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夏
1
二十二岁那年,我的命运被马海改变了。
马海殒命于二十二岁。
他的一抔骨灰是我和肖本林送到他家的。
骨灰送到马海家后,肖本林说他还有事,便提前走了。临出门肖本林以一个老大哥的口气,压低嗓门,以能让马海他爸听得见的声音对我說,小崔,崔劲松同学,你与马海是老同学是好朋友,你多陪陪马叔他们。
肖本林说这话时脸色凝重。
我留了下来。
是马海他爸给我们开的门。没见马海他妈。她应该在里屋的,我感觉得到,她正在紧闭着的里屋门后竖耳听着外面的动静。
我没跟肖本林一起离开是因为我真得独自留下来,跟他爸做个郑重交代。
马叔接过那个装着儿子骨灰的纸盒时,一双青筋鼓冒的手哆嗦得厉害。那盒子筛糠般地战栗着差点掉在地上。
纸盒是个装布鞋的盒子,用打了结加长的白色口罩带井字形捆扎。离开龙头山火葬场,我就一直提着这盒子。团支书肖本林一直都没跟我换下手。
马叔最终还是将盒子端稳了,他向我和肖本林一再躬身感谢。
他悲戚的脸抹上了一层愧色,连声说完谢后,他接着说,他该死他该死!他变成灰都是不可饶恕的,他该死啊!
说这话时马叔努力掩饰喉咙眼儿那儿的哽噎,然后当着我们的面甩下那盒子。
唉......师妹,我现在给你讲这个时,我找不到一个准确的词,他放下儿子骨灰时的肢体语言用“甩”字形容不够准确,用“砸”也不准确。那盒子待稳在光滑的水磨石地板上后,马叔又用脚踹踢了它一下。那盒子在拖得乌亮的地面上滑到了靠客厅沙发的一角,乖乖地停住。
我、马叔、肖本林看着它停住。然后,肖本林便说有事匆匆离开了。
当时我也不晓得那捆扎结实的纸盒里是否还有别的什么包着骨灰,我生怕它在那一刻散开。
要跟马海他爸说的话我并不想当着肖本林说,他是老三届高中毕业生,下过乡当过工人,考了两年才考上大学。肖本林年长我们十来岁,他都成家有孩子了。我和马海是应届高中毕业生,在班上我俩是年纪最小的。
那年头,同学的相处基本上是以年龄结伙的。马海基本不理班上的其他同学,他上了大学还跟读中学奔高考时一样刻苦,在班上他似乎只跟我说说话,骨子里他真看不上那些年长又世故的同学。
肖本林之后问过我,崔劲松,你那天在马海家待到什么时候?马海他妈一直躲着没出来?我说,你走后我很快也走了,没见到他妈。
我可不想什么都老老实实跟这位老大哥同学交代。
我后来见着马海他妈了,她从房间里出来时脸色寡白,人瘦得脱了相,穿着一件烟灰色开司米毛线衫,身子空瘪得像个衣架在晃,一蓬烫过的花白短发乱刺刺的。一年前我跟马海到过他家,那时他妈头发还乌黑的,人也富态。
马海他妈盯着我看的眼睛令我发毛,她空洞的双眼像两只假眼。年少时我曾在北寺街南寺巷子那头看见瞎了一只眼的地摊算命先生,他偶然摘下墨镜后,那只假眼把我吓了个半死。到现在我做噩梦都觉得地下的鬼就长着那样的眼睛,白多黑少,眼球鼓突得像要掉出眼眶。
她从马叔视线呆停的地方看见了那个盒子。她愣了一下后忽然一步蹿过去,弓身提起它来打量,然后一屁股跌坐到沙发上。
她把那盒子抱在膝头上,两只手不停地摩挲。
云芬,吴云芬!你疯了?整哪样?咹?!
她忽地去解那捆扎纸盒的白色口罩带。
后来,我帮着他们把马海的骨灰处理了。
马海他爸妈后来硬留我吃了晚饭。从早晨到那会儿,我还没吃没喝,但竟然不觉得饿和渴。
我感觉我那天所做的一切,都在马海眼镜片后那双眼睛的监控下进行着,我所有的动作都听命于马海,我的手脚乖巧地配合着,机械地完成。
那天马叔油煎了六个荷包蛋,下了一海碗面条。我不喜欢吃面条,吃了两个盖在面条上面的荷包蛋后便觉得既饱胀又乏力,再也无力用筷子挑起一箸面条。他爸妈也端着个面碗,但他们几乎也没动筷子。马叔接着把盘子里的四个荷包蛋全搛到我面碗里来了,我又吃下一个。然后盯着逐渐泡烂的面条,不敢看他们。
马海他妈忽然放下碗筷哭出声来,而后又猛地从沙发上站起来侧出身,在茶几那头的空地上面对着我“扑通”一声跪下,她说:劲松,阿姨求你!剩下的那三个荷包蛋你一并吃了,替小海吃了,好吗?劲松,你可记得,从前你来我们家玩,我也是要给你们一人煎几个荷包蛋吃的。
那时,这城里每个家庭的住房都是公家分的,居室都设计得很小,通常是两居室,客厅也就是饭厅,厨房就在封闭的阳台上,卫生间也就一个蹲坑的位置,两平方米不到,蹲下站起擦屁股时手老会磕碰到周围镀锌的铁管子,生疼生疼的。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的城市居室,像马海家这样卫生间进家的已经是最讲究的了,马海的爸妈是水电设计院的工程师。那时的配套房还没有餐区设计,客厅沙发前的茶几就是饭桌。
吴阿姨忽然跪在地上哭起来,马叔生气地绕过去狠拽她起来,她发疯般地摇着头,哭着不起。
我连忙惶恐地把那三个鸡蛋也囫囵吞进肚子里去了。
真的,那天马海那双镜片后的眼睛一直在他家的各个角落看着这一切。
师妹,这些细节我当年没有跟肖本林和班上其他同学透露过一丝丝,系里的党总支书记、系主任以及我们班的辅导员许老师在马海的事处理完后曾关起门来找我谈了一次话。我什么都没说,光是掉眼泪。系党总支杨书记见从我嘴里撬不出个所以然来,最后有点生气地说:崔劲松同学,你这是怎么了?一点儿阶级立场都没有!荒唐!荒唐!
那天肖本林走后,我跟马海他爸说了以下的话:马叔,马海说了,他哪也不想去,他想跟家里的那盆文竹待在一起。
2
天麻黑的时候我终于离开马海家。
从狭窄昏暗的楼道出来时,我让冷风一灌,那硬咽进肚子里的煎蛋全喷吐出来,吐在楼院旁的一排小灌木丛边。
守院门的老倌听见响动,拿着一个手电筒晃过来,他表情怪异警惕地手指着二楼马海家的窗子问:来他家的?!搞啥子名堂?随地乱吐!你今天得处理干净了才能走!猫屙屎还晓得掩盖一下!
双手拄着膝盖,肠胃正翻江倒海死难受的我边呕吐边偏脸看那个凶巴巴的老倌,斜瞅了他一眼,继续呕吐。
守门老倌用手扇着鼻子干噎了两下,退后一点儿。他得理不饶人地继续用手电筒光晃着我,大声嚷起来:瞧你,还别着大学校徽呢!大学又咋的?哼,罪该万死的败类都有了!
周围住家的灯光影影绰绰地射出些亮光。我听见围着院子的三幢楼房开窗闭窗的响动。
守门老倌扯着嗓子一吼骂,我忽地就横起来:你嚷什么嚷?拿铲子来!我是故意的吗?给我铲子!
看门人存心想把事情嚷得全天下都晓得似的,这时我肚子里的黄胆苦水都吐完了,我直起身,假装着四下找铁铲的样子。趁那死老倌瞟眼看马海家的窗子,又给周围那些开窗看热闹的人唱隔壁戏时,我忽然拔脚跨过那道家属院的铁门便跑。
我跑得飞快,插了翅膀一般。
跑步是我的运动强项,这拜每天早上六点半的跑步晨练所赐。校园广播站的大喇叭七点准时放响广播体操乐曲,而这时我与马海早就一前一后在校园运动场上跑步了。每天我们都在那四百米标准长度的炭渣跑道上跑步,我习惯数着圈数跑,跑上十圈就歇,马海习惯计时跑。跑完步就在运动场边做做体操拉拉单杠双杠,然后一起回宿舍洗漱,一起背上那种洗得褪成干草黄,烫印着“为人民服务”字样的帆布书包去上课,没课就到图书馆占位看书做功课。
改革开放之初的国人那时都分秒必争,恢复高考后走进大学校园的我们被称为天之骄子,骄子们个个在心里上紧了发条,自觉挑起祖国富强的重担。
那老倌嚷嚷着撵我两步便停下了,他哪是我的对手?
我跑啊跑啊,跑过一条铁路与人行马路的交叉口,听见远方有火车汽笛的长啸,我不管不顾,翻过栏杆,飞过铁轨,没命地跑......我身后,火车通过岔道口,大地在震颤,只差把我震翻在地。
天全黑下来,我还在跑,还在跑......微暗的路灯照在我上衣胸口处,那儿别着校徽。
校徽原本是我的骄傲,现在它是我的耻辱。是马海给我给我们全班甚至全校同学带来的耻辱。我一把扯下它来,差点扔掉,犹豫了一下,死死地捏紧在手心。校徽背面的别针刺疼了我掌心的皮肉。
我一直往前跑,朝着我们学校跑,五六公里的路程,我一直没停下来。
命都要跑脱了,看门的老倌并没有撵来,但我就是拼死地跑。
我感觉我是在逃,亡命地逃。
马海那双镜片后的眼睛如影随形,撵了我整整三十年。
3
两个月前,对面坐着的这个人我还不认识。
那天,打开电脑,上线博客。一个电脑后台显示其居住地在四川的陌生人给我留了三个纸条:
你好!我应该称你为师妹的。我1983年毕业于东岳大学生物系。你博客资料那儿写着你的简介。你是在我毕业后一年考入这个系的。没想到你这个师妹竟然成了作家。半个月前我网购了你写的两本书,刚刚读完。字里行间我确信你是学过生物学的人,你对树木习性的描述很准。你那本写都市情感危机的小说《清欢》的序言就叫《都市情感生态种群的繁衍和变数》,真的,它让我更肯定地认为你是有生物科学素养的,你把城里人的情感当一个生态种群来考察解剖,观其发展,察其生态平衡破坏后的种种变数。
师妹,谁会这样写呢?只有学过生物的你!很高兴认识你,紫苏师妹!我们握个手吧!大千世界茫茫人海里捞出一个小师妹来,还真是件不容易的事!这是缘分哪,哈哈。
我写的小说通通署名“紫苏”。紫苏,一种有异香的唇形科草本植物,可做散寒和胃的药草,也可做调味的佐料。
我没有立即回复他而是立马下线,循着这个自称是我师兄的人留在博客上的脚印进入他的博客。
他的博客名有点长,叫“从地狱往天堂去的途中客”,博主简介那里寥寥几个字:
从前命运多舛,现在平淡隐于市。以犯罪心理学研究为职业混活口。业余写杂文随笔,豆腐块蚂蚱文换小钱买小酒自酌,乐醉于这人世间。有婚史,目前孤家寡人一个。
我潜水把他的一亩三分“博地”掘了个底朝天,他博客上的文章有三四十篇,多是人生感悟类的随笔,文字还不错,文风朴素但见字里行间有真情实感,不虚。
我接受了他的好友添加请求。出于礼貌,我字斟句酌地问候了这位陌生师兄,顺便提及可能是他同一届的同学、研究生毕业后做了我们这一届辅导员的陈安毅老师。他立即回我纸条,说陈安毅正是他同一届的同学,只是所学专业不同,陈同学后来读研究生专攻昆虫学。
我简单地向师兄交代了一下自己的情况,大学所学非工作所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调进一家报社做了编辑,跟大学时期的老师同学几乎断了来往,自认是一个生物学的背叛者,羞于见人。
师兄告诉我,陈老师走了一条做学问的正道,已全家移民澳洲。
年轻的辅导员当年跟我们班的同学不亲近,有关他的消息没听说,我不晓得陈安毅老师已移民。
陈安毅,陈安毅!名字在脑海里浮上来时,他的脸孔长啥样子却迅速模糊不清。
真是啊,时间是腐蚀剂!辅导员陈老师可是我暗恋的对象,可我竟然想不起當年我暗恋过的老师脸长什么样了。英国诗人拉金有两句诗戳疼过我的心,他说“在所有的脸中,我只怀念你的脸”,啊,看来我暗恋过的陈老师不是我心底那个真命天子。
当年,陈老师忙着追求一个低他两级的女研究生,班上同学传过他写给她的情书,那肉麻的内容在一团揉皱的信笺上。
班上一个调皮男生某天做实验时发现代课的陈老师心不在焉,一会儿发呆一会儿叹气的,还见他从白大褂里掏出一张信笺来读,读后收起,后又见他拿出来再读,这一次读完他把那张纸揉成团扔进了字纸篓里。后来那男生便趁老师离开时把纸团悄悄捡起来......
