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菲
90 岁的赵宋仁老人在自家屋前。(摄影/ 方圆记者 张哲)
1939年9月1日,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为了解决战时劳动力不足,当时的法西斯轴心国之一的日本,从中国掳去了大批的劳动力,1943年到1945年间,就有近4万中国男子被掳去日本当劳工,这批人在日本被迫从事繁重的工种,部分人被奴役致死。日本投降后,被掳幸存劳工陆续返回国内,但数量已是少了很多,截至目前,全国幸存劳工在世的仅百余人。
近日,《方圆》记者在北京见到了一位饱经磨难的二战劳工——90岁的赵宗仁老人,他14岁的时候就被掳去了日本,被带到福岛县熊谷组矿山,日夜干活,短衣少食,二战结束后,赵宗仁才回到国内。
老人住在北京市海淀区苏家坨镇,现在更名为苏三四村。记者刚到他们家时,大儿子赵士龙已经在家等候多时了。平日里,赵宗仁一个人住,两个儿子相距不远,就住在附近,赵士龙照顾他每天的饮食起居,包括陪老人聊天,二儿子会在闲暇时来看望他。听着赵宗仁跟我们聊天,大儿子赵士龙时不时补充几句。
赵宗仁每天早上都是七点半起床,他站在一张沙发床前,穿着咖啡色的棉衣外套、灰色的棉裤,背挺得直直的,眼睛、耳朵都没大毛病,动作也并不迟缓。作为一位90岁的老人,赵宗仁的身体素质好得惊人。
1944年中秋节那天, 14岁的赵宗仁在找工作。听说当时昌平县里招修城墙的人,为了获得2升老玉米的报酬,挣点钱补贴家用,赵宗仁就兴奋地跟着保长走了,年幼的他并没有想到会去哪里。到了昌平,日本军人端着刺刀上来了。“日本人掳人是不讲道理的,做买卖的,走错道儿碰到日本人的,就被捆起来一扔,抓去当劳工了。”赵宗仁说:“那时候家里穷,14岁的小孩就出去找活干,太不容易了。”
在当年一同被保长骗走的同乡中,赵宗仁并非年龄最小的那个。“还有一个12岁的小孩,14岁的我,还有个成年人。”赵宗仁管成年人叫“大爷”。“去昌平县的时候,我妈跟他说你照顾着这俩孩子点。”赵宗仁至今对自己被骗去日本的前前后后印象很深。
“当时,与我一同被掳到日本的148个人里,年龄最小的只有12岁、最大的69岁。在北池子的华北劳工协会门口,这个‘大爷偷偷撂下我们俩,自己的狗皮褥子都没要就跑了。” 赵宗仁想过逃走,站在老北京车站门口,他左左右右来回踱步,“我站了好几个小时,分不清东南西北,最后也没走成”。赵宗仁拍着大腿,回憶当时的情景,还是分外的懊恼。
第二天,华北劳工协会管事的人松懈些,这帮人跑了不少,警察、汉奸带着剩下的人去了火车站,火车开动的时候,还有一个人跳窗跑了,他们被运往塘沽港。除了逃跑的“大爷”及跳窗跑的人外,剩余的146名劳工被日军和汉奸送进了塘沽“集中营”,在铁丝网、哨岗包围的城围下关了7天。“从塘沽那里,谁也不敢料定船一定会开向日本。”赵宗仁说道。三道铁丝网,一面是大海。“一个姓袁的,夜里翻身没打报告,汉奸拿着镐照着脑袋就打。”坑坑洼洼的海边,有水坑的地方丢着奄奄一息的人,还没断气,野狗上来就开始撕咬。
坐轮船经过八天七夜的航行到了日本。非人的待遇,食不果腹的日子,重体力的劳动,时间一长,赵宗仁身边常有同胞生病死去。“有一个劳工忧虑家里老的老,小的小,得病死了,很惨。”赵宗仁的眼眶湿润了,日本人对中国劳工的态度是“爱死不死,死了就拉出去随便找地儿烧了”。 一连烧了好几具尸体后,赵宗仁才明白,自己可能回不去了,“都得在日本干到死为止”。
少小离家让14岁的赵宗仁常常彻夜难眠。1945年春节前,赵宗仁从日本往家里寄明信片,兵荒马乱,信件石沉大海。此时,距离赵宗仁被骗去日本已经5个多月时间,家里没人知道赵宗仁到底去了哪里。无巧不成书,“西北旺有个小伙子叫李德林,也被掳到日本,他往家里寄信,家里就收到了”。李德林的父亲是做生意的,去的地方比较多,闲聊的时候,赵母才知道儿子是被骗去日本当劳工了。
“一个14岁小孩不知道去哪儿了,父母心里该有多着急,找了很多地方都没有找到,都去寺庙里拜菩萨了。”说到这里,赵宗仁的眼眶越发红了。后来,李德林在日本被车辆撞残疾了,被送回中国,李德林确认了赵宗仁在日本。“李德林父亲又来跟我妈说,我家人才知道我在日本的境况。”回想母亲对自己的担忧,90岁的赵宗仁的眼里闪着晶莹的泪花,头也低了下去。
