裤衩 豆天蓬
周末刷到两则紧挨在一起的朋友圈:一则是庆祝孩子满月,一则是悼念去世一年的祖母。热闹可爱的九宫格对比一张黑白的背影,欢欣映衬着悲伤,生与死,都是生活寻常。但,在这寻常人世,我们最怕的是什么?是无常。
想起小时候隔壁单元有户人家,父母双职工,一个在机关单位一个在后勤部门,生了两个儿子,都长得挺拔俊秀。夏日傍晚,常常看见一家四口高高兴兴地出门散步;除夕夜里,就数他们家放的烟花最多;在物质条件并不丰厚的年代,他们也算是最先拥有游戏机、彩色电视机的摩登家庭。
后来,大儿子中考落榜,上了中专;小儿子勉强考上高中,但也成绩危险;再后来,父亲因意外去世,母亲伤心过度病倒,恰逢小儿子高考,彻底考砸;又过了三五年,哥俩接连回家待业啃老,病退多年的母亲积劳成疾,依然要管两个大小伙子的一日三餐……
故事的最后,一个秋日下午,小儿子打游戏饿了,催母亲做饭,才发现老人家不知几时已在睡梦中去世,身子都已凉透。听说,都是邻里们帮忙操持丧事,两个儿子一个比一个没主意。
从邻里称羡到人走茶凉,这就是一家人20年间的无常命运。
导演王小帅曾说:“只要给足够长的时间,生活就会显示出这种无常。”于是,他拍了一部电影,叫做《地久天长》。
儿子刘星的意外溺亡,让刘耀军与王丽云经历了一场耗时几十年的漫长告别。他们决绝地告别故乡,开始鞭笞式的自我流放。两个曾经最要好的家庭也因此出现嫌隙,渐行渐远。一个凄凉破败,一个仕途通达……几十年后再相遇,希望被原谅的最终被原谅了,而被命运狠狠伤害的,那伤痛依然无法磨灭。
影片同时拿下了柏林电影节最佳男女主角两项大奖,是实至名归。
咏梅与王景春,两个乍一眼十分熟悉但又无法立刻叫出名字的演员,用细腻真诚的表演,展现了无比真实的人生状态,真实到令人常常一晃神就想到自己的父母——不惊天、不动地,静水深流,掩住了一辈子的暗涌。
计划生育、下岗分流、下海大潮……随着大时代的一个个节点,接近三个小时的观影过程,就像是冷眼旁观了一场父母的苦难人生——面对生活的无常,他们无能为力,但他们能忍。
王丽云因计划生育而失去了一个未能谋面的孩子,并且永远丧失了生育能力,这也导致儿子离世后,夫妻俩年纪轻轻成了失独家庭——这是他们悲剧一生的核心。在这个悲剧里,甚至没有绝对的过错方。每个人都只是普通人,只擁有普通的智识,在大环境的各自位置上,推动和承受着一个悲剧,而毫无意识。
叔本华说,最痛彻的悲剧既不需要一个巨大的谬误、闻所未闻的偶然事件,也不需要一个极度邪恶的人物,而是“一些具有普通品德的人物,在普通的环境中,彼此处于对立地位,各自的地位逼使他们明知故犯、相互造成了极大的灾难。而他们当中,没有一方是完全错误的”。为什么《地久天长》会带来足够的真实感?想来正是如此。
这部电影里没有纯粹的恶人,也没有纯粹的圣母,就是一群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他们隐忍、懦弱、善良、宽容又坚韧,跟我们的父母很像,跟我们自己也很像。
父母们如何从意气风发的年轻人一步步走到我们眼中谨小慎微、吃亏是福的状态,而我们自己又是如何从跌跌撞撞的少年一点点成长到现在八风吹不动的模样,个中滋味,只有自己清楚。
真实的人生,就是每个人身上都有故事。这故事里发生的大多数不算好事,也大多数没有什么结果,但却无人可责、无人可怪,自己经历、自己消受。
电影海报上写着:天造地设一对子,地久天长一辈子。
可这世间哪有什么地久天长?只有变幻无常。因此,夫妻、亲人、生死朋友,所有能够携手抵御“无常”的关系,才往往给人最大的感动和安全感。电影里的刘耀军和王丽云,被命运痛击的他们,是彼此的精神支柱,也是彼此的续命解药。当女人的第六感觉察出丈夫出轨时,她可以心如死灰地去死;当飞机的颠簸危机解除后,饱经岁月的两个老人又会双手交握,自嘲地笑:“我们俩,还怕什么死?”
电影之外呢?看《人间世2》第10集。那位商阿姨,完全就是我们记忆里妈妈的模样。她井井有条地操持着一家的生活,对丈夫、对女儿不停地指挥不停地碎碎念,即使自己罹患癌症晚期到了要截肢的时刻,还不忘提前安排家务:教丈夫用洗衣机、炒菜;趁着腿还在,连续在缝纫机前踩了三天踏板,赶制出全家过冬的三床被子,还在手术前夜为自己做了一条背带,教丈夫将来用它背起截肢的自己……
几乎是细致入微地,把一切能想到的都想到了。面对无常命运,怎么做才算不惊不惧不责不怪,怎么做能称得上从容到令人潸然泪下,大概,就是这样了。
现实里的许多人其实也是这样:即使无望,也甚少绝望。
住在重症病房里的,无论是病人、还是家属,并不会每天都哭哭啼啼,无语问天。大多数时候,他们尽力像正常人一样生活,想着明天要吃点儿什么,说几个笑话,真诚地安慰彼此:“肯定没事”“我今天感觉好多了”……
至于正常生活中,那些分了的手、撕破的脸、丢掉的工作,甚至永远失去的亲人, 即使在遭遇那一刻痛不欲生、想要一了百了,但忍过去之后,依然能每天爬起身,照常做人。
和父母一样,我们也无能为力,我们也能忍。所以我反而喜欢《地久天长》的结尾——
对于一个悲剧来说,电影结束在老夫妻为刘星扫墓那里,当然会更悲情。可它结束在旧伤口结痂、新生命诞生、领养儿子打来电话和解的场景,像是一个过于圆满的句号,冲淡了悲剧的气氛。
然而,如果那不是一个句号,而是一个圆润饱满的顿点呢?顿点意味着短暂的喜悦过后,生活还是会继续无常。如同佛语所释:一切好的都不会长久,一切不好的也终将过去。
就像《人间世2》里那么清爽利索的商阿姨,最后还是走了——正片里没有透露,是结尾时字幕的黑框给了消息。但她走得很体面,她给我们留下的,始终是一个温柔美好的背影。商阿姨的丈夫也学会了如何烧菜、如何洗衣晾晒、如何把破袜子补好……当然没有商阿姨做得漂亮,但他都学会了,因为他还要代替妻子在这个世界继续好好生活。
生而为人,只要活着,就不会有什么圆满的句号。所有无常的离合聚散,都是锋利的、温柔的、转折的、延续的、还未结束的,顿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