班上的男同学们后来都争相传阅了那信笺。那思绪混乱却情真意切的情书成了公开的秘密,情信最后一句尤其得大家赞同。那是一句诗一样的励志名言:不如总在途中,于是常怀希冀。
这句话被班上的男同学们当经典传播开去,都运用在了追女朋友的情书里。照现在的说法就是一会儿大家都学会了“且行且珍惜”体,只可惜我们那时候信息传播不畅,没网络、没微博、没QQ、没微信,仅限在班上的男同学之间小范围流传。
我把这糗事发纸条给师兄说了,师兄是第一次听说。他复我一个纸条:哈哈,陈安毅,你好安逸!下次同学聚会,我手里可有一张王牌了!
我忍不住还告诉师兄:业余当了作家后我知道那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国最著名的先锋作家马原的杰作。文学青年们膜拜马原,一下子视为臻品诗,留传开去。后来停止写作二十余年的马原重现江湖,写了一本叫《牛鬼蛇神》的自传体小说,谦虚地承认那两句诗非他原创,而是他同学一封信里的话。马原当年在西藏写《冈底斯的诱惑》,收到同学来信,眼睛一亮掐下这两句嵌在自己的诗里。马原自嘲他的诗就那两句最有名。
师兄告诉我他的同学我的老师现在已是国际上研究鳞翅目昆虫的著名学者,有两种他发现的蝴蝶新种分别以他的名字和他太太的名字命名。
我酸酸地想,陈安毅若再发现蝴蝶新种的话看来要用他孩子的名字命名了。
唉,师兄为何要给我讲这个呢?他骄傲同学的成就,可是这种消息最好不要刮进我耳蜗里,我暗恋过他啊!真是,真是!尽管我现在根本想不起他的脸长成什么样子。
生物学专业我是白学了,没从事相关专业的我便处处躲着它了,故意闭目塞听。我很奇怪,问师兄,你的陈同学这么著名,我在媒体工作,应该不会错过这个重要信息的。
师兄回复我,他是靠香港著名实业家伍集成先生设立的公派留学基金层层遴选后送出去的,出去时省领导还专门接见语重心长了一番的,当年还签了合同的,学成就归国!人家出去就不愿再回来了,撕破脸了。他先出去的,他太太被卡了几年,九十年代中期也放出去了。
我终于没忍住,跟师兄坦白:当年陈老师情信上那两句诗被男同学们疯传后,迷倒了我,真没想到陈老师这么有才!这一句诗契合了美国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以金斯堡、凯鲁亚克为代表的“垮掉一代”在路上的精神气质!
读大学的我受西方文化思潮的影响,骨子里膜拜这些人。我一个女生,看的书都是《第三次浪潮》《大趋势》那一类。《第三次浪潮》的作者是美国未来学家托夫勒,他搅起了中国改革开放初期的阅读浪潮,他在书里预言跨国企业将盛行,现在经济已全球化;电脑让人在家办公已是现实。
师兄其实是我同时代人,博上聊得欢,话就更投机了,我们把《第三次浪潮》这本书的影响梳理了半天,仿佛又回到了三十年前。
师兄高屋建瓴地说:浪潮冲击而来就是海啸,它造成的巨大破坏力是吓人的,它制造了各种矛盾,强烈的冲击让社会动荡不安,但或许也带来了新生和转机,托夫勒的这本书给我们指出了社会大变革的清晰路线,他的书没有给我们带来直接的财富,却给了经历过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人们一个梦想和实现梦想的方法。
我和师兄的阅读偏好惊人的相似,我们罗列了当年热读的书,共同点是都不读传统国学经典,眼睛全朝向西方,不外乎尼采、卢梭、萨特、加缪、塞林格等等,偏向哲学思想论著。当年的我们嘴巴里不迸个康德、黑格尔什么的出来就觉得没脸。
我坦然告诉师兄,当年我申请加入了学校著名的白果文学社,写些“青春的旗帜呼啦啦”之类的所谓诗歌,心仪远方穿长风衣竖着衣领的诗人北岛,暗恋着身边的才子陈安毅老师。曾记得两天之内把秘密借到手还没有公开出版的厚厚一本波伏娃的《第二性》看完了,看得热血沸腾。
陈老师追求的那个女生我记得姓雷,用个扁字就可形容她个大概:扁头扁脸扁胸扁屁股。我的暗恋失败了,单相思令情窦初开的我很自卑。我把爱情的惆怅碾成丝丝,织成茧壳,包裹起我一颗受伤的心,好长好长时间。不过人家那个雷师姐也不是一无是处,她是北方考来的,讲一口好听的普通话,皮肤白皙红润,一口整齐的白牙,嘴唇上方鼻翼偏下处有一粒芝麻大的黑痣,笑起来很好看。当时还不知那是性感女神梦露、世界第一名模辛迪才有的美人痣。
师兄察觉了我的小心眼儿小醋劲儿,安慰我,嗨,研究蝴蝶的陈同学只会盯着蝴蝶看,蝴蝶是会飞的花朵,蝴蝶迷惑了他,他就成了蝴蝶迷,眼看花了,哪还会相美人?对人他就号不准脉!他太太真的没你漂亮,人姓雷,长得就有点雷人,后来给我同学生了四个娃。前年同学聚会,陈太也来了,人胖得走了形还净穿鲜亮色彩的大花衣裙。
唉,师妹,我都毕业一年了你才进校,不然我可能就来追你这个漂亮的紫苏妹妹了,不是捧你,你年轻时真的很漂亮,你博客图片库里的照片我都翻看过几遍了......哈哈。
東扯西拉的,我们很快熟络起来,不时开开玩笑。
我与这个从地狱到天堂的途中客相遇在这人世间。
4
与师兄在博客上说了半个月的话,说了当年很多难忘的事情后。没憋住,我大着胆子突然趁师兄不在线时,发了个纸条给他。
从地到天兄,我知道你们那一级还有个很著名的同学,他叫马海。
时间过去一天,师兄没复我。我猜他出差了。
接下来我干脆把我想说的全发送给他了。
从地到天兄,大约八九年前我在姨妈家见过马海他妈,他妈那天到我姨妈家打麻将。
从地到天兄,姨妈那天把我拉到厨房悄悄跟我说,那个穿烟灰色衣裙的老太太是你们系那个吃了两粒花生米的马海毛他妈,一个神经病!姨妈说的是马海。我姨妈退休前是个医生,业余戳得一手好毛衣活,七十岁后哪也不去了,毛衣也不戳了,专注地享受麻将人生,说是玩这个不得老年痴呆症,闷着戳毛衣没人说话不行。
我一连几个纸条发出去,师兄都没回复。我看了一下好友在线状态,他明明在线的。
这人是只雀神鸟怪?这更引起我的好奇,一股脑儿地我把想说的话全倒出来。
从地到天兄,姨妈那么一说,我便不敢再看那个老太太第二眼,找了个理由跑了。那天我是去医院检查身体,姨妈家就在那医院旁边,我本是想去姨妈家蹭饭的。打麻将的老头儿老太们那天要在姨妈家吃饭的,他们通常要玩上一天,吃了晚饭才走。
从地到天兄,出了姨妈家我就后悔了,莫名其妙,为何我不留下来呢?我还业余写作呢,为何不留下来悄悄观察观察马海他妈呢?也可以跟她说两句话啊,探探她的心理状态。
从地到天兄,为何不复我条?你难道从地狱到天堂的途中,玩人间蒸发了?姨妈那天在厨房嘀咕,王阿姨今天乱带人来我们家打麻将,下次不让她来了,赢一大把都还不开心!今天牌风一直一直落到她那个位,扳也扳不动。我们说要换换位扳扳风水,唉,任怎么扳,牌风都向着她,硬是怪了!
从地到天兄,你在线也不复我条,为何?你不想讲马海这个人?以前曾绕着弯子想从一个师姐那里打听马海的事,师姐如被毒针蜇了一般脸色都变了。
还是没见师兄的条,我鬼火绿,给师兄写了最后一张条:从地到天兄,你不愿讲就算!你这个人很难玩,很莫名其妙,就此别过!
想想还不解气,我把博客首页链接置顶的师兄博客Cancel了。
那天,姨妈恨不得撵走马海他妈。姨妈在厨房里炒着菜时一直悄悄抱怨:马海毛他妈鬼附身,八点开的桌,她自摸四五把,杠上花一把,小七对也打出来了,刚才竟然拦倒清一色的青龙一条,外加东西南北中!丽丽,你姨妈我打了几十年麻将也没见过。你瞧她,赢了还拉着个脸,谁欠她八百万似的,神经病!老天真是不长眼,该她输,她儿子马海毛可是作的大孽,神经病!
我在博客纸条里把师兄称为“从地到天兄”,不嫌啰唆,“从地到天”四个字五笔录入很好敲,指尖有快感。
也许,跟他提起马海,有点冒昧了,毕竟我们是未曾谋面的生人。
博客世界也是个小江湖,他来了我去了,很正常,都是过客。虚拟世界里只要投入情感,牵系上什么最后都得玩完,搬到现实世界或可持续。
三十多年了,时间的大河哗哗地淌,没把“马海”冲刷掉,没让他化为乌有,或者说漂白一点点。
太多的秘密和传说加上噤若寒蝉,打从考进东岳大学我就察觉到了。
这么多年了,问过自己,为何老盯着这事不放?难道只是好奇心?
我不知道。
有时我觉得自己是一个巫婆转世,我总是可以在某件事发生前一刹那忽然有所预感,或者直觉某件事的真相并非表面那样子。
读中学时我痴迷于解方程式或做几何题,要么化繁就简要么求证。
5
“紫苏师妹,你好!我受邀近日将到滇中某县做一个调查,那地方吸食新型毒品的年轻人数量近年突增,甚至高于一些边境县。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明天出发,整个工作可能要花五六天时间。我这次会留出足够的时间见你一面,面对面,说他。”
差不多断了联系一个多月后,那个从地到天兄忽然鬼一样又从地下冒出来,没有解释没有说对不起。
此人总是从地里钻出来,鬼头鬼脑,需要警惕对待。
他发来这条时,我在线。一度想把他踢到黑名单里,最终还是忍住了。对一个你刚刚掏了心窝子给他,而他忽然杳无踪影的人不必表现得情绪波动太大,我都什么年纪了,犯不着。
视他为无形,我没有回复。博客世界也是一个有人情味的生态圈,人家冷淡你,忽地又来说话,这种人他扯神经,扯他的,懒得理。
呜嚷嚷乱麻麻的网络上流行过一句话——“世间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跟他说话投机那会儿我恐怕还真有这感觉。
他见我没回复,又发了一纸条过来:“请给我手机号码,谢谢。你想听我说他,这事我不打算再守口如瓶。听我说完他,你就会理解我忽然沉默的原因。我对不起他,而我个人的命运也因他而改变,以致我隐姓埋名亡命奔逃了整整二十年,人生有几个二十年?他同专业的同学,你的陈安毅老师说,澳洲蝴蝶扇了两下翅膀,西双版纳就下一场暴雨,这个道理紫苏师妹懂的。”
他发完这第二张条就闪了。
掐着指头数着天数,五天后我给他回了个条,光溜溜的就十一个生冷的数字。
6
给他手机号码后的第二天,他打电话来。他说县上的工作结束了,刚回到父母家,他说将陪父母两三天,这期间让我定时间定地点见面。电话里,师兄的声音磁性低沉,很好听。
约他在母校的钟楼下见,我提前勾画好了线路图。
我说在钟楼下那两株来自巴尔干半岛的橄榄树下等他,不见不散。
当年,阿尔巴尼亚总理霍查送给周恩来总理的橄榄母树嫁接栽活两棵,栽培点选在我们学校。毕加索的画作《和平鸽》衔着的橄榄枝就是这个样子的,它与滇橄榄樹没一点儿亲缘关系。
我想,与师兄初见需要一个自然轻松的环境过渡一下:听校园钟声,走到那株冠盖四个篮球场大的悬铃木下仰仰头,再慢慢穿过白果树浓荫掩映的那条长路,然后到达我们做各种实验的生物馆。苏联专家指导下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中期建成的生物馆是一幢器宇轩昂的三层红砖建筑,础石坚固,更有廊柱高窗,是当年同学们钟情的留影背景。在美好的校园记忆中绕过生物馆折返,再一路引领师兄从至公院顺级而下,出校门,往最诗意最涵养我们这座城闲散气质的心湖去,然后在心湖的海心亭阁楼上喝着茶,听他讲马海。
电话里把这线路一说,师兄很高兴。我说到了海心亭你会更高兴,你博文里说喜欢汪曾祺的文字,汪老头几十年前在那喝过茶。
海心亭为我的富婆朋友梅影租下,她的先生是个实业家干着大事情,梅影原本虔诚礼佛,后来为中国台湾一家慈善机构做些善事,她把她先生每年给她的零花钱拿出一部分来用作海心亭的租金,又到藏区去找来两个少年,出钱让他们学茶道,资助他们的家庭。一楼卖茶,二楼开两桌茶席供朋友们品饮用,不以赚钱为目的。梅影说,她就是玩儿,让我有事没事都可用她的地盘。
渴望撬开师兄的嘴,解我内心一直无解的谜。
师兄见过我博客上的照片,我可没见过他。那天我在单位食堂随便吃了个盒饭便打的去了约会地点。中午一点整,他朝我走来。
“你好!紫苏!”
