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怀武
关于克孜尔石窟佛传故事壁画的研究,从19世纪90年代开始,一直贯穿到今天。自20世纪初德国、日本等国在中国新疆展开考古调查以后,日渐成为一门显学。在19世纪90年代至20世纪40年代期间,由于学术能力、方法论等方面的优势,外国学者在克孜尔研究中捷足先登,获取第一手的文物、文献材料,为克孜尔研究奠定基础。20世纪50年代以后,克孜尔石窟才逐渐由当地文化部门管理,期间才有中国学者对克孜尔佛传故事壁画的独立研究,但因为前期大量克孜尔文物文献流失海外,造成中国学者无法目睹第一手资料,而且海外公布的克孜尔文物数量有限,所以也就成为克孜尔研究中的一大瓶颈。
1.俄国学者。俄国人虽不是最早研究克孜尔石窟的学者,却是最早发现克孜尔石窟壁画的人。1879年1月15日,有俄国人于后山区213窟的西壁上,用铅笔作题记。1893年,俄国人又于谷西区38窟东甬道西侧壁上,用铅笔作题记。
1890年,英军印度籍中尉鲍威尔[Hamilton Bower]在库车收购一批写在贝叶形桦树皮上的梵文佛经残片。这让俄国人佩提罗维斯基开始关注到梵文佛经的出现,他在盗墓人手上购买类似的龟兹梵文文献。1892至1893年间,他发给俄国科学院的奥登堡百余张龟兹文献,奥登堡由此敦促俄国考古协会派出一个考察团考察新疆。13年后的1906年,俄国奥登堡考古协会派遣M.M别列佐夫斯基兄弟到新疆考察,在库木土喇、克孜尔石窟等地,获得文书31件,囊括梵文、汉文、回鹘文、龟兹文等多种语言文字。回国后他们结合在新疆收集到的古资料,撰写一本考察著作《俄罗斯突厥斯坦探险》。四年后的1909年至1910年,奥登堡又到新疆获取龟兹壁画。虽然俄国学者较早涉足克孜尔石窟,但学术成就不如英、法、德三国学者。
2.英国学者。英国学者较早涉足克孜尔石窟的调查研究,最有代表性的是霍恩雷[Hoernle]和斯坦因[Marc Aurel Stein]。霍恩雷是德裔英籍梵文专家,他并没有实地收集龟兹文物,而是通过间接方式获取。1889年,在库车附近某古遗址中发现一批写于桦树皮上的梵文文献,其中的部分文献在1890年被英军印度籍中尉鲍威尔在库车收购,之后被送往时任孟加拉亚洲学会总干事的霍恩雷处。霍恩雷辨认出这是当时知道的最早一批梵文文献,并提议由英国政府出面收集。1893至1899年间,共有44批次的文献、文物流失海外。这些后来被称作“霍恩雷收集品”的文献和文物,大多出自库车、和田的探宝人之手,但也掺杂有假文物。
斯坦因,匈牙利出生的犹太人,1904年成为英国公民。在中亚探险前,他读过玄奘的《大唐西域记》,并坚定了他到中国与中亚的决心。斯坦因有四次中亚考察的经历,第一次在1900至1901年间,发掘和田和尼雅遗址、丹丹乌里克、约特干和卡拉墩遗址,获得梵文、于闻文、怯卢文及少量汉文文献。第二次在1906至1908年间,重访和田和尼雅遗址,发掘塔里木盆地南部的楼兰遗址,之后东入河西走廊的敦煌。此次考察最大的收获是在敦煌莫高窟从道士王圆箓手中,通过不正当的方式低价购买藏经洞文献24箱。第三次在1913至1915年间,斯坦因除了重访和田、楼兰遗址、敦煌莫高窟以外,还发掘木兰佛寺遗址壁画、阿斯塔那墓,在伯孜克里克石窟壁画和吐峪沟等地收获大量的文物。1914年5月,斯坦因到达克孜尔石窟,并进行勘探与发掘。第四次在1930至1931年间,此次考察因为中国爱国知识分子的抗议与民国当局的警觉,虽已盗取于阗、若羌一带的文物并暂存当地的英国领事馆,但在新疆当局的交涉下归还中国。此次考察成为斯坦因四次中亚考察活动中最不顺利的一次,故而斯坦因在公开场合对此次考察秘而不宣。斯坦因在中亚考察后,撰写考古报告及专著,包括《西域考古记》《亚洲腹地探险八年》《去东突厥斯坦从事考古地形考察的初步报告》等,对前三次中亚考察经历进行总结。
霍恩雷和斯坦因收集的文物,多数收藏在大英博物馆中。大英博物馆也是世界上收藏中国文物最多的海外博物馆,收藏有大量来自中国出土的文物及传世的艺术品。应当指出的是,霍恩雷与斯坦因为了获取西域文物,采取并不科学的手段。如用低价购买的方式,获取当地民众手中的文本及文物,或直接由盗宝者手中购买,考古挖掘时破坏遗址原状进行破坏性挖掘,这当中对古遗址、古墓葬所产生的破坏是不可逆转的。但后期他们对文物文献的编号与记录工作较为详尽,并发表了相关研究成果。
