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里兰卡，血色复活节

4月22日，斯里兰卡首都科伦坡发生第九起爆炸，现场火光冲天（东方IC图）

4月21日早餐时间，斯里兰卡首都科伦坡五星级酒店肉桂大酒店里，现年约35岁的因沙夫来到自助用餐区。

穿着白色衬衣，背着灰色双肩包，他没有选餐，而是在餐桌前踱来踱去，显得有所犹豫。随后，他引爆了自己。

同一天，在同一个城市的香格里拉酒店，因沙夫的弟弟、约31岁的伊哈姆做了同样的事。

很快，他们位于迪马塔歌达的三层豪宅进入警方视线。当晚，警方突袭了那里，伊哈姆怀着孕的妻子法蒂玛引爆炸弹，她自己、三个孩子追随着丈夫而去，并让三名警察丧命。

原本静谧的富裕街区不再平静。

“伊卜拉欣怎么会有这样的儿子？”长期与他家为邻的米尔哈问道。

俩兄弟的父亲伊卜拉欣，是在斯里兰卡政商两界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香料大亨、左翼政党人民解放阵线的领袖，还曾是前总统拉贾帕克萨的座上宾。如今，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CNN）报道，他和他的三儿子已被警方逮捕。

在邻居印象中，“他人很好，很大方。”84岁的匹亚尔称伊卜拉欣会邀请邻居到他家参加年度午餐会，其间会有政客出席。袭击事件的发生让他感到“十分震惊”。

这一天是基督教重要节日复活节，斯里兰卡的三家高档酒店、数座教堂发生连环爆炸事件，造成253人遇难，伤者无数。

这颗“印度洋上的珍珠”成了“血珍珠”。

“到处都是人体残肢”

多少人的命运在这一天交织在一起。

就在伊哈姆引爆炸弹时，丹麦首富波维森和家人正在香格里拉酒店吃早饭。

趁着孩子放假，他们来到斯里兰卡度假。

波维森身家79亿美元，是苏格兰最大私人土地所有者，拥有众多城堡。他家居住在一座有600年历史的庄园里。他人脉甚广，《纽约时报》报道，波维森与丹麦王子亲近，曾和他們一起养鸡、酿酒。

坐拥巨额财富容易让子女成为勒索对象，所以波维森一家行事极为谨慎，大女儿阿尔玛在图片社交网站Instagram上发布的照片中，只有模糊的背影。

而现在，丹麦首富家四个孩子中的三个，在斯里兰卡香料大亨儿子参与的爆炸袭击中遇难。

伊卜拉欣白手起家。他曾是科伦坡穆斯林区的厨子，之后贩卖洋葱，接着做芝麻和胡椒生意，一点点摸爬滚打，最终创建了伊沙娜出口公司，成为该国大型香料出口商之一。每年，他们向印度出口的胡椒就有2000万磅（约合907万千克）。

哪怕已是70岁左右的年龄，他仍不知疲惫地工作：早晨4点即起床，到清真寺祷告及一顿简单的早餐后，便到工厂去检查产品质量等。

警方逮捕伊卜拉欣，是要调查他是否为儿子们的恐怖行径提供资助等。

伊沙娜公司旗下有一家铜厂，《日本时报》报道，警方也逮捕了铜厂的经营者，后者涉嫌帮助袭击者制作简易爆炸装置、收购军方售卖的废铜弹壳。铜厂由因沙夫掌管，他已是成功的商人。2016年，他和父亲一起被授予了斯里兰卡总统出口奖。

复活节前一晚，因沙夫告诉妻子要去赞比亚，但其实他入住了科伦坡的肉桂大酒店。

伊哈姆则入住香格里拉。据亲属介绍，他是家中最虔诚的信徒，其妻子法蒂玛会始终用面纱遮住整张脸，这在斯里兰卡较为罕见，同时，据邻居说，基本看不到这家的女性成员出来。英国《每日电讯报》报道，或许，正是伊哈姆用激进的思想给哥哥“洗脑”。

4月21日，斯里兰卡多地发生爆炸，酒店、教堂遇袭。图为遭受袭击后的圣塞巴斯蒂安教堂，现场一片狼藉（东方IC图）

在爆炸袭击中，生命定格在用餐时间的，还有斯里兰卡明星厨师玛雅杜尼及其女儿、英国IT从业者坎贝尔、孟加拉国政客的亲戚、8岁的扎亚……

人员相对集中的教堂也成为“重灾区”。

“到处都是人体残肢。”到过遇袭酒店和圣安东尼教堂现场后，斯里兰卡经济改革部长沙哈德席尔瓦在社交媒体上写道。

位于科伦坡的圣安东尼教堂爆炸发生时，苏曼帕拉正在附近的商店里。他看到，“神父跑出来，满身是血”，他赶忙到教堂帮忙救助伤员，“（教堂里）血流成河”。教堂顶部被炸毁，黑烟滚滚，尸体、瓦片、玻璃、断裂的木块，散落在血泊中。