树荫下我边低头看微信,边机敏地捕捉周围动静。那个时刻,是四月最热的天气,没人在大太阳下闲逛。
听见声音,我抬头伸手:“从地到天兄?!”
乍见,我有些小失望,我想象中的师兄个头应比这个高,体格也更壮实一些。我没法把眼前的他与那隐姓埋名亡命天涯二十年的人联系起来。
假装抽扶脸上墨镜,我趁机掩饰了对师兄外表的失望。
我是单身,离婚十年了,儿子在美国留学。这个我在博客上没透露过。博客上的我是个乐观主义者,日常生活丰富多彩,热爱写作、旅游、美食、品茗、习字画画,有众多忠实的粉丝,粉丝里部分是我书的读者,部分是跟着我悠闲自在品味人生的,偶尔兴之所至我会充当一下情感专家,談谈爱情婚姻家庭。
其实,我很烦自己老是注重人的外表这个习性,但我的麻衣相术一向看得很准。
客气的寒暄在我设计的见面线路上曲里拐弯地进行着,浪费半个多小时时间后,终于抵达心湖。
我们直接上了海心亭二楼的茶室。茶桌边落座,我让侍茶的藏族小伙阿鲁找来两个大茶杯,自顾在他的位置上坐下,烧水烫杯泡起茶来,识相的阿鲁便轻轻走了出去为我们带上门。
之前我给梅影发过微信:有个重要客人从外地来,别安排人上楼来。走时我会买你的茶送客人,时间是下午两点到晚上六七点,得保证这个时间段是我的个人专场,不要你来陪同搅窝子。梅影回复我:又是一个远道而来的暧昧密友?又是第一次见?下次私密到酒店里去吧!现在谁还像你这样搞前戏的?喝寡茶没用!Gotobed!人家都大老远地来看你了,你还端着?我看这一个又没戏,哈哈。
我把茶汤倾给他满满一杯:“师兄,快喝上一口,才四月天就是盛夏的感觉了,热得真让人受不了,今天是傣历新年泼水节呢。哦,太满了,失礼!不过,今天不玩这矫情的茶道。我煮茶,你讲故事!我当一回不打岔的阿庆嫂。”
茶台上有一把绸面折扇,我拿起来,“噗”的一声展开,脸前颈后地扇起来。
师兄喝下一大口茶后,忽然摸出一张名片,双手递我。
接过细看,师兄大名“宋金璀”,职业身份里列有某大学犯罪心理学客座教授字样。
“师兄,以后我叫你宋教授噶!好名字,五行里就占了三行,金木土都不缺,还金光闪闪的,缺水和火,来,缺水就多喝水!”我笑着又给他满上茶。
“别啊,还是叫师兄,入耳。那个只是社会身份,外出工作需要这个。师妹,递上这纸片片,你懂的。你看,也是稀奇,我与你网上一联系就彼此相认了,其实,我们都私下琢磨过对方,对吧?”
我含笑不语。
“发第一个纸条给你时我刚把你写的两本书读完。我猜你也通过各种途径努力地了解了我一下,对吧?在你来我往的交流中认定都毕业于东岳大学生物系的确不假。可是,师妹,我得先声明一下,我有可能是个鬼,从地头冒出来,在去天上当仙人途中,现在努力为人。嘿嘿,师妹害怕不?害怕就不讲了噶?”
师兄的一声声“师妹”叫得真好听,他的话音里已多少掺杂了川味,那“妹”字后有一个亲切的儿化音。
双手捧着杯子,缓缓地吞咽下一口茶,我松弛下来。见面后的不自然和紧张没了,我眼睛直视对面的师兄。
发际线开始朝后退,但未见霜染两鬓,对面这个过了知天命年纪的男人,那样子更像是一个勤恳的机关工作人员,看起来还不是有一官半职的那种,从外表一点儿看不出他纸条里处处显露的机锋和博学。此刻他脸上的表情近于木讷,一副不知从何说起的样子。
他犹疑地选择往窗外亮绿的树木望去,一只栖息其上的鸣鸟啁啾不停,叫声竟然类似人的话音:“快点!快点!快点!”我也跟着往外看,那是一棵繁茂的滇厚朴,新发的叶子刚刚在四月中旬的日子里舒展出清晰的脉络。
“师妹,我刚才说我不是人是鬼,没吓着你吧?”
我的视线被师兄这句话拉回。看着他额上的细密汗珠,我摇头,一个冒着热气的“鬼”?哈哈。
“师妹,‘宋金璀不是我的真名。”
我惊讶地盯着他,他顿了一下接着说。
“这名字在人间被喊了二十多年了,我父母不知道我还有这么个名字。母校学籍簿里是找不到这个名字的,可我的身份证、驾驶证、房产证、医疗保险、银行账户上的名字都落着这三个字。马海在地狱里也只知道人间有个叫崔劲松的同学送他上的黄泉路,不知道谁是宋金璀。师妹,你倒着读下名片上的那三个字。”
“宋金璀——崔劲松,我是我的幻影。”师兄玄乎乎地说。
7
“小学五年马海是在滇东北琅县武家村水电站的子弟小学读的。初中时他父母调工作来到省城。他初中高中都在市一中读,我与他是初中三年的同班同学,高中时我转到师院附中上的。那时高中只上两年,我们读高中前一年“文革”结束,第二年恢复全国统一高考。到大学报到第一天,我与马海又遇上了,一问是同系不同专业。虽然不同专业,但大学四年中我们却要在一个教室里上很多同样的基础通识课,他的专业是动物学,我的专业是微生物学。”
“我们仨,三个不同的专业,他动你微我植。”我插了一句废话。
“曾经,显微镜是我最重要的助手。师妹,还记得我们如何做解剖学组织切片的吗?先打个比方,你要求我讲的这件事我已完成对它的蜡封、切片,并做好了一系列载玻片。师妹,听我讲就算是给你看显微镜吧!有关他的事捂在心里三十年了,我早就想抠出这团烂在心底的淤泥。”
凝神倾听,我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呈紧张状态,不由得想沉陷于椅子的拥抱,但那个专门给泡茶人坐的椅子太过板硬,线条设计毫不讲究人体工学,它椅背板直,不给人松弛一点儿的机会。我只好不那么正襟危坐,稍稍调整姿势。我的耳朵自行屏蔽掉了外面的一切,鸟鸣、市声。偶有手边电磁炉上茶壶煮水沸腾的声音。
拎包里有充足電量的录音笔,我临时决定不用,没拿出来。
我左手拄着下巴颏,右臂放在收紧的腹部,右掌托着左肘拐,眼睛看向师兄崔劲松。
8
我们上大学时,周末看场电影是最奢侈的享受。不过最诗意浪漫的是春夏的夜晚,一伙人抱把吉他或者背一台手风琴去校园的小树林深处吹拉弹唱,但这个还轮不到高中一毕业便考进大学的我们。那多是些即将毕业的高年级同学干的事,那时吉他少见,时时听见的是手风琴拉出的欢快曲子和打出的节拍。拉手风琴的多是那些下过乡或从工厂考来的老大哥老大姐。
我和马海在班上不活跃,我们的心思和精力还是放在努力学习成为国家栋梁之材上。上大学的第一个新年,全班同学在教室里搞联欢,我和马海最放不开手脚,羞涩地被团支部书记肖本林一起拖到台上去,红着脸憋半天,马海学公鸡打了个鸣“喔喔喔——喔!”我学母鸡唱蛋歌“咯咯咯——蛋!咯咯咯——蛋!”算是交差。一个知青时当过赤脚医生、我们叫她春苗的大姐讥讽我俩——两个城里长大的僵瘪瓜,拉不出箭门!我听后傻笑笑完事,马海听后憋了一股气,想半天整出一句呛那个大姐同学的话,私下凑近我耳朵说:她那是野地里放肆长的大南瓜,一丫一丫的。这话他不敢当春苗面说。
我性格活络些,跟年长的同学们也说说话儿,马海就不,他不跟他们交往。马海的各科学习成绩几乎稳占全班第一名。我说的可是在我们那一届三个专业共六十名同学里的成绩排名。大学三年级时坐在同一个教室上课的时候少了,各自进入所属专业的小班学习。马海说他是要考动物生理学研究生的,我学的微生物学,我不想再考研究生了,那年头本科毕业考上研究生的太少了,一个大班也就考上两三个。
下午各专业的同学通常都在生物馆的实验室里做实验,我喜欢下午的实验课。动物专业的通常要做解剖、器官组织活体培养实验,我们呢天天从实验管理员那领出那个时间段归自己使用的显微镜,看放大千万倍的可爱可恶的小微们。比如用火柴盒自带一坨自己的大便,观察观察自己的大便里有没有蛔虫卵。实验室里标本的味道与防腐剂、消毒水、化学品的种种味道搅和在一起总是臭烘烘的,大家却乐在其中。学微生物的还常常在紫外线灯箱那实际操作,用取种针在培养基上划些塔状曲线,培养菌种,隔天再观察细菌群落的繁衍变化。
早你五年进校,学校的开放气氛远不及你们,起码你们进校后时兴开周末交际舞会了。我们那时还很稀罕,只在新年才有篝火集体舞会,不是男女同学牵着手围成一大圈跳,就是男生女生互相搭着肩“开火车”,跟现在幼儿园小朋友跳的差不多。
我和马海虽然也是青春年少,但体内的荷尔蒙浓度远小于那些年纪大的男女同学,他们喜欢跳舞唱歌,我和马海喜欢看电影。电影不多,我们就溜到小街小巷子里的录像厅看两场港台片,多是武打的那种。谈情说爱的流传进来的极少,还防着街道纠察队的人突然出现。
马海和我一起去电影院看过郭凯敏、张瑜演的《庐山恋》,那是改革开放后有接吻镜头的第一部爱情电影。电影散场后,马海跟我一路上都没好意思谈论那对恋人深情拥吻的镜头。那夜,睡同一张双台木床上下铺的我们都弄出些动静来,但彼此都心照不宣。
唉!师妹,你是何时知道男女性行为的秘密的?