3.日本学者。几乎与德国人同时,日本学者在1902年至1913年间,对新疆地区进行三次考察活动,也撷取了大量的文物与文献,并致使克孜尔的文物流散至东亚的多处博物馆。
这些考察活动,得到日本净土真宗本愿寺派(西本愿寺)第二十二代法主大谷光瑞的大力倡导和资助。大谷光瑞出身于名门,后留学欧洲。一方面,大谷光瑞1901年考察了英、德、法、俄、瑞典等国家,特别是英国人对中国古物的收藏与掠夺,由此大谷光瑞了解中国新疆文物的价值,并迅速组织起相关探险队。另一方面,日本文化的形成与发展,与佛教息息相关,大谷光瑞身为宗教界人物,希望通过对新疆文物的研究为日本佛教文化溯源。
1902年至1904年间,大谷光瑞第一次新疆考察队成行。1903年4月15日到23日期间,考察队的渡边哲信和倔贤雄对克孜尔某些洞窟进行发掘工作,并作调查记录。他们统计当时遗存的洞窟数量,并绘制洞窟的建筑形制图,对壁画拍照,取走了一些纸本文书与木简。他们还取走一些壁画,其中包括178窟全窟、224窟的《独楼那》、198窟的《说法图》。此次壁画盗掘与后来其他国家的壁画盗掘相比规模较小,但开启克孜尔壁画被盗掘的先例。1908年至1909年间,大谷光瑞第二次新疆考察队成行。1909年3月18日到20日期间,考察队的野村荣三郎在克孜尔石窟克孜尔一些洞窟进行发掘工作,取走67、68号窟古龟兹文的一些残片。1910年至1913年间,大谷光瑞第三次新疆考察队成行。1912年5到6月期间,大谷光瑞第三次考察队的橘瑞超在克孜尔石窟一些洞窟进行发掘工作,雇民工清除几处洞窟积沙,拍摄石窟照片、临摹石窟壁画等。大谷光瑞考察队所获新疆文物,在运到日本后存放在神户大谷别墅二乐庄。
此后,这批克孜尔文物分散多处保存。流失在在海外的部分,主要分藏在日本国东京国立博物馆和龙谷大学,以及韩国汉城国立中央博物馆。部分留存在国内的文物,藏于辽宁大连的旅顺博物馆。此外,大谷光瑞及其队员以三次探险考察纪录为基础,撰写有《新西域记》《西域考古图谱》和《橘瑞超西行记》等著作,提供某些基本材料。与德国人的考察方式相比,大谷光瑞探险队斩获文物虽多,但学术价值大打折扣。大谷光瑞探险队既不精通考古学,就连招募的队员也不是专业人员,而仅仅是僧人或留学生。其近乎盗宝式的攫取方式,使文物丧失了大量原始信息,造成无可弥补的损失。在攫取文物后,又使其大量流散。而考察记录的不规范,考古报告的不完整,就连原始考查日记也多毁于火灾,更是造成研究上的困难。
4.德国学者。1902年11月至1914年4月,德国人格伦威德尔、勒柯克对新疆地区进行四次考察活动,并收集和撷取大量的文物与文献。特别是1906年2月26日,格伦威德尔的第三次考察,对克孜尔石窟洞窟形制、壁画布局与内容、图案纹饰等有较详细记录。1907年,勒柯克加入考察队,发表〈中国突厥故地考察纪行〉的考察报告。1912年,格伦威德尔发表吐鲁番考察队的考察报告〈新疆古佛寺〉,初步摸清新疆石窟的基本信息,该报告中一个重要内容是对克孜尔石窟壁画的记录。1920年,格伦威德尔出版《龟兹》一书,首次对某些主要洞窟的营造年代、壁画题材等提出观点。1922到1933年间,瓦尔德施密特、勒柯在克考察后整理资料的基础上,撰写的专著《中亚晚期的佛教》(七卷本),其主体是克孜尔石窟壁画图片与相关论文,成为西方研究克孜尔石窟壁画的重要文献。随后,勒柯克于著作《新疆艺术与文化史图说》中提出“克孜尔壁画与塑像受到了中亚文化影响”。之后瓦尔德施密特的文章〈犍陀罗、库车、吐鲁番〉发表,以风格作为分期,明确提出克孜尔壁画分为两期:第一期龟兹时期,主要受到希腊、波斯、印度等文化的影响;第二期回鹘时期,主要受到中原文化的影响。
5.法国学者。法国学者到新疆的较少,而涉足克孜尔研究的以伯希和[Paul Pelliot]最为著名,成就也最大。伯希和是法国“中国学”的重要代表性人物,曾在法国巴黎大学及东方语言学校学习,并师从法国“汉学三杰”之一的沙畹[Emmanuel-èdouard Chavannes],致力于中国学的研究。伯希和最为出名的是从敦煌藏经洞带走的六千余种文书及大量文物,这批文书是“敦煌学”中最为珍贵的文献资料。鲜为人知的是伯希和不仅对克孜尔石窟进行考察,还带走不少与“龟兹学”相关的文物,并撰写两本考察记录《伯希和西域探险记》和《中亚的三年》。
