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张 静
在年终岁末的紧张与忙碌中,《韩羽集》如约与读者见面了。书架上静静安放的六本书,沐浴着初春的阳光,透出淡淡的熟悉而亲切的气息。终于能静下心来梳理一下思绪,那些似乎就要模糊远去的欢喜与感动,便再一次清晰起来。
都说用心做编辑很苦,工作琐碎又事无巨细,还要时刻保持高度谨慎。但我不得不说,《韩羽集》的编辑出版,时时让我感慨自己的这份确幸,因为由此,我们走近了韩羽先生。
说起《韩羽集》的出版,用先生后来的话说当是地利人和。记得2017年11月,当我们把计划出全集的想法告诉韩羽先生时,他并没有立即表态,他不置可否的态度多少让我们有些忐忑,因为我们知道一旦先生拒绝,出全集的计划或许就要无限期推迟了。
直到一个月后,先生打电话说要来社里见面,并且亲自带来了厚厚的一本或复印或手写的纸稿,很郑重地交到我们手上时,我们一直悬着的心才算落了地。
原来,这一个月来,在我们的焦急等待中,老先生已经在悄悄地开始了书稿的整理工作,之所以一直未表态,是因为他顾虑到有一部分作品整理起来有相当的难度。
他谈到之前也曾有过两家出版社跟他提起过出全集的计划,或因为出版社人事调动原因或因为其他因素终被搁浅了,甚至有一次他都已经跟编辑交接了部分资料,但是当编辑面对海量需要整理的作品时还是感觉无从下手,而他自己当时因为无暇顾及此事,也就暂时搁置了。
作品摄影
直到这次我们重新提起这个计划,他考虑再三方才下了决心,在他看来,在河北出版,一来跟出版社编辑沟通起来方便,省却了双方的奔波劳顿之苦,二来也是缘于对之前我们两次合作的认可。这一点我们确信并且理解,依他一贯做事的态度,是一定要有了十足的把握才会表态的。
看着眼前厚厚一文件袋的书稿,可想而知这位88岁的老先生一个月来繁杂而耗神的整理工作,况且他又是一个极认真的人,不允许自己有丝毫的马虎。
先生的这次梳理,不仅坚定了他自己的决心,也为我们省去了很多时间,加快了出版的进度。我们在庆幸和心怀感激的同时,深切地体会到先生对我们的信任和厚望,这不仅源于他对美术社特有的深厚感情,更是一种近乎于苛求的学术态度使然。
交接稿件
筛选漫画作品
拿到第一本资料《东拉西扯》,先生一再叮嘱我们要妥善保管好,他不无风趣地说:“别小看我这沓粘粘贴贴的纸,里面的很多东西再想找第二份恐怕都难了,这要是弄丢了,可真是要了我的命了……”我们自是不敢怠慢,文字录入、图片扫描、核对稿件……
待到这本稿件设计排版结束,先生一脸神秘,颇有些不放心地问我们:“听说有一种电脑黑客很厉害……咱们辛辛苦苦排好的这本不会哪天找不到了吧?”看着他很认真的样子,我一边在心里暗自佩服老先生的心细如发,一边又暗自思忖:别看他平日对电脑一窍不通,也从不上网,知道的还真不少呢!思想一点都不落伍。最后,直到确认我们已做了备份,他这才放下心来。
《诗》云:“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谦谦君子文采斐然,文字审校工作亦是如此。《韩羽集》审稿过程中,无论是编辑、校对人员,还是审读老师,都尽心尽责,并不会因为先生是大家而心有忌惮,一个字,一处标点,一段引文……凡是存疑的地方均一一标出进行核对;先生对我们提出的意见也颇为耐心,不仅逐个严肃查证,遇到不同意见时还会很认真地在旁边加以注明。有时,我们也会一起查对资料,进行分析推敲。编校的精益求精,先生的“锱铢必较”,一遍遍不厌其烦的反复打磨,是对书稿的成就,亦是对读者负责。
清晰地记得《韩羽集》六卷定稿的时候,先生很动情地说:“原来还有些担心美术出版社校对文字的能力,没想到能这么快,而且还看出这么多问题来。”
在大家眼中,审校工作一向最为枯燥,或许还有些乏味,所幸我们总能收获良多,并乐在其中。
封面设计方案
沟通设计方案
《韩羽集》的封面设计,先生修改了多次。熟悉先生的人大概都知道,他的作品曾获全国封面设计优秀奖,在这方面他有自己独到的见解。他设计封面,效果完全是手工拼贴剪裁出来的,不同的布局、不同的风格,凡是他认为可行的都会一一去尝试。有时为了一点局部位置的调整,他会重新题写书名,字的位置摆放也必是经过反复斟酌推敲。
先生这种颇为“原生态”的设计方法,总能让我追忆起刚刚上班时手工做版式的时光,那些铺满绿色格子的版式纸,总是被我们在上面画得纵横交错,时时惹得工厂的师傅们头疼。