师兄忽然话题一拐,问我。
“读初中二年级时,矿上一个军人的婆娘跟一个刚参加工作不久的青工偷情,这事在周围团转那些妇女包括我妈的嘴巴里跳来跳去时,隐隐约约地猜测出一点儿什么来,只记得那个青工因犯破坏军婚的通奸罪被毙了。公判大会借用了我们学校的操场。”
回答师兄时我走神了,忽然想起记忆深处那件阿尔巴尼亚针法织的绞花毛衣。一激,打了个冷噤。
马海傻瓜一样地跟我私下正儿八经地探讨过受精卵的形成过程。他问,崔劲松,一个精子如何就、就跟一个卵子结合了呢?我含混地说生命力强的一个精子游进一个卵子里去了,遗传基因就杂合在了一起,成为一个受精卵。马海生气地瞅我一眼,这个他当然知道。
马海问这个不是佯装不知,我从来不跟他私下议论男女之事。我关于男女之事的启蒙来自班上那些年长同学的隐秘指教,另外,在家里我偷看过父母藏得紧紧的一本红色塑料壳的《赤脚医生手册》。
师兄崔劲松带着些许川音讲上面这些事时,我基本不插话。我晓得师兄是在做铺垫。他们做的那些实验,学生物的都要做,是共同记忆,显微镜下细察自己的臭屎是不分专业都要做的一个实验。实验情形真如师兄讲得一模一样,我们班就有个来自大理洱海之畔的同学在自己的粪便里发现了血吸虫虫卵,他激动地请老师过去认定,然后每个同学都有幸被老师要求去观瞻了一下大理同学那独异的粪便样本。
不打断师兄的话,是不想给他压力,每个人张嘴进入叙述状态时都会不由自主地交代一下背景。师兄绕这个弯子其实是在找一条路径,一个切入那段不堪回首往事的入口。那一条路径不是坦途,幽暗阴郁。
9
她的脖颈被我的双手卡紧了,我没松手,一直没松开一点儿。她先前那尖叫的怪声音像硬粉笔忽然刮在黑板上发出的那种声音,尖厉得像一把刀要划开我的脑壳似的。
双手松开她,是看见有液体从她的裤管下淌出。
她尿失禁了。
脑子一片空白,我用手去探了探她的鼻息,没有。
她的眼睛是睁着的,瞳孔放大。
躺在水磨石地板上的她,不会喊不会叫不会唱也不会蹬踢打闹了。
我坐在沙发上死盯着这个扎着两个羊角鬏鬏,穿着一件水红色衬衫的小姑娘,看了好长时间,有两三个小时的样子,脑壳是木的。直看到眼前的她花成无形的一团。
后来,我拉亮家里的电灯,屋里亮起一点儿,我大着胆子,伸出手去抹她的双眼,抹了好几下那双眼睛才乖乖地合上了。
她身上那件水红色衬衫的圆角领上绣着些小碎花,她苍白的脸被衬衫映照上一层水粉色。我仔细瞧她的脸,她耳朵边的细汗毛密茸茸的。我用嘴对着她的脸吹了一大口气,她额前的刘海翻卷起来,动了动。我幻想她的脸也活动起来,有表情。可她一动不动。
她睡着了吗?怎么就睡在我家客厅这地上了?我想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希望我是在做梦。
那个下午,我在西斜的阳光漫射进来的光线里睁开眼来。我竟然倒在客厅的沙发上睡着了,足足睡了两个小时。
考最后一门有机化学时,我就有感冒症状了,一考完便彻底病倒了,嗓子那吞咽口水都疼,清鼻涕眼泪揩擤个没完,头昏脑涨的,去校医务室开了几片感冒清吃了也没见好转。
头一天晚上得知有机化学只考了78分后,我很难过,病情加重了。医务室的医生让我吃了药就睡,可我根本无法在挤了八个人的宿舍里好好睡一觉。考试前我跟最要好的同学发生了争执,过后谁也不理谁。待在学校里太难受了,我不想让别人看见我气瘪打盹的样子。我决定回家休养两天,我全身都在疼,头像是肿了,发晕。
睁开眼发了一下愣,伸了个懒腰,我看见了地上的她。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心脏扑通扑通地跳。
我口渴,去厨房那拧开自来水龙头,弯下腰,喝饱了凉水。就着掬了捧水洗了一把脸。
然后我走到她身边,就那样站着俯视地上的她。我用手掐自己的脸,疼,不是梦。
我哭了,眼泪止不住地流。我想死。
咋办?咋办?我恨自己考砸了,恨她在我钥匙插在锁孔里时突然间发出的那声怪叫,那声音像锥子一样猛地戳进我脑壳里。
后来,我看了一下左手腕上的手表,那是我爸在我考上大学时奖励我的一块上海牌手表。时间是下午五点半钟光景。
我想起来了,她是住顶层六楼一对老夫妇的孙女。
我爸平时用的那把小钢锯在哪里?我找了好久好久。
找到了。我爸用一块塑料布包了它,把
它放在他屋里的大床下面,一个扁的纸箱里。
那是我爸的工具箱,里面有老虎钳、扳手、电工刀、羊角锤,长长短短的生了锈的钉子、螺丝螺帽、旧的电线、开关闸、门窗上的插销、折断的锯片、紧螺丝的起子。
我找了一块很大的塑料布来铺在客厅地上,那是我妈用来盖在我床上遮灰挡尘的一块印花的淡绿色塑料布。我把她抱了上去。
爸妈两天前去县上了,拖布卡大型水电站正在建设,他们是水電专家。他们去工地,一去至少是两三个月不回来。姐姐在广州医学院读书,假期里才会回来。
爸妈屋里三开门大衣柜上原本有个人造革的大皮箱的,不见了,可能是他们带到工地上去了。
只有一个办法了。
晚上十点半,我正忙活着,有人来敲门。想了想,我打开门,是住楼下的熊大爹。熊大爹说:小海,是你在家啊?我就想呢,你爸妈都去工地了,你家咋还动静这么大呢?你在干啥子?“咚咚咚”的,楼板都震得要塌了。时间不早了,小点声吧,隔壁邻居都要睡觉了。
我说:熊大爹,对不起了,我在收拾家,挪了挪家具,明天我的同学们要来我家聚餐,趁我爸妈不在家方便。我这就歇火。对不起啊!
“嗷”的一声长啸,厨房里电灶上的高压锅汽笛忽然叫嚣起来,我眼晕起来,手紧抓着门框,头疼欲裂。
拄着拐杖的熊大爹离开时说:小海,你火上炖着牛肉?香啊!快去关火吧,早点休息,先前我还担心你家来了贼呢!
熊大爹走后,我就歇火了。电炉的两眼灶火力很足。在电力系统工作的人家有特权用电灶,别的市民家大多还在烧蜂窝煤。
我估量了一下,到熊大爹来敲门时,处理了一半多,第二天再接着处理吧。
第二天,天刚亮我就起床了。夜里我睡得很好,头一挨枕就睡着了。起床后我发现感冒彻底好了。大脑清醒百倍,上卫生间看见那半盆东西,我吸了吸鼻子,还没有味道。
万念俱灰地哀伤了两三分钟发了会儿呆,我开始进入一种专心致志的高效工作状态,像在实验室里做实验一样,按着设想好的程序一步一步来,有条不紊。
早上八点来钟我出门到菜街子上买了一把芫荽、一把大葱,两饼姜块,还就着买了些刚上市的宝珠梨,想了想又买了白菜、茄子、香芹什么的。然后我站在街边的烧饵块摊上一口气甩下五个。头一天,我什么都没吃,也没觉得饿。
拎着两大袋蔬菜、水果回家,看门的老倌搭了句腔:买这么多,家里请客?我感激他注意到我拎着的那些菜,立马应道:是啊是啊。
这个看门人是头一次跟我打招呼。
我们院子里有一大株树冠宽阔的印度橡皮树,树居于院子的中心,周边砌了圆形的水泥花台。树荫下水泥花台上一坐,老头儿老太太们爱坐在那扯闲话。
那天,橡皮树下站了一群人。听见有人说:莫急莫急,秦奶奶,小梅会不会是贪玩去同学家了?这事先去找班主任老师打听一下。
哭声夹着话音:儿子昨夜就去找老师了,媳妇今天一大早骑着车去她的小伙伴们家找小梅了,大礼拜天的,学校没人啊。梅梅呀梅梅,不要躲着奶奶了,奶奶的心脏不好,受不了的......
第三天起床又忙活了一上午,到下午四五点钟终于一切都处理完了。我拖了地,洗净了厨房和卫生间,累得倒在客厅沙发上又睡着了。
半夜,睡醒来,我脑子更清醒了。我把事情前后想了一遍又一遍。后来我去到自己屋里,倒在床上又哭了,这次是失声痛哭,用被子捂住哭声。我真想自己把自己捂死。
第二天是周一,我没回学校,我骑着车上了光明乡的大尖山,骑了三十公里盘山路。那里是我们上课实习时经常去的中科院的一个实验动物繁殖基地,那里是我理想的进行科研工作的所在地,我想读研后到那里工作,做动物生理学研究。我在那附近的林子里走了很久很久。
10
以上细节是马海在法庭上交代的。
他死后,我变得形单影只,待在学校很难受。读大四这一年,我几乎变成一个哑巴了,我只在有课时出现在学校里,也不跟谁打招呼说话儿。从前宿舍床位紧张,我和马海走读了大半年系里才给我们分了床位。为了回避学校的人和事,我又回复走读状态。我的睡眠变得很糟糕,几乎天天做噩梦,梦里老是被人用枪比画着后心窝,还有人对我说,马海的事你参与了!有一次最恶劣,梦见马海临行刑前回头对枪手大叫,我有重大检举揭发:是他!是崔劲松把她掐死的,我只是实施了后半部分!
噩梦里醒来,枕巾常常被汗濡湿。一段时间里我没有任何胃口,吃什么都会恶心干呕。
大四下学期,全班同学人心惶惶的,县上考来的同学都千方百计地想留在城里不回去,四处忙着联系工作单位。那时大学毕业生还算稀奇吧,首先是待在省城,其次是进个好单位。班上恐怕只有我不张罗这个事。几乎没有什么课要上了,大家都在忙所谓的毕业论文,我更少去学校了。我既想快快毕业离开学校,又特别难受地想我的大学时光不是四年而只是残缺的三年。
很难受的时候马海就在我眼前晃,奇怪的是我不怪他,而是怨怪自己,那事可以不发生的,不发生的。
我的生活混乱不堪,它有时就是偶然控制裹挟下的一个巨大谜团,永远猜不出它的谜底。
11
太阳偏西,西北面那扇开朝外的窗玻璃折射进来的光影在茶室里变幻着,一束漫射光照在师兄的脸上眼镜上,隐约的光斑让师兄的脸孔成了司芬克斯谜面,我感觉他的思绪飘忽不定。
师兄忽然焦虑地说,要抽根烟。我说,不能抽,纯木头结构的这亭子是个文物。他说那他去外面解个急就着抽根烟。我便说下了楼出门朝前走百把米有个收费厕所,得交两毛钱才能方便。
师兄从手包里掏出烟和火机便下楼去了。我大声地问,师兄有零钱吗?他没回答。对他,我还有疑惑,他对我倒是信任的。
师兄折回来时喝了一杯茶又讲,但没接着前面的话说。
1988年,我参与的事情涉及五千万元的巨资砸在水中而不见效益。我被告发,说我涉嫌经济诈骗。
我开始亡命天涯。一个叫崔劲松的人从地球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跨度太大了,师兄,我的脑子跟不上你。毕业五年后你逃命去,这与马海有啥子关系?”