伯希和1906年至1908年间任法国中亚考察队的队长,并由俄国进入西域,沿丝路北道而行。依次调查喀什三仙洞石窟,并发掘图木舒克的脱古孜萨来佛教遗址获得佛像在内的精美文物。在库车地区考察克孜尔石窟、库木吐喇千佛洞、都勒都尔的阿护尔遗址,并发掘取得梵文佛经、吐火罗B种语言(龟兹文)木简文书,还有200余件汉文佛经与文书残片。他的两本考察记录《伯希和西域探险记》和《中亚的三年》,采用摄影方式对佛寺遗址和壁画局部进行较为精细的记录,是了解当时西域考古的第一手资料,富有学术价值。目前,这批来自喀什、库车、敦煌的佛教文本文物,收藏在法国巴黎国立图书馆的东方写本部和吉美博物馆。
伯希和虽然也带走不少文物,但对未能带走的文物不予毁坏,表明他具备基本的考古学和东方学知识。在获取文物时并不采用盗买等非科学手段,而是采用科学考古的方式,并采用当时最先进的摄影装备进行拍照,获取第一手的考古现场记录。并且将这批资料陆续以研究文章的形式,在相关海外学术研究平台发布,为海外“龟兹学”研究提供最基本的资料。
在近百年的克孜尔石窟佛传题材壁画研究中,中国学者也颇有建树,从研究的内容划分,可分为三类;
第一类,新疆地区佛教艺术的一般性研究。黄文弼先生在1928至1930年,四次考察新疆,并发表论文〈由考古上所见到的新疆在文化上之地位〉和〈新疆考古之发现与古代西域文化之关系〉,为中国学者初步涉及克孜尔石窟研究成果。韩乐然先生在1947年春临摹克孜尔石窟壁画,成为最早临摹克孜尔壁画的画家学者。常书鸿先生的著作《新疆石窟艺术》,将克孜尔石窟划分成首创期、演变期和发展期。王子云先生的《新疆拜城赫色尔石窟》,从风格学角度分析克孜尔壁画与希腊、印度、波斯风格的异同。阎文儒先生的〈新疆天山以南的石窟〉和〈新疆最大的石窟寺遗址:拜城克孜尔石窟〉将克孜尔洞窟划分为四期:东汉后期、西晋、南北朝至隋代、唐宋四个时期。1996年,北京大学的宿白教授在《中国石窟寺研究》一书中,发表论文〈新疆拜城克孜尔石窟部分洞窟的类型与年代〉,运用考古学方法研究克孜尔石窟壁画,研究上以洞窟形制、改建等线索,并结合“碳14”检测,为克孜尔石窟壁画研究提供较为准确的依据。他们不仅弥补国外学者在新疆和新疆以东佛教艺术比较研究的不足,在研究视角和方法上有突破,为克孜尔佛传图像的研究方法提供新范式。
第二类,克孜尔佛传图像专题性美术研究。2001年,北京大学的马世长教授在〈克孜尔石窟中心柱窟主室券顶和后室壁画〉一文中,将“一生行迹”题材佛传总结为62种画面情节,并将每一画面与文本佛经对照。但比对国内外现存的克孜尔壁画,就会发现马世长先生对佛传题材数量的总结并不全面,画面情节的实际数量更多。丁明夷先生在文章〈克孜尔第110窟的佛传壁画〉中,对110窟进行了详细分析,将每一画面与文本佛经对照,前室正壁、侧壁、后室佛传情节选材特征,及单幅佛传图像布局特点。李崇峰的〈克孜尔中心柱窟主室正壁画塑题材及有关问题〉,从题材、窟型和思想探讨中心柱窟的涅槃情节。耿剑的〈键陀罗佛传浮雕与克孜尔佛传壁画部分图像比较〉,探讨克孜尔佛传图像与键陀罗艺术的区别与联系。于亮的博士论文《克孜尔石窟佛传题材研究:中心柱窟因缘类佛传壁画题材的变化》等,讨论中心柱窟因缘类佛传故事图像的构图组合、题材组合等。闫飞的博士论文《克孜尔石窟佛传故事图像研究》,对克孜尔石窟佛传故事壁画从内容辨识、构图等方面有进一步的推进。总体而言,他们对克孜尔佛传壁画的经文出处、内容辨识、构图等方面研究得比较详实、透彻。
第三类,克孜尔单体情节佛传图像研究。代表性文章有姚士宏〈克孜尔阿阇世王题材壁画〉,霍旭初的〈龟兹乾闼婆故事壁画研究〉〈克孜尔石窟降魔图考〉,赵莉的〈克孜尔石窟降伏六师外道壁画考析〉,吴悼的〈关于克孜尔118窟“娱乐太子图”〉,任平山的〈牛踏比丘:克孜尔佛传壁画补遗〉〈论克孜尔石窟中的帝释天〉〈克孜尔中心柱窟的图像构成〉,张丽香的〈从印度到克孜尔与敦煌:佛传中降魔的图像细节研究〉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