其他地方的袭击也在进行中。

《华盛顿邮报》报道，警方透露，本来，拜蒂克洛港的圣玛丽教堂也是目标之一，但袭击者发现弥撒仪式已结束，转而到附近的锡安教堂。

建筑承包商拉梅什一家每周都会去那里做礼拜。其妻子克里沙蒂尼是主日学校教师，那天她照常去上课。下课后，她和孩子们在教堂外吃零食，等着复活节仪式开始。

此间，拉梅什发现一个背着大包的陌生男子。后者解释包里是摄像机，要到教堂里拍摄。“我丈夫觉得不对劲，就告诉他要先得到许可才能进。”妻子说，“丈夫强迫那人离开。”

而当克里沙蒂尼带着孩子们进教堂，她立刻听到了巨响，教堂开始着火。这是一年中最神圣的日子之一，教堂里有多达450人。恐慌随之而来，会众到处寻找亲人。

几个小时后，克里沙蒂尼在医院找到了丈夫的尸体，遭遇阻拦的背包男子在院子里引爆炸弹，拉梅什当场死亡。家人称，他让更多人逃过死亡——但最终这里至少有28人死亡，其中包括12岁的沙龙和11岁的萨拉等多名小孩。

富二代、海归“人肉弹”

遇害者的英雄事迹、惨遇不断见诸报端，而袭击者面目也逐渐清晰。

目前，斯里兰卡调查人员已识别出9名自杀式爆炸袭击者中的8人身份。让总理拉尼尔·维克勒马辛哈感到“惊讶”的是，这些嫌犯多数来自中上阶层家庭、有良好教育背景， 甚至留学经历。

例如爆炸袭击策划者之一的贾米尔·默罕默德。4月21日，第一次爆炸发生5个小时后，他开启又一轮爆炸：在科伦坡郊区德希瓦拉的热带酒店引燃炸弹。《每日电讯报》报道，贾米尔曾居住在伦敦，在金斯顿大学攻读航天工程方面课程，之后到澳洲墨尔本读研。他有“相关领域专业知识”，令人怀疑他可能是此次袭击的炸弹制造者之一。

香料大亨的孩子们、海归高知分子等为何激进到愿意舍弃自己的生命，目前无从得知，恐怕这也难得出一个简单的答案。

CNN分析，穷人可能会为了钱而受到激进分子的招揽，但对经济条件优渥的人来说，可能思想上的影响因素更大，此外，身边人的影响也可能是重要原因，朋友、家人往往会抱团参加“圣战”组织。

而可怕的是，美国《赫芬顿邮报》曾报道，孟加拉国的富家弟子将成为伊斯兰激进分子当作新“时尚”——尤其是受过教育和具有较大抱负的年轻人，他们对现有社会体系和生活缺乏归属感，容易受到激进主义的诱惑。

实际上，出自中上层家庭的极端分子大有人在，最为臭名昭著的非本·拉登莫属。他是沙特建筑业巨头之子，曾就读于阿卜杜拉齐兹国王大学，学习工商管理，还拿到了土木工程的学位;拉登的继任者扎瓦希里出生在埃及富裕家庭，自身是个医生。

不过，目前疑为斯里兰卡连环爆炸案主谋的扎哈兰·哈希姆，是从普通家庭走出来的。

据酒店录像，21日，还有一个人和伊哈姆一同下电梯来到酒店用餐区，并在不同方位引爆炸弹，他就是三十出头的哈希姆。

中学校园里，他就给人留下思想激进的印象。

“哈希姆排斥我们的教诲，反对我们对《古兰经》的阐释，他思想更为激进，最后他被开除了。”当时学校副校长阿里耶说。

2018年3月，斯里兰卡康提，佛教徒和穆斯林爆发冲突。图为一个穆斯林小男孩站在被毁的清真寺外（东方IC图）

被学校开除并没有阻挡哈希姆的思想。成年后，他的极端也在穆斯林内部引发争议。

“他不接受长者的建议。”阿訇法瓦兹说，哈希姆更为保守，比如，他反对女性戴耳坠、手镯等。后来，哈希姆开始招募自己的追随者。

网络时代也双向为其“助力”。一方面，他的姐妹玛沙尼亚接受采访时说：“在网上了解‘伊斯兰国的思想观点后，他变得更为激进。”另一方面，他会在网络上传播极端思想。在网络视频中，他呼吁“圣战”，鼓动杀戮。例如，一个视频里，他大声说道：“你們将没有时间收拾被炸毁的尸体，我们将持续把侮辱真主的人送下地狱。”

“他在宣扬杀人。”阿訇阿尼斯说，“这不是伊斯兰，而是暴力。”