当然有关系!师妹,服你了,你还真是打破砂锅问到底了?我最不想讲的就是那段日子,那是我努力摘除的一个人生的囊肿,先给你讲点别的。
大学毕业,学校分我去城北郊外的老青潭啤酒厂工作,小麦发酵出酒的过程用得上我的专业。我拿着学校给我的报到证转了几趟远郊班车去到那个破厂,五分钟后我转身回城。我跟家里扯了个谎,说我到工作单位办完报到手续了,大学读完还没出过省呢,工作前想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我擠上开往广州的火车就没想着再回来,广东是改革开放的前沿阵地。我在火车上就开始学说粤语了,跟着饭盒式收录机里的磁带学。我省吃俭用地把我妈悄悄塞给我的八百块钱藏在贴身贴肉的底裤里,平均一天用十块钱。冲凉时用个塑料袋包裹着用剩的钱,紧紧地捏在手里,怕丢。
一个月后我的专业,令我没费什么劲就受聘于一家当年名声很大的合资饮料公司。我卖命地工作,半年后升职为那家公司的中层管理人员,旋即又被派驻回滇。
改革开放东风吹,吹得崔劲松人生得意马蹄疾,真不是跟师妹在这瞎吹!那时敢砸掉铁饭碗进合资企业的人都牛×。
做了那家公司的驻滇代表意味着放弃专业,我转行成为营销拓展事业部的经理。那时我可真转啊,穿全套的金利来西装打金利来领带,上下一套衣服武装下来,半个万元户就没得做了。没事,我的拓展经费是实报实销的,公司对我很信任。
公司看中了滇地丰富的生物资源,他们想投资一条纯天然果品的饮料生产线。在广东的生产线所产饮料仍然是碳酸饮料性质,再怎么投入地开发市场打广告,也干不过可口可乐、百事可乐、雪碧,只占据很可怜的市场份额,长不大。公司高层认为滇地纯天然的野生果品若能生产成饮料是符合世界的发展潮流的,喝了几十年碳酸饮料的人发现了它的短处及对健康的不利影响。世界饮食界早已倡导绿色生态食品,而国人正很老土地习惯着美国炸鸡的肥嫩浓香,手拿一听可乐边走边吸的酷劲。
所学专业荒废了,但我在另一种欣欣向荣的场景里开始了人生奋斗。我的收入比我那些进了农科所、食用菌研究所、微生物研究所、穿着白大褂的科研人员以及留校或者去当中学生物老师的同学不知高出多少倍。
社会开放,我身上的一身皮,我的出手阔气让我一下子成了香饽饽。原来,钱财并非粪土,国人对钱财的感觉醒转过来了。我在一把辗转传到我妈手里的女青年的照片里,挑了一个眉眼生得漂亮的女医生,把恋爱谈了把婚结了把女儿生下来了。完成这人生的关键几步我用了两年时间。我女儿生下来时我二十七岁,大学毕业四年。
作为合资企业派驻本地的全权代表,我的名片递出去,名字后面括号里“总经理”三个字让人羡慕。我手下有公关部、经营部、项目拓展部,手下人都叫我老板,那时真的风光啊,成天吆五喝六的。
公司在广东的总部希望我的主要工作方向是拓展在滇的市场份额外,建起一个厂来,弄起几条生产线来。
一种滇西南密林中的果品余甘子进入我的视线。师妹是学植物的,比我懂。
“余甘子?滇橄榄嘛。”
当地少数民族同胞嗓子发炎从来不吃抗生素,嚼一颗余甘子,嗓子的发炎症状便消除。这种果子入口苦涩,咀嚼时,口味变得越来越甘甜。它的浸出物在实验室里制成饮品送到广东试品尝后,得到公司高层的一致好评。
学着国外照搬进来的模式我们如法炮制了一套详尽细化的包装文案。在生产线没投产的时候,我便开始在本地的电视、报刊、广播电台全方位投放广告。狂轰滥炸三个月后,一句广告语叫响了:余甘子,回味一万年的爱!——师妹,这句广告语是我原创,还行吧?
“哦,有印象!原来这句话源自师兄,了不起!”
合同是与余甘子产地的县政府签订的,就地盖厂建设,公司全额投资。大量投放广告后,我在省级各新闻媒体有了一众跟屁虫朋友,一呼百应,他们竟然帮我请到了一位副省级领导,参加了我们的开工典礼。那时省里对生物天然产品的开发利用非常重视。
建成新的生产线,助公司梦想实现,我成了公司的功臣。
唉,谁知道呢?好景不长,我人生向上的台阶忽然一步踏空。第一条高标准的生产线建成了,生产工人也从广东培训回来了,问题出现了。余甘子的产量远远跟不上,它就是山林里的一种野生果品。若大面积规模化种植运作,进入结果期得花去至少三年的时间,天然野生余甘子的产量远远满足不了生产线的吞吐量。
师兄眼里的光芒刚放射出来却又瞬间暗淡。
开放之初,欠缺经验,地方上负责原材料收购的管理人员综合素质还很差,当地人林子里采摘到的野生果子一背篓一背篓地送到厂里来,而这种果子也只一个月的结果期。周围附近县市也有少量野生余甘子的供给量,但是,等花钱收购了集中到已建成的生产线上,那收购运输成本也无形中高得离谱了,原料的供给成了大问题。
有人说手握一听余甘子饮料无论如何像是在饮一听中药汤呢。一般人的心理是喝三块钱一听余甘子饮料不如街头巷尾花两毛钱买一碗小脚老太太的泡橄榄汁来得爽呢,再说哪有喝可乐那样炫酷?
头脑发热,我力主投资的余甘子生产线勉强维持了半个月,大约生产出一千件成品,一件成品二十四听,那条生产线开始闲着生锈,终至彻底报废。
这前前后后的投入,令公司损失五千多万元,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五千万元钱啊。公司派人来查我的账,查来查去一笔糊涂账,广告投入大约就花去了一半,这个时候我也感觉到了我的管理混乱。
当初公司力促我拿项目建成生产线,到这时我成了投资失败的替罪羊。听到公司即将起诉我的风声,我便打定主意,走为上策!
我不辞而别。我就是頭拿棕衣包着也躲不开那种种压力和威胁,那些威胁像是一窝惹怒了的马蜂,它们冲着我直刺而来。
我开始逃命。没跟父母没跟老婆说一声,随身揣着仅有的三千多元现金,我人间蒸发。
崔劲松断了人间消息。我老婆,现在是前妻了,在二十年后看着出现在她面前的我说:崔劲松,你没死?你心好狠哪!不闻不问我就算了,你爹你妈你囡都不问问?你怎么好意思还活在这世上?
前妻早就嫁作他人妇。她说她自己做了个判断,崔劲松偷渡国外然后死于途中,两年后她去派出所把我的户口注销了。
我曾试图往中缅边境那边逃,后来放弃了。我若那时候逃那边去不会有好果子吃,只可能陷进大毒枭统治着的海洛因产区缅甸金三角,当时金三角很乱,大毒枭都泥菩萨过河自身不保的。真那样,那恐怕我只有被胁迫着当毒贩了,当了那也一准步马海后尘为了吃两颗花生米搭上小命一条,下地狱找马海去了。不当毒贩只有干苦力,我能干啥子?成了累赘,像条老狗终是累饿而死。马海起码还是个有名有姓的鬼,我只能是一无名小鬼,被毒枭那些手下随便挖个坑埋在罂粟地里,肥壮了几株罂粟花吧?
12
“1983年初下过一场好大的雪,师兄有印象吗?我那时在石城一中读高二,住校。我的脚、手、耳朵都生了冻疮。”
我忽然岔开话题又把师兄从他的语境里往回拖了几年。
那场雪太大了,怎么不记得?积雪都有一尺深了,没过了小腿肚,穿个长筒胶鞋也会灌进雪去。当年我曾幻想那一场雪把一切埋葬,雪化后的春天有足够的阳气暖烘烘地焐热我的心。马海是头一年年末踏上黄泉路的,那场雪是即将放寒假时下的。
城里发生了银桦树被大雪压倒压死行人的事件,一家七口为取暖烧火煤气中毒全家死亡事件。
“我记得那一年有两个家在滇东北的大学生在返乡过年途中冻死在路上。县城往乡上去的班车都停开了,车轮全绑上铁链子司机也不敢走,雪太大了,乡村公路上冻起厚厚一层冰壳子。那两个回家心切的大学生在县城下了车决定徒步回家,又饥又寒,竟然就白白地死在回家的路上。那年头,胸前别着个校徽的大学生令人羡慕,天之骄子啊!”
师妹说的是,去马海家回来后,我再也没戴过校徽,我发现同学们也不约而同地摘掉了。
“师兄,我是从滇东北的老咀山矿考到石城一中的。重点高中的学风非常好,大家都舍不得浪费宝贵的时间,只在星期天偶尔会约了同学去街上买点生活用品,买本课外书买点小零食什么的。”
馋学生嘛,是学生谁不嘴馋?烧豆腐一块钱十个,我和马海周六从录像厅出来,路边烧烤摊上坐下,也只舍得甩十个,其实肚子空得甩五十个也没问题的,嘿嘿。
“那天,我和同学路过石城中级人民法院门口,看见橱窗前围了很多人,有人在‘呸呸地吐唾沫,在骂。我和同学好奇,拼命挤了进去......一眼撞见他跪在地上的样子。”
师兄两眼忽地射出光来,焦点直向我的两个瞳仁。
手心一下子出了汗,我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深吸一口气,接着说。
“我的心脏突突地狂跳,脖子都硬了,仿佛那个脸上戴着口罩和墨镜的人用手里的枪抵着的是我的背。旁边的文字只敢读一遍,贴着的两张照片速速扫了一眼就再不敢看,然后急慌着钻出人群。”
师妹,我就在现场,离他二十米远!
“他戴着一副深色边框眼镜,穿了一件拉链夹克,因为绳子把他的双手反绑在后心窝,外衣里面的毛衣翻突出来。毛衣的花纹是一种叫阿尔巴尼亚花的针法,这种针法弯弯扭扭的,织起来费毛线费时间,但那绞扭的花显得手感厚实,我看得清清楚楚。他跪着的地方,背景里有几棵大树,是一处杂木林的林间空地。”
不要讲了!师妹!
我被师兄的一声断喝吓得手一抖,握着的茶杯差点歪倒。看向师兄,他脸色铁青,眼镜后面的眼睛里泪光一闪。
他的手哆嗦着到手包里摸。
摸出一个黄釉色的小瓷瓶,他拔开瓶盖抖出几粒药丸在手心上,然后往嘴里送。
师兄的手颤巍巍地端了茶水送那药丸。他仰起脖子一甩头,药丸吞了下去。
我有些惊愕,从拎包里抽出一包纸巾来递给对面的师兄,连着说了一串对不起。
师兄闭了眼,摘掉眼镜,两手肘拄在桌面上,手指揉起两边的太阳穴来。
好一会儿后他戴上眼镜从椅子上慢慢站起,缓缓走到窗边,身子倚靠在窗框那看绿树看湖水,深呼吸。
全班同学里就我和团支书在场,学院办公室去了个男老师。马海带话出来要我去的。
师兄站在海心亭二楼的窗前,侧对着我说。
他父母没到场,他姐姐没回来。后来,我才知道,他的家人都被他连累了。他姐姐毕业后主动要求到广东最偏远的县上工作,不愿意回来。他父母从拖布卡水电站建设工地上撤回,他妈病退处理,他爸被安排在局里一个无所事事的部门上班,几乎可以不去点卯报到。他爸妈可是新中国自己培养的第一代水电工程的知名专家,有过大贡献。
“我后来在姨妈家见到他妈时,只敢瞟了她两眼,匆匆离开后,我想到他身上那件毛衣,那是她织的,一定是。那是一件中粗线的手织毛衣,阿尔巴尼亚花。”
师兄平静了一会儿,回到我对面坐下。
那天早上,法院的人问马海还有什么话要说。他说有话要当面对同学崔劲松交代。
学院领导头一天专门通知我第二天一早到学校乘车前往第一监狱。说是他要求见我,学校保卫部门及学校学院领导开会研究后批准我去。
他不见团支书肖本林,肖本林还生了气。
见到他我眼泪就下来了,在场的那些人鄙视地看着我,我也知道我当时的立场不对头。我讲不出话来。
马海先开口,语气镇定:“崔劲松,谢谢你,谢谢你今天来了!我们是知根知底的老同学,请你帮我做以下三件事:第一,你一定去我家对我爸妈说,我对不起他们,但来世我还想做他们的儿子。第二,我在法庭上的自辩和陈述就是全部真相,我见你一直在场旁听,我还看见你揩眼泪了。谢谢你,崔劲松。我没有对那个女孩有过任何他人想象的行为,我没亵渎她,当时我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这是不可挽回的错,崔劲松,这个你要相信我!有机化学那门课考砸了,任何一门课我都想考第一!头天晚上我还讥笑别人,最后人家比我分高,窝着这股火加上病重头晕,她又突然对着我鬼吼呐叫!我反正该死!我对不起她,对不起她的家人,肢解她很残忍,因为我不知道如何处理她,我认罪伏法。第三,我家有一盆养得很好的文竹,我很喜欢,让我跟那盆文竹在一起吧。要是我父母不愿意,就麻烦你把我的骨灰拎出去扔垃圾堆里。崔劲松,谢谢你,没话了。”
我看着他泪眼婆娑地一个劲儿点头。“哦,对了,你若愿意,我送你我戴的这副眼镜,这是我考上大学时,我爸特地送我的。是我爷爷传下来的,真玳瑁,不是有机玻璃。我去大光明眼镜店配的,给你!”
