞,诚挚感人,一席谈论,受惠无穷。”《晋书》也称赞谢道韫“神情散朗,有林下风气”。
昏庸无能的丈夫带来的恶果,由她一个人默默地忍受。但她并没有因此而沉沦,而是很坚强地挺过这一关。她心性也没有发生太多的改变,依然那样优雅、从容,终日以诗书为伴,诲人不倦地为远道而来的莘莘学子传道、受业、解惑,受益之人不计其数,大家都尊称她为老师。她余生的岁月,孤独寂寞或许不可避免,但也是充实而充满书香清韵的。
再回过头来,谢安为官谨慎又有作为,处事公允明断,不专权树私,不居功自傲,有宰相气度。但作为家长,他的能力好像有点欠缺,尤其是孩子们的婚事,显得那么蹩脚。除了谢道韫的婚姻,他还把一个女儿嫁给中书令王坦之第三子王国宝,这是个全晋朝人品差到无底线的男人,人称“人面狗心”;另一个女儿嫁给了王珣的弟弟王珉,本来是好好的,但后来又劝她离婚;还让弟弟谢万的女儿跟潇洒古澹的王珣离婚,活活拆散了他们美好的家庭。如果撇开“政治是道大餐,婚姻只是小菜”这个逻辑,谢安的这系列举措不能不令人遗憾。
这场婚姻,对谢道韫来说,如永远看不破的镜花水月,指间烟云世间千年,如你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