而追随者没有让哈希姆的说教停留在“理论层面”，他们也付诸实践，引发了暴力冲突。2017年一天，他的追随者挥舞着剑，来到他们认为对真主不忠的社区，造成至少一人受伤入院治疗。警方试图逮捕哈希姆，但他逃脱了。

哈希姆与伊哈姆是如何走到一起的，目前仍不得而知。《纽约时报》分析称，双方的诉求或让他们走在一起：如果，伊哈姆寻求精神指导，哈希姆可能提供帮助;后者若有谋杀计划，大亨家的财富能够资助他。

此次袭击过后，斯里兰卡国防部认为“国家一神教团”（National Thowheeth Jamaath，NTJ）策划并实施了袭击，该组织由哈希姆创建。但NTJ否认与此次事件有关。极端组织“伊斯兰国”却宣称对斯里兰卡袭击负责，该组织发布了一段视频，其中，8名黑衣人站在一起宣誓效忠，中间唯一没有蒙面的正是哈希姆。

旧伤未愈，又添新病？

哈希姆的极端思想不仅“早露端倪”，斯里兰卡当局对哈希姆也并非前所未闻。远至几年前，近至4月初，多方曾对斯里兰卡发出警告。

《华盛顿邮报》报道，斯里兰卡穆斯林委员会副主席希尔米·艾哈迈德说，该委员会曾先后至少三次警示情报机构，哈希姆煽动宗教紧张情绪、在网上挑动仇恨。“2018年12月，一些年轻人刻意损坏佛教雕像，我们再次回报情报部门”，希尔米敦促情报部门逮捕哈希姆。实际上，斯里兰卡情报机构在对哈希姆的监视中曾发现，他曾多次在孟加拉国与“伊斯兰国”极端分子联系。

CNN报道，一名印度政府官员称，去年，印方审讯“伊斯兰国”嫌疑人时，发现了哈希姆有关线索。今年4月4日，袭击发生前不久，印方将相关人等电话号码、哈希姆的信息告知斯里兰卡，并提醒他们正在策划针对天主教堂、印度使馆实施自杀式袭击。

但事实证明，斯里兰卡方面并未能做出有效应对。外媒分析，这或许与斯里兰卡内部政治斗争有关。

4月21日，斯里兰卡首都科伦坡，安全人员守在遇袭的教堂附近。袭击事件后，街道上、教堂外的守卫增加了（东方IC图）

据《亚洲时报》报道，总理维克勒马辛哈未受邀参加由总统主持的国家安全委员会会议，因此对可能发生袭击的预警不知情。政府发言人拉吉哈说：“总理未得到有关信件、消息，我们不是在推卸责任，而是事实。”

此前，总统和总理二人不和，曾闹得人尽皆知。

去年10月，联合政府政治联盟内部对立达到高潮：总统西里塞纳宣布，由于一名内阁部长涉及密谋暗杀总统，他只好将维克勒马辛哈解职，并任命前总统拉贾帕克萨为新总理，组建新政府。然而，这场斗争以维克勒马辛哈“卷土重来”结束，但双方的关系已不可弥合。

政治斗争的潜在影响让斯里兰卡人感到后怕。同时，总理提前知晓消息的话，是否能阻止袭击发生，也是个问号。

不可忽视的是，这个南亚岛国还有个存在已久的矛盾点。

去年3月，僧伽罗佛教徒和穆斯林群体爆发大规模暴力冲突，斯里兰卡进入全国紧急状态，这还是2009年结束内战以来首次。当年4月，《纽约时报》报道，脸书被僧伽罗佛教徒团体用来针对穆斯林，触发暴力事件。

斯里兰卡总理维克勒马辛哈（左）和总统西里塞纳，去年，两人矛盾到达顶点，引发政治斗争（@视觉中国 图）

此外，有分析称，“伊斯兰国”极端分子回流勾结当地极端人员，或是当地的极端组织接受了回流人员的帮助和支持，也可能是此次袭击的原因。

目前，事件还在调查中。维克勒马辛哈坦言，连环爆炸袭击是该国2009年来所面临的最大挑战。

失去了丈夫的克里沙蒂尼的旧痛还记忆犹新。她现年40岁，但大部分时间都是个孤儿：血腥的内战期间，父母双双被谋杀。斯里兰卡内战令至少10万人丧命，如今仍无确切数字，但联合国调查中曾称，单在内战最后5个月，就可能有多达4万人死亡。

走出店门，看着圣安东尼教堂，费尔南多画了个十字，像其他斯里兰卡人一样，他担心会有更多袭击发生，“现在小孩子也害怕去教堂了”。提心吊胆的加布里尔说：“我们不希望回到黑暗的过去。”

流泪的“印度洋珍珠”，伤疤未愈，又添新病，还能回归平静吗？

资料来源：路透社、美联社、《纽约时报》《华盛顿邮报》《每日电讯报》、CNN、BBC、AFP、Firstpos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