我哭得更厉害了,马海的这副眼镜我戴过。我的眼镜跑步时掉地上碎了,那时都是玻璃镜片,容易坏,新配的眼镜要一星期后才取。我们去看电影,看一段就求马海把他的眼镜给我戴一下。我是250度近视,跟马海的度数差不多。
潜意识里我想去拉他那双被铐着的手,碰着他的指尖了,又害怕地缩了回来。法警要带走他时,我终于急慌慌地挤出憋在嗓子眼的一句话:马海,你考砸有机化学全怪我,怪我!我不该跟你打那一架。其实,你考得已经够好了,全班只有两个同学成绩超过80分,你有78分呢,我的分比你低了好多......
我的话没有任何逻辑秩序。
“崔劲松,没有后悔药,是我该死。我没怪你!是我感冒了头晕呼呼的,考砸了。同志,麻烦你帮我取下眼镜来,我要送给我同学。崔劲松,拜托了,谢谢你!”
我提起袖口抹掉泪看向他,咬紧牙关对他狠劲点了点头,再也说不出话来。
他被带走时,我手里已经握着那副眼镜。当时我手抖得厉害,好像那副眼镜重得拿不动。
“师兄,当年枪毙马海时你在场,可你的表现好差,没一点儿立场,只顾掉眼泪,难道你觉得他不该死?”
师兄斜瞅我一眼。皱着眉说:他当然该死!在当年他的罪就是不杀不足以平民愤!我掉眼泪是因为我觉得对不起他,我是他最好的朋友,可我当着他讨厌的那些人,为了自己的面子,在考试前几分钟跟他打了一架,我挣回面子,却伤了他的心,他情绪受影响,考分没拿第一!师妹,我跟你说,马海没出事的话,还保持着高考前那種勤奋学习的样子,到毕业时,总成绩绝对全班NO.1,免试推荐读研便是理所当然的!而那次考分比他高的那些人又都是投机取巧,他非常不屑的。在我们读大学的那年头,出身知识分子家庭的马海那种单纯那种较真不是现在的人能理解的!马海犯下死罪与我有关,这块压在我心头的铅巴直到今天都没有拿走!师妹,这是我心里永远的痛!
师兄几乎是对着我咆哮了,我立马把话头扯开了。
“马海把他的玳瑁眼镜给了你?不可能,师兄!法院橱窗里那照片上他戴着一副深色框眼镜的!真的,我那时候记忆力好得像扫描仪,不会记错的。”
记忆不可靠,我外出都带着它。想当年出逃时太匆忙,我摘下自己的金丝边眼镜,戴上马海送我的这副眼镜,镜子里的我就完全变了个样貌。这几年我眼睛老花了才没再戴它。
师兄从手包里拿出一个老式绒面硬壳眼镜盒,“叭”的一声打开来。
这是货真价实的玳瑁,它后来一直架在“宋金璀”的鼻梁上。师妹,有人花一万元钱要买这副玳瑁镜框,我咋会卖?外出我都带着它,就像戴个护身符。你瞧它这颜色!后来我去海南旅游,导游说玳瑁龟取甲壳时很关键,要龟壳的色泽好就得现杀现剥取,乌龟会疼得血液往龟壳那灌注析出,龟壳里面的色块就会鲜亮红润不浊。
“师兄,莫讲了,快收起来!我不看,管它是真玳瑁假玳瑁!”
轮到我从椅上忽地站起来,走到窗边,手抚心口,深呼吸。
与师兄一样,我们都是又哀伤又矛盾重重的生物,生命,人。
13
直到现在,我都在后悔跟马海打那一架,肠子悔青也于事无补。
那天在至公院大教室上晚自习,学习委员站起来宣布她把教有机化学的王老师请了来,给大家勾画第二天的考试重点。王老师刚走进教室,马海忽地从座位上站起来,动作夸张地把他的书和文具扒拉进他的书包,然后往肩上一搭,嘴里迸出一句话来:这种行径跟作弊也差不多了,哼,有本事来真格的!
我们大班三个专业平均一个专业二十位同学,六十位同学里三十多岁的老同学多的是,大龄同学玩这花招,竟然就触怒了马海。马海是我们班的尖子生。
考试在第二天上午十点十分开始,用的是三、四节课的时间。一、二节课下了有二十分钟的休息时间。
课间休息时,我与两位抽烟的同学站在教室外走廊上瞎聊,聊的是刚从我们身边走过去的物理系系花。我悄声说那女生长得太像电影《海霞》里的那个演员吴海燕了。一个男同学接过话说,嘿,她比海霞漂亮十倍!我傻傻地看着那个有两个娃的同学。他点拨我:小崔啊,这你就不懂了吧?你看人家那腿是腿,屁股是屁股,还有胸前那对大奶子,可像上学期我们解剖过的大白兔,跳得欢?
另一个男同学就嘿嘿地笑。
我脸一下子就红了。这时,我的左胳膊被人拽住狠劲一拖,疼得我侧脸一看,是马海。不知他何时站在我旁边的。他鼻子一哼:崔劲松,走!我平生最讨厌一脸道貌岸然,其实一肚子男盗女娼的人。
马海那一用劲,弄得我生疼,我一犟,胳膊肘儿使劲一拐,马海差点被我闪倒在地。他恼羞成怒,站稳后就又扑向我。他比我个儿高,这次他更用劲,钳住我的左手腕又来拖我,我一挣,右手的拳头就打了出去。
我与马海当即就揪扯推搡起来,平时我们可是好得天天黏在一起的啊。旁边那两个年长的同学上来把我们拉劝开。
上课的钟声这时响了,大家就往教室走,马上要考试。我在教室坐定后,马海脸色苍白地最后一个走进来,平时我俩都坐一张桌的,这次考试他没在我旁边的空位上坐下,而是噼里啪啦扯起桌上的课本往教室后面走去,后面有空桌子。
那天我很难过,把卷子胡乱填满就交了。坐在教室最后面的马海又擤鼻子又咳个不停的,动静很大。
那之后,有两天我们互不理睬,回避着。
他病了,重感冒。晚上他咳得厉害,弄得宿舍里的所有人都难以入眠。一个老大哥睡不着,起来找了一颗克感敏让他吃,他不理人家,但也尽量收敛着,咳嗽声尽量控制着小了。
我睡他上铺,那咳嗽声不是故意的,是止不住,像是要把胸和背都咳通了。我心一软便想着第二天起来主动跟他和好。有一次我吃坏了肚子,拉得脱水,在卫生科打吊针,他陪我,还去校外給我买了一缸白粥回来。他那样咳,不打吊针会拖成肺炎的。
第二天,我起晚了,夜里没睡好。起来后,没见马海,他的床铺折叠整齐。那天是周六,上午一节课都没有,只有下午有实验课。我照例去锻炼了,运动场那没见他。中午回宿舍午休也没见他回来。我便猜他可能看病去了,他病得不轻。下午的实验课,动物专业的同学也有课的,但我在实验楼还是没见到他。只记得那天他的实验搭档来微生物实验室问我马海去哪了。那个同学急找他,是因为马海不在的话,老师就不给他发放等候解剖的标本了,他就只能观摩别的同学做实验。
“师兄,这个我晓得,即便是解剖一条蛔虫,也只给一份标本。一条泡在福尔马林溶液里的蛔虫标本比一只活蹦乱跳的兔子成本还高。这类基础实验我们学植物的也做过一些,大一课程《普通动物学》的实验就有。”
师妹,想想我们当年上大学,国家投入好大的,每学期就交一点点学费教材费,你瞧,我俩现在都改了行,怪愧疚的。
在倾听,就不大接师兄的话,只顾给他一再沏满茶水,由着他讲。
隔周的星期二一大早,我背起书包正要去上专业课,马海忽然回来了。我没想什么就问他去哪了?他脸色很差,没看我,吸了吸还有点瓮声瓮气的鼻子说,病了,回家睡了两天。我说周六就没见你了。他说他一大早去卫生科看了病开了点药就直接回家了。我说今天你们好像没什么课啊,你要不去打打吊针,好得快些。
为修旧好,我讨好地对他说,今天的课我可以不去听,陪你去卫生科打吊针吧?
我看向他,他也正看向我,他眼镜背后的眼睛红红的,有一丝感动的样子。后来他背过身去,坐在床沿上理起床内侧的书来,然后哑着嗓子说了一句,已经快好了,谢谢。我没吱声,他又说,唉,对了,那天的有机化学你考得如何?我就想起那天与他打架的情形,没好气地说,那天跟你干架哪还有心肠考?刚及格。他自嘲地说,唉,对不起,我也考得很糟,之前我还笑话人家。
我知道他这话的意思,照着勾画重点复习的人都考得不错。我知道他考了78分的,上周成绩就出来了,最高分是大班的学习委员,考了81分,还有个同学考了80分,考80分的是你们后来的辅导员陈安毅。陈安毅学习一向刻苦,但总成绩一直没超过马海。
我越来越不喜欢马海为保持全班第一名死钻牛角尖的样子,都大学生了,成天还纠结于分数这类事,真不爱听他说这些。我话音一淡,那随你便吧,我上小课去了。走到门口,马海忽然在背后叫我:崔劲松!我回过头,以为他改主意又要去打针了,他却表情怪异地盯着我。我不吭气,等他吱声。他声音很小却很果决地说,你上课去吧!
后来,又好几天没见着马海。那些天,我闷闷不乐的,心情很不爽。
周五那天中午,大班团支书肖本林来我们寝室通知大家第二天开团小组会。马海是他们专业的团小组长。他问我,崔劲松,马海呢?好些天没见他了,也不兴请个假。我为马海圆了个场,他病了,病得很厉害,周二那天好像还到卫生科挂吊针呢!团支书说,你们好得穿连裆裤的,他去哪你也不知道?我没好气地说,我又不是他的跟屁虫。
团支书肖本林一走,我心里便有点毛。马海做事一向非常认真,不请假还旷课这种事从来没发生过,生病也要交病假条的,那年头上大学不像现在玩学分制,修不够学分就不毕业呗,我们那时候学习纪律非常严格。我决定下午实验课一结束就骑车去他家看看。我晓得他们家平时没人,父母常年在水电站工地上,他姐又在省外读大学。
那天下午三点左右,我们刚走进实验室做着准备,杨书记、办公室张主任、我们的辅导员许老师忽然来到实验楼,分别通知各专业的同学结束手头的活,并请各专业小班的班长现场点名。我们全体被要求在一刻钟之内到至公院104号大教室开会,任何人不得缺席。
师兄讲到这里声音越来越小,话音哽咽,最后干脆闭了嘴不说话。
他脸色又变得很难瞧,他喝了两口茶,两手肘一紧,胳臂交叉,自个儿把自己的身子一夹,仿佛自己抱紧了自己。
藏族小伙阿鲁敲门进来,上了两碟点心,一碟绿豆糕,一碟无籽的黑加仑葡萄干。
我抬起绿豆糕示意师兄吃一块。他却拿起茶台上的茶宠,一只陶质笑脸猪,慢慢地转动着说,师妹,你不晓得当时的现场气氛多么骇人。才走进至公院104号大教室,同学们便见靠门第一排坐着两个穿白色制服戴大盖帽的公安,公安的眼睛不动声色地扫描着我们每一个人。那间大教室,师妹应该在里面上过课的,是专属于我们系的大课教室。
欧式建筑的高大空间里,空气像死鱼鳔一样胀得要炸裂了,我直觉憋闷得要窒息。四列双位桌椅,第一排全坐了陌生人。两位好像是学校的领导,坐在教室的最后面。每个人的表情都严峻僵硬。
我的心忽地往下掉,直觉是出事了,与马海有关。我第一直觉是马海他死了。
我的后背开始冒冷汗,同学们面面相觑,全都不敢吭声。教室安静得让每个人的心都狂跳紧张起来。
团支书肖本林接过辅导员许老师手里的名单点起名来。我们一个一个报着“到”。
最后一个名点的马海。
没人应。
停顿了足足有十秒钟的样子,学院的杨书记忽然眼光看向缩在窗边第四排里坐着的我,大声叫道:崔劲松!