看着先生铺开在桌面风格迥异的封面小稿,清一色的拼贴剪裁,再听他讲着这些方案如何一步步构思出来,又是如何被他一一否定推翻……忽然觉得有些汗颜,像先生这样,该早就了解凡事皆不能尽善尽美,但仍能如此不遗余力至搜肠刮肚,该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态度使然。苦吟诗人贾岛自谓“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艺术劳动之艰辛不易可见一斑。做任何一项工作莫不如此,尤其自己喜欢的事情,若要做到心中无憾,必当全力以赴。
核对意见
先生文学修养极为深厚,他凭借《韩羽杂文自选集》获得首届鲁迅文学奖,读他的文章经常会让人忍俊不禁,有妙趣横生之感。在我们同他一次又一次反复改稿、修改版式的过程中,更是领教了这位老泰斗扎实的文字功底以及非凡的洞察力。
他经常跟我们说的一句话是:“文字,不会咬你不会打你,但是谁都得拜倒在它膝下。”非常风趣又质朴的一句话,却又是如此掷地有声,令我们在对文字生出敬畏之心的同时,也不由得对这位年近九旬的老者心生敬意。
有的时候,他几乎像是自言自语:“校稿子呀谁也别信谁……”我们明白他这句话所指,一是无论一本稿子经过多少校次,每个校稿的人都要认认真真把好自己这一关,不可心存侥幸;二是文字遇到存疑的地方,任何专家的说法和改动都不是唯一的标准和依据,要以字典为准。”他的话如同他的文章,总是能在看似寻常中读出深刻。
以典为据是先生遵从的,但是他不赞成盲从字典,在他看来,写文章用词造句同样要看语境,要兼顾到上下文的意思,生搬硬套字典中的用法不可取,用他的话说“不必胶柱鼓瑟”。
全集大部分的设计排版和改稿工作是在炎炎夏日里完成的,先生家里也几乎成了我们另一个编辑室:一台笔记本电脑、厚厚的一本纸稿、一支签字笔、一个放大镜、一本字典,组成了我们工作的日常。当然,同样少不了老伴儿吴阿姨细心为我们准备的一杯红茶或者绿茶。先生担心我们年轻人怕热,每一次约好去先生家里,他都会嘱咐老伴儿提前早早就开好空调。
十月金秋的一天,我们在先生家忙过一个上午后,不知不觉已是下午一点钟,这一次是最后一卷做收尾工作。先生和吴阿姨执意要请我们在楼下吃饺子,我本能地想再次婉拒,但是望着先生带有几分期待的眼神,不知怎的就答应下来。
我们一行人走进饭店,紧临门口的一个桌子旁,几个年轻人竟齐刷刷站了起来,还纷纷喊着“韩老好!”我们一时没反应过来,都愣在那里,先生则是一脸的淡定,一手拄着拐杖,另一只手礼貌地朝年轻人摆了摆手,算是打过了招呼。没想到,吃饺子居然偶遇到了“粉丝”,看来,先生的知名度和影响力着实不小呢!
等餐的时间,先生会问问我们家里的情况,也会讲一些书稿之外的事情,有些是我们曾听过的,有的则是“独家报道”,听来甚是有趣。我们送先生到寓所楼下的时候,他风趣地说:“我这十月怀胎,总算是把孩子生出来了,下来就拜托你们各位了,后面的工作我就帮不上忙了……”先生的语气中,有几分如释重负,但更多的是期许。
开机前碰头会
印刷
畅聊
最后,借先生的这篇简短的出版感言作为结尾,或许,从中我们能够体会到先生至真至诚的素朴之心,亦能够读出一份独属于自己的感动:
在美术界,我是“散兵游勇”(指非科班出身),说句玩笑话,是“野生动物”。不怕人笑话,我的启蒙老师,是个农村赌徒“二流子”,他的一句闲扯淡话,歪打正着,给我以感悟,使我认识到绘画的至关要处,就是“传神”。
我今年八十八岁了,一生经历都记录在这六小本《韩羽集》里了。比如人生观、艺术观、价值取向、审美取向,对耶?错耶?都摆在这儿了,而且是具体的、形象的,只能独自是我的“这一个”的。
是人民的哺育,传统文化的滋养,艺界师友的谆谆教诲、推诚相助,使我这个满头高粱花子的农村小子,硬是挤进到美术队伍里来了,至今日,虽颠踬困苦,仍未掉队,依然老兵。
感谢河北美术出版社的领导、编辑的热忱、为他人做嫁衣的无私,使我之所感所想,畅怀倾吐,倘得读者一顾,何其快哉!
先生所获成就斐然,但始终谦逊低调,这位在艺术面前甘于放下身段的“老兵”,内心一定是超脱和自信的。唐代诗人刘禹锡的诗句“经事还谙事,阅人如阅川。细思皆幸矣,下此便翛然。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每念及于此,总让我有似曾相识之感,先生的洞明,先生的谨严,先生的风趣,皆在他的文章中,在他的书画中,亦在他的人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