1944年11月,运送赵宗仁等中国劳工的船到了日本,他们先是被押运到了福岛县熊谷组矿山。 “你都想不到我们是怎么熬过来的。”赵宗仁在日本度过了两个冬天,却是他记忆里最难忘记的冬天。冬天的福岛很冷,总是下雪,他住在单层木板房里,“积雪有七八十厘米厚,劳工穿着布面胶底的鞋在雪地里干活”。日本人有棉袜子穿,劳工没有,“没有棉被盖,只能把毯子往腰上一系,像裙子一样穿起来,把脚缩到裤管里,再冷的话,有人系水泥袋子,就这样挺过来。”回想起当时的惨状,赵宗仁仍然心有余悸。
一年的矿山生活,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四周漆黑,要就这微弱的煤油灯光线吃早饭。吃完饭后,他们就被日本监工用一根绳子拴到腰间,像牵狗那样牵到工地。“劳工们要合力抬起数块重达几十斤的花岗岩,我年龄小,没有力气,总落在后面,就会挨打,被监工打得皮开肉绽。”赵宗仁眼角有泪珠滚下来。
赵宗仁记不得每天工作到多晚,只知道晚饭都是摸着黑吃的。三餐吃的都是黑麦子拌大米糠的馒头,而且限量,每顿只给一个。对于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的矿工来说,显然是吃不饱的。赵宗仁才十几岁,正是长身体的少年,更是饿得不行。“大米糠太难吃,饭一端出来啊,满屋子都是一股酸掉牙的味道。”时隔70多年,说到这里,赵宗仁还是一脸苦相。
被骗至日本做劳工的赵宗仁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吃不饱、穿不暖,经常受欺负。“在日本背石头修发电厂、筛沙子、找水银矿苗,被强制劳动期间,一干一整天,还经常遭到毒打。” 赵宗仁等劳工的生存常态令人震惊。
这样的困境下,也使劳工生出了逃跑的念头。“很多人都是农民出身,没见过世面,当时又身处日本,不知道该逃向哪里,也担心逃跑被抓后遭遇毒打。”赵宗仁说,刚到福岛时,他目睹过脱逃中国人被抓后的一幕,至今仍心惊胆战。“逃跑的劳工被日本人抓回来,就往死里打。”打完了之后,整个人鲜血淋漓,已经看不出人形了,还要在中午吃饭的半小时里,拉到矿工面前示众。半个小时后,人被拉走了。“我再也没有看见过他,有可能死了。” 半晌,赵宗仁也没有说话。
谈到在日本的住房,赵宗仁说“比狗圈猪圈都差。”两个中队共有400多名中国劳工,挤在一间大平房,上下两层铺,一层睡200人。除了个别人,大部分劳工从来没有洗过澡。“臭味像一堵墙,每天压着我的鼻子,常常呼吸不过来,外面冷,但是在屋里人待不住。”接近零摄氏度的气温,在只有单层松木板的屋内,没有任何保暖措施。“没办法,日本人只给我们住这里。”
“死在日本的几个人当时都超过20岁,我当时年龄小,心理压力也小,大人们都照顾小孩,所以活了下来。”在福岛赵宗仁的脚被冻伤了,幸亏有一个劳工大哥带他去烫脚,为他抹上药膏,才没落下残疾。还有一次,赵宗仁得了感冒,没药吃,被子很薄,三个大人把被子给他一人盖着。“一出汗,好了。”
赵士龙说:“中国人都有同情心,出去还是很团结的,因为手无寸铁,互相也都照应着。在日本恶劣的生存环境下,劳工们再不相互照顾,死的人就更多了。”
“要不是1945年日本被打败了,我们这伙人就没有机会活着回来了。”赵宗仁感慨道,“有一个日本老和尚,他来过北京,会说中国话,他住的地方离我们干活场地不远。老和尚欺负劳工很厉害。有一个劳工生病了,在宿舍休息,老和尚看到了就揍了他一顿。他就是好多管闲事,尤其经常欺负我们中国人,你说气不气人。”
老和尚不仅在身体上欺负中国人,还给他们洗脑。有一回,七八个劳工生病,干不了活,被安排去了木材厂砍木材,但是谁也没力气,老和尚看到了,又开始多管闲事,给他们洗脑。问他们为什么来日本,赵宗仁他们实话实说:“被骗来的。”老和尚教训道:“不对,你们是建设大东亚来了。”
对于在日本当劳工受的苦,赵宗仁直言:“那时候是真苦啊,没得吃,即使在日本人投降后也是这样。”跟赵宗仁一起的一个小伙子,有一天饿得实在不行,拔了日本人田里两个萝卜吃。小伙子“萝卜还没吃到嘴里,日本人派的中队长知道了,残忍地折磨他”,第二天人就死了,他才20岁,“死的时候眼珠子瞪得老大”。