我一个激灵,慌乱地从座位上站起来,身子打着抖,所有的眼睛都盯着我。
我头发窠窠里也开始渗出汗来。
14
师兄用手撮起葡萄干,一把一把地嚼吃,牙床腮帮配合动作的样子像头老牛在反刍。
茶喝得肠胃都寡淡了,葡萄干的糖分补充了一点儿能量后,师兄才接着往下讲。
星期二那天早上我去上课后,马海在空无一人的寝室里写了两封信。一封给他父母,一封给他姐。
那两封信都在法庭上出示了。两封信他都写到做了“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请父母和姐姐忘记他,具体内容几乎一致。只是给他姐姐马溪的信,信尾多出一大段来,是他托请姐姐代他照顾双亲的话。给马溪的信是后写的,字迹潦草。信是从学校附近那家邮局寄出的。
那两封信还没到他父母和姐姐的手上,就被截留了。信里被公开展示的部分对他很不利,他叙述了做那事时头脑是眩晕的,他考试考砸了,重感冒又令他头疼欲裂......那些话后来被狂批为他要为自己的血腥罪行开脱。信里的文字被报刊引用后更引起全国上下一片哗然。要求人民法院把凶手立即判处死刑,不杀马海不足以平民愤的人民来信也部分摘发于报刊。
马海在信里对他父母及姐姐说,信寄走后他就去他该去的地方了。
马海交代,那天寄走两封挂号信后,他骑车上了西山。西山陡峭的悬崖壁上有古人开凿的石窟,他打算从那纵身一跃了此一生。一个警惕性很高的纠察队员看出了他的异样,他正欲翻越石窟的观景口时,人家从后面把他拦腰抱住。
自杀未遂的马海被人送到西山脚下的风景区派出所。派出所的人对他进行了问询。好说歹说,人家就是撬不开他的嘴。派出所要对他的生命负责,端给他饭菜,他死闭双眼不吃不喝。
派出所的人后来强行对他搜身,从他随身背着的军用帆布挎包里搜出两本书来,一本是《动物生理学》,一本是《动物解剖学基础》。两本书都用那种蓝紫色的废旧晒图纸包了书壳。书壳中部是钢笔写的书名,字很工整,下半部标有一行小字——“79级动专马海”。那本叫《动物生理学》的扉页上工工整整密密麻麻地抄录着苏联科学家巴甫洛夫的两句名言及有关条件反射的最新研究成果:
天才就是把注意力集中在所研究的那门学问上的最高能力。
在人类机体活动中,没有任何东西比节奏更有力量。
华生的行为主义心理学与巴甫洛夫的理论不冲突,研究对象就是行为,研究路线就是刺激——反应。条件反射是一种具有普遍意义的大脑活动方式,是高等动物和人类对环境刺激的一种适应性反应。巴甫洛夫不仅研究了动物的条件反射,而且还探讨了人类的高级神经活动。
马海在摘录文字后加了他自己的点评:心理学不应该只研究意识,也应该研究行为。
唉,他摘录的这几段话就像他自己给自己人生加的注脚,是不是,师妹?
派出所的民警認真研究了手写体的几段小字,还是看不懂。只有一个民警说看见一个熟悉的名字“华生”,英国神探福尔摩斯的得力助手不就是叫这名吗?
师妹,马海这两本寻死时背着的书原先落在我手上,后来遗失了。那本《动物生理学》扉页上的摘录文字最后成为我自学心理学教程的动因,那几段高深的语录我背得滚瓜烂熟。
到现在,我还会梦见马海。说来好笑,我忌讳几样东西,马海毛织的毛衣我不穿,看见海洋里那种叫海马的小怪鱼我会心慌鹿跳的不舒服,就连世界最深的马里亚纳海沟这个词组都让我浑身起鸡皮疙瘩。你在博客纸条里问起我马海的事来,我简直想把你拖入黑名单,再也不跟你联系交流。“马”字与“海”字连在一起我就条件反射,神经过敏!
15
“师兄,没往缅甸那边跑,你还能学白毛女不成?”
我决定让可怜的师兄跳出来说点别的。不知不觉,时间滑过去三小时。
从地到天兄在这人世间遇上我后,被我层出不穷的好奇心拽入了另一个异度时空。我怕他又去包里摸那个小药瓶,那可不是开玩笑的,那是速效救心丸!他现在是我手里的牵线木偶,我来摆布他。
“就在川滇两地来来去去,去过西昌,去过水富,去过宜宾,去过盐津。我从来不跟家里人联系,跟他们联系那是在害他们。我暗地里希望他们当我死了。确实,那个叫崔劲松的人死了,宋金璀横空出世!我走时身上有三千多块钱,我用五百块钱做了个逼真的假身份证。”
果然,师兄的脸色就好看一点儿了,他似乎得意于他给自己取的新名。
“师兄有才!这位宋金璀先生总不能只靠那三千元钱混活口吧?”
我顺师兄心意换了一种玩笑的口气跟他说话。我让他往我的竿尖上爬,他呢就不会顺着我给他的竿儿朝下梭。
“宋先生凭本事吃饭啊,指导农民种人工蘑菇,这可是他的看家本事。那些农民不懂种菇原理,跟他们讲科学道理没用,只好手把手教他们技术。买来的菌种如何种植到菇床上,如何管理都是要技术的。蘑菇培养料牛粪与稻草要用清水隔夜浸湿堆储,堆料时间不宜过短,还要及时翻堆,补充新鲜空气,防止无氧发酵。大学四年所学专业为我讨得了活口。”
“好复杂啊,我都听得云里雾里的。人家敢雇用你?一个来路不明的陌生人?”
“赚钱了,还愁没人给我饭吃给我技术指导费?我的名气悄悄传开,之后我的贵人出现了。”
我听得兴致勃勃。
“遇见贵人,我的命运开始逆转。他是那个县的县长,北方人。县长与当地人没有根子上的关系和牵绊,他来到那地方做官,像现在的干部流动,空降的。当地人吃不准他的背景,所以不敢笼络他,他本人又清高,当地人恭敬地跟他保持距离。他下乡走进一户农民的菇棚时见到我,跟我说了几句话。他以为我是农科站的工作人员,我说不是,他有些奇怪。他听我讲普通话没当地口音,谈吐气质不俗,临走时他避开跟班的,叫我到他家找他,还随手写了个地址塞我手里。”
“县长大人这么不严谨?竟然敢跟一个身份不明的人交朋友?哄鬼呀?崔劲松敢把自己弄成宋金璀,他后来的人生继续顺着这思路一出一出地演,似无必要编出一个贵人的托词来!师兄此处可省略不讲,呵呵。”
跟师兄聊开来,话说得投机,我口气随便起来。
“嘿嘿,紫苏师妹,你不就是想听我说传奇嘛,我还真要抖一抖我人生的不平凡处。当年热播的电视连续剧《新星》看过吧?这样说吧,他相当于‘李向南!”
“周里京演的那个县长?!师兄,说,你的贵人可像周里京?当年周里京可是迷死一代人的!《新星》热播时,学生宿舍管理科的小黑白电视机是搬到楼外空地上给广大同学集体收看的,只《射雕英雄传》有过那待遇。”
“没周里京帅,但他可真是一个高人哪。左思右想半个月,我决定去找他。去了,他一个人住。他有家室,老婆娃娃在北方。这个孤家寡人的生活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到他那里时,他正大口吃肉包子,进门后,他递我一个,我没客气,接过就吃,之前在小馆子里我已滑下一碗面条了。去拜访他的时间是我精心算过的,星期天上午的十点半左右,走进退出都不为难人家。我连声夸那肉包子好吃。他说,他教县委招待所的师傅做的馅。”
师兄的眼睛开始放出光来,感觉他还沉浸在从前那位贵人的光芒里、那肉包子的鲜香里。
“窗边一张方桌上有块人造板做的围棋盘,上面有棋子,我瞟了一眼,棋局走到半场,他像是刚还跟人下着棋。我的贵人姓孟,我叫他孟县长,他摆手,让我叫他老孟,那一年我三十岁出头,他长我五六岁。第一次拜访,他问我的第一个问题是会不会下围棋,他说一个人到了星期天就很孤单,秘书陪他钓鱼爬山什么的,他又不好,就喜欢在屋里待着读点史书,自己跟自己下盘棋,看着古人的棋谱打打谱什么的。他说第一次见到我便直觉我能成为他的私交。我看出来了,孟县长井然有序地孤独着。”
“孤独还有你讲得井然有序?不懂。”
“师妹,你我现在的状况就是井然有序地孤独着的,这个你以后会懂的。围棋我太喜欢了,我老爸打小就教我下棋,还送我到少年宫去跟省棋院的老师学。读中学时中国围棋院的大师叫什么祖德的来,反正不是那个宋祖德,哦,叫陈、陈祖德!我作为少年宫挑出的二十名小棋手跟他来了一把轮盘战。我可是亲得陈大师指点过的!”
“嘿嘿,喜欢下围棋的人性格都偏内向,一般都三缄其口,莫测高深,性情孤傲。喜欢冥思苦想,爱探索人的精神世界,欣赏柏拉图式的爱情。”
“呵呵,师妹,后两点说得较准,但也不尽然。师妹看来会下围棋?”
“略知一二,晓得个金边银角草肚皮。我前夫喜欢下。我五子棋水平不错!师兄以后教我围棋?网上可以邀约下的!”
“读大学时我带了一副围棋到学校,同学里只有一个老大哥会下,可人家是有家有室的没空跟我玩,我想把马海教会,让他陪我下棋。可他学了几次就不耐烦了,说浪费时间,下上一盘那时间就像打水漂一样没了,不好玩。马海止步于下五子棋的水平,還死钻研过一下,后来我这个围棋二段水平的人在五子棋上都输给他,他成天悠着我跟他下五子棋,我懒得。”
“估计我的五子棋也能赢你!围棋不就玩个定式?讲究个死活之势?反正死活我都悠着你教了!”
“忽然遇上个会打谱的,打的还是清代施定庵、范西屏的《海昌二妙集》,真是棋逢对手。我跟老孟从此过从甚密,星期天一早我就到他那吃肉包子下棋,混过晚饭天黑了才出来。这节奏除非他回家探亲或春耕农忙时节下乡考察,或有上级领导来调研他得陪同外,没变动过。我的人生老底也在几次手谈的交情里挤牙膏一样,一点一点挤给了他。”
“哟,两个单身男人的快乐时光!那年头可没什么夜场没什么高档会所没什么温泉SPA水疗,要不,李向南和宋金璀不这样玩,对不,师兄?”
“谁说的?我与老孟骨子里默契,清者自清,老宋和老孟都不好师妹说的那一口。他把我安排进了县农科站,从一名普通工作人员干起,一年半后提拔我当了农科站站长,有人不服气,但没办法。我是孟县长罩着的人才,我在农村开展的几项工作全县推广,我指导栽种的食用蘑菇从平菇一个品种发展出木耳、香菇、金针菇、鸡腿菇、茶树菇等几个品种,众多农户因此致富。作为引进人才,我很快成了致力于改革开放的孟县长最引以为自豪的一颗好棋子。谁想得到呢?我的人生棋局真正应验了棋从断处生这句话了。”
“呵呵,棋从断处生!棋从断处生!无所不在的大道理啊,也可以说爱从无爱处始?!这不是那、那《牡丹亭》里唱的——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同样的道理啊!”
“嘿嘿,师妹,你是聪明人,但也太发岔了!不过嘛,你是作家,呵呵。”
“师兄,抱歉!书归正传!请讲老宋遇见老孟后的千古传奇吧!”
我脸忽然发烫,微闭了眼,暗自生起自己的气。在师兄面前拼命卖弄,啥心态?
“宋金璀的人事档案开始丰富了,成了正式的国家工作人员。孟县长仕途一路升迁时我成为他的影子紧紧跟随。直到有一天我自学法律专业取得另一个本科文凭。我专研的方向放在犯罪心理学上了,在专业期刊上发表了几篇有点影响的论文后,我正式从老孟主管的农业厅调到了一所公安专科学校做心理学讲师。”
“老孟舍得你这个人才离开他?”
“我与老孟那是君子之交,他理解我也支持我。”
“你跟老孟说过马海的事?”
“简单地提起过,没讲细节。他了解得最详细的是我的‘诈骗行径。他说改革开放得研究这些新冒出来的问题。”
“现在各种社会矛盾激化,犯罪心理学研究得到司法界空前的重视。我的研究兴趣不再是显微镜下那些蠕动着的小生物了,而是复杂的人心人性。我力求回到人本身,回到个人的内心,因为我身处这乱麻麻的人世间。”
看着情绪又有点激动起来的师兄,我嘴皮子嚅了嚅,却没说出什么来。师兄心有灵犀地看着我,回答了我欲问而没问出口的问题。
“师妹,你想问,这个跟马海有关吗?对不?有,扯不清!马海出事后,我性情大变。毕业时孤注一掷去广东混,然后回来,脑袋一肿不管后果忽悠来一个大工程,让人家的钱砸在水里,惹祸逃命苟且偷生,不管老人不顾老婆娃娃。我活过的这前半生罪孽深重啊,家庭破裂了,老父老母一对老知识分子脸上蒙辱,那些崔劲松失踪死去的日子里他们是咋个熬过来的?我真是不敢细究。师妹,你说我跟马海有什么区别?”
“师兄,你研究犯罪心理学研究人犯罪时的潜意识、心理、行为,你不会是要为马海翻案吧?能翻吗?现在死刑判得是少多了,他当年是行为失控?即兴犯罪?那又怎样?!他把她肢解了!这案子放在当下,能不判死刑吗?我纠结于这个,无法释然!”
我语速很快地抛出一串问号,不待师兄接话,又抢着说:“我永远记得那张戴着银镜的清瘦面孔,多么年轻!我没法忘记——青春年华的一个大学生被五花大绑着跪在地上,行刑者的枪指着他后心窝的样子!这远不同于一年后我在法院的橱窗里看见东北悍匪‘二王被击毙后大快人心的样子。我永远记得他那件阿尔巴尼亚花纹的绞花毛衣,记得他妈妈,那个打麻将赢了钱也没一丁点儿笑容的老太太,以及我想象出来的那个小姑娘的模样。”
我一口气说完,全身发热,出大汗,血液好像要从胸口那往外泵。
“为马海翻案?怎么可能?师妹,我不晓得怎么跟你解释!我想,我们需要在混乱里建立起秩序来,我们这个社会需要预防犯罪减少犯罪!师妹,你不会因此嘲笑我的义正词严吧?人不能由着性子去扯断某些人绷紧的脆弱神经!人不能没有分寸地去引爆行将失控的心!现在的人神经经常像弹簧一样快超出弹性限度了!弹性限度!物理学的弹性限度是个什么概念,师妹,你懂的吧?!”
师兄激动得浑身颤抖,朝我扔来一个个话语炸弹。
“师兄!告诉我!现在就告诉我!马海那天为什么,为什么弄死那个小姑娘?我想不通啊!”
我不管不顧不示弱,准备直接被师兄的话语炸个稀巴烂。
“前面我说过马海的最高理想是永远的全班第一名,毕业时免试直读研究生。读研也是他那水电专家的父母对他的期望!
“文革”结束,特别是改革开放后,国家走上正轨,他父母那样的专家得到重视。马海读中学时父母常年不着家,他姐姐考上大学后,家里常常就他一个人。研究心理学后,我从他的家庭环境及个人性格分析过他的行为举止。马海的父母出身不好,“文革”前毕业的老大学生,在“文革”时他的父母就是那种常常要去“五七农场”劳动改造的人。家庭氛围沉闷,马海姐弟俩放了学回家就不能出去玩,关在家里就是学习看书,打小马海的性格孤僻内向,他有社交恐惧,比如他不喜欢班上那些世故的同学,他就固执地一句话都不跟人家说,他还有焦虑引起的强迫症,他对自己的期许是全班第一,没考第一他便不原谅自己,情绪变得很差,夜里睡不着,感冒拖重了,决定回家好好睡一觉。家里安静,宿舍里四张双台床住着八个人,出出进进的没法好好休息。他去卫生科开了几颗克感敏骑上车就回家了。”
师兄咕嘟下一口茶,杯子重重地拍在茶台上,倒出了一直憋在心里的话。
“走进他家那单元楼的楼道时,后面跟进来一个小姑娘。小姑娘高声地唱着欢快的歌,她的歌声不好听,马海头疼欲裂,没好气地呵斥她:莫唱了!难听死了,癞蛤蟆叫一样!那个小姑娘便住了嘴悄默默地上楼。马海家住二楼,他掏出钥匙插进锁孔开锁时,那个小姑娘从他身后紧跑上来两步,突然尖着嗓子冲着他怪叫一声——你才是癞蛤蟆!门锁刚扭开来的马海吓一大跳,回过身,一手抓住她就去捂她的嘴。她本能地挣扎踢打拼命地喊叫。马海一用劲把她顺势拖进屋,反手关了门。”
一口喝光续满的茶水,师兄眼睛呆直地避开我直逼的视线,嗓音哽咽地说:“之后,他看见她裤管里流出一股液体,顺着水磨石的地板洇开。”
话音渐弱,师兄似乎要把自己吐出的话又吞咽回去。
茶室里的空气仿佛被蜡封严了,我不敢吭声。
师兄阴沉着脸忽然质问我:“师妹,你是不是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是不是?!我告诉你,这就是事情的全部!全部!一件事诱发另一件事,像根链条,环环相扣。从现代犯罪心理学原理分析,老师来晚自习课堂勾考试重点时马海动作夸张地甩门而去及第二天他听不惯别的同学议论美女的言辞来拉我,马海的这些行为表明马海有遇事过分较真、拘泥形式、敏感多疑、易冲动的人格特征,那小姑娘突然的尖叫令不良情绪郁积的马海自控力瞬间丧失,理智彻底削弱,思考问题的能力受到极大限制,当即不顾一切地阻止那小姑娘的行为举止,引起他一系列犯罪行为,顺手把她扼住,小姑娘的反抗更加刺激他,他干脆把她拖进他家里。”
“嗯嗯,嗯,嗯嗯......”
师兄喉咙那狠劲地哽咽,表情孤独哀伤。
我看见师兄眼眶里蓄起了一层泪水。
他的下巴抽搐着,喉咙才挤出几个字:“马海该死!该死!”
师兄狠劲一拍茶桌,站起身来,他说我出去抽支烟。
电磁炉上烧的水开了,壶嘴“卟卟卟”地喷溅着水和蒸汽,我呆头呆脑眼睛发直地看着,想不起该去按一下开关键。
16
云芬!吴云芬!你疯了?!
吴阿姨忽地把那个纸盒一把提起,一屁股坐到沙发上。纸盒在她膝盖上,她细瘦的手指开始解捆扎纸盒的结。
结解开了,不敢揭开盒盖,吴阿姨把那盒子忽地又搁到地上,并用脚尖轻轻地把它踢开一点儿。
光洁的水磨石地板。这屋里处处是马海剁碎那小姑娘的地方。
法庭上他交代,为了遮掩屋里不正常的响动,她的身子在客厅里被卸成六块,拖了一部分去父母的卧室剁小,又拖了一部分去自己的卧室剁小。
我幻觉眼前的地上横七竖八地搁着小姑娘的手臂、腿脚、躯干和脑壳。掩饰着干呕了两下,我想马上离开。
没待我开口,马叔说,劲松,你帮忙帮到底,好不?帮我个忙,我们照他说的把后事了了。
马叔走过去,蹲在地上打开了那个盒子。盒子里有个塑料提袋,提袋里是报纸。报纸打开来便是灰白色的骨块和细碎的骨灰。
吴阿姨瑟缩着瞟了一眼,便把脸埋在沙发上又哭起来,她的哭声被那布艺沙发里的海绵吸走了,只瞧得见她身子的起伏。
泪在马叔眼眶里打着转,他说,劲松,你帮我把那盆文竹抬过来,好吗?
我去阳台那,把单人沙发中间小茶几上的那盆文竹抬到了客厅。
马叔找来些报纸铺开在地,手里握着一把最大号的起子。他把那盆里的土撬松,然后把文竹的枝叶根须完整地拔出来,放报纸上。陶盆里的土倒出一大半的样子,马叔便把那报纸包着的骨灰及碎骨块慢慢地倒进去。大一点儿的骨块,马叔直接用手掰开捻碎。
那丛文竹被重新拎起压在骨灰上,接着马叔捧起先前倒出来的土,指缝筛下细土,掩埋那丛文竹的根须。
我伸出手帮忙护着那丛文竹的枝叶在陶盆里不偏不斜。
马叔的眼泪一大滴一大滴地落在儿子的骨灰上、泥土上、文竹的枝叶上。
吴阿姨歇了哭声表情怔忡地看着马叔做这一切。
我在一旁也掉眼泪。脑子里像幻灯机换卡片一样,一帧一帧地放,一会儿是跟他打架,一会儿是上午他交代我的那几件事情,最后切换到他跪着的身子忽地一弹朝前扑倒在地的一刹那。
包骨灰的几张报纸是《参考消息》,最上面的一张写着的日子是马海死前一天,标着“1982年×月×日星期三”的字样。
重新栽好的文竹马叔叫我和他一起抬回原处。花盆一下子重了好多。
我再次告别,马叔坚决留我吃饭。吴阿姨哀求的泪眼看着我,好像是只要我在,马海的气息就也在。我走不脱。
廚房里马叔油煎荷包蛋的香味飘起来时,吴阿姨提起一个喷雾花洒对着那盆文竹小心翼翼地喷淋。
17
师兄不知何时又拿出那个绒面的眼镜盒,取出那副玳瑁框眼镜。镜腿在他手里弯来弯去。然后他摘下鼻梁上的无框眼镜,戴上了玳瑁眼镜。
师妹,同学们说我长得很像马海。当年,我们天天黏在一起,一些同学长时间叫混我们的名字,戴上这副眼镜更像!
“一点儿不像!那、那绝对不是马海的眼镜,法院门口橱窗里的黑白照片上他是戴着一副眼镜的,你说这是他被押走时让人家摘下送你的?不可能。他临刑时戴着的眼镜是方框的,这玳瑁框架是圆角的,我对那张照片的记忆太深刻了。连他穿着的毛衣是阿尔巴尼亚花的我都记得一清二楚。那弯弯扭扭的针法密实均匀,一直在我脑海里搁着。师兄,难道,我们说的不是同一个人?”
我瞅了一眼师兄说。
面前师兄的脸孔哪有黑白照片上的那张脸轮廓清晰?
师兄对我再次表示不相信他那副眼镜的来历计较了,脸上露出一丝不快来。他沉默不语,只闷头喝茶。
“师兄,当年人们有鼻子有眼地传,马海学习太勤奋了,趁他父母不在家时,弄死那小姑娘是为了了解人体的构造,说他热爱解剖。”
我的直白出于本色的自我,愚蠢而又不留情面。
“胡扯!这个你也信?!”师兄的脸色从不快变为愠怒了。我故
意不看他,把眼睛转向窗外,眼睛微眯,视线投向虚空处。
一晃,三十年过去了,马海与师兄当年友情的确深厚。听师兄讲故事的我终于解开了那桩旧案的谜底。我想,是马海的残忍导致了他肉身的毁灭。讲完这个故事,师兄的内心会松一些了吧?
“当,当,当......”
母校传来的钟声。海心亭离母校钟楼的直线距离最多两百米,钟楼在高处。
“师兄,你听!钟声!”
师兄摘下那玳瑁眼镜,微蹙了眉,右手拇指食指捻揉着鼻根,凝神辨听。
我心底忽然漾起一丝温柔的涟漪,心神不宁起来,有什么在我心里溜达,我想抓住却不晓得要确切抓住的是什么。
我不想与师兄自此便无话可说了。
“唉,师妹,从前的钟声悠扬、从容,现在,仓促了。”
师兄的声音疲惫、苍老、喑哑。
我把师兄面前茶杯里的茶水倒了。提起电茶壶,烧涨的水浇了茶台上一把紫砂井栏壶。然后用竹钳从茶海里轻巧地夹起天青釉的小盏一对,也涨水烫过后,一一摆好。
茶荷里先前就醒着的茶我拿起来嗅闻了一下,然后递给对面的师兄,让他也闻。
茶叶全部投进了那把紫砂壶里。
等待水再开的当头,我看着师兄,温婉地说:“师兄,先前那茶早淡了,你先吃两块豆沙糕,甜甜的,垫垫肚子,接下来我好好给你演示一番茶道艺术,然后,我们去吃地道的家乡风味,好吗?哎,师兄,我知道你喜欢品茶,你有一篇博文里引过白居易的两句茶诗,嗯,我也很喜欢那两句。”
师兄与我一同吟诵出来——
坐酌泠泠水,看煎瑟瑟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