到了后期,不断有中国人被活活折磨死,几乎每天都要从工地往外抬尸体。后来,工头们嫌麻烦,等凑足了五六具再叫人往外抬。那些尸体被放到手推车里,推到郊外的焚烧场,把尸体放到干柴上,浇上煤油点火焚烧。
赵宗仁一队的136个人,病死了10个。有一个劳工得了疥疮,赵宗仁至今还记得他的惨状。“背上一大片红色的疙瘩,密密麻麻,疼得他每天叫唤。我们住在一起,聽着他的惨叫,牙齿都打颤,只能别过头去,捂着耳朵,不听不看。”有人实在看不下去,去跟日本人交涉,为他找医生。“日本人根本不理睬,爱死就死呗。”还有一个老头,当时60多岁,生病了一直没好转,这么躺了几天,在他还能动弹的时候,就被日本人命令抬起来送去火葬场烧了。“对那些得了重病的,日本人怕传染,就把人扔到海滩上喂狗。后来,置户町那一带的狗也吃腻了人肉。”
劳工饿得不行,还要承担重体力劳作,于是,吃人肉变成了一个半公开的秘密。开始,赵宗仁不明白,为什么工友们抢着去焚烧场烧人。直到有一天,轮到他去烧人,才发现了惊人的一幕:几个饿极了的工友在分食烧焦了的人腿。后来,赵宗仁经常做噩梦,梦见吃人的一幕。“夜里一做梦,就梦到这样的情景,心里害怕,辗转难眠。”
1945年11月,日本投降了,有一天老和尚从报纸上看到新闻告诉了劳工。在那之后,中国劳工仿佛突然挺直了腰板,都揍老和尚出气,老和尚没办法,只得告诉劳工总队长:“跟劳工说说,别打我了。”赵宗仁笑道:“他就这么一个玩意儿,看到我们打胜仗了,就立刻软了。”
经历了非人的苦难之后,1945年11月,赵宗仁带着病痛,和其他劳工一起,乘坐美国军队的兵舰离开日本,回到国内。他说能活着回来已算幸运。赵宗仁难以忘记在日本过的苦日子,憎恨战争给自己和国人带来的苦难。1950年,赵宗仁毅然响应国家号召,参军入伍,参加了抗美援朝。赵士龙说:“家里人不让他去,他非要去,心里咽不下对帝国主义的恨啊。”
1956年,赵宗仁因病退伍。“怕寒,天一冷就受不了,鼻涕眼泪直流。很多病根,都是在日本当劳工的时候落下的。”
“我算是幸运的。我曾经以为再也回不到祖国去了,一定会死在日本!”采访中,赵宗仁连连感叹。前些年,赵宗仁有一张非常珍贵的照片,那是1945年11月份,在前门火车站,三个劳工刚从日本回来的时候拍的,三个人都是北京、河北这片的。
几年前,赵宗仁在专门收藏抗战文物的“建川博物馆”见到了同岁的关德印,关德印也是一名受害劳工。关德印父亲是个木匠,父子两人都被日本人抓去了,关父干活的时候腿被砸伤了,日本人不给治,关父病重去世了。关父在自己弥留之际,舍弃不下儿子,让关德印认其他劳工当干爹。“结果,关德印认一个干爹就死掉一个,都被日本人折磨死了,直到日本投降,他一共认了12个干爹。”
回到国内后,赵宗仁过上了平静生活。赵宗仁对苦难看得很淡,以至于后来生活条件差,他都坚信能挺过来,“怎么都没有在日本的时候那么难、那么苦”。 天气好的时候,赵宗仁家的院子亮堂堂的,看着让人心情很愉悦。“现在赶上好时候了!”赵宗仁说。
平日里,赵宗仁爱看解放、长征、建国题材的电视剧。“你看我们的党和政府,对待那些战犯们,多公正,把那些人该按照战争罪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赵宗仁也很爱跟街坊聊天,“叽里呱啦,精气神儿又来了。原来的事,他并没有忘记,全记得。”赵士龙说。
2018年,赵宗仁的家里进行了煤改电,这是当地的惠民政策,烧暖气和洗澡都方便了很多。趁此机会,赵宗仁也对家里进行了新装修,主要都是孩子们出的力。院子里的墙赵士龙已经刷了一遍,2019年他还打算继续改造,“外面我准备弄一个无障碍通道,老爷子进进出出也方便。要不是去年6月份腿骨折了,天气好的时候,我爸每天能走四五公里。”赵士龙形容他“跟小伙子似的”。
赵士龙和弟弟非常重视孝道,这也得益于赵宗仁平日里对后辈的言传身教。赵士龙告诉《方圆》记者:“我们家亲戚只要有条件不好、或者遇到困难的,我父亲得知后,都会第一时间叫我们出钱出力或出谋划策。”
赵士龙郑重地告诉记者:“老爷子年轻时候没少遭罪,我现在主要任务就是照顾他,让他生活得舒服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