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雪
1948年,是风起云涌的一年。我们三年前就开始准备的华蓥山区武装起义,因为叛徒出卖不得不仓促提前,只进行了短短42天,就在敌人的重兵“围剿”下失败了。
起义失败之后,领导同志迅速分散隐蔽,被打散的战士和基层的同志们纷纷退到重庆。敌人在城内部署了大量的特务,在大街小巷游荡,见谁不顺眼就跟踪,还兴了什么身份证、连坐法、查户口……特务们随时随地都可能叫上叛徒,在任何地方搞突击搜查,甚至沿街抓人。重庆大大小小的看守所里,塞满了以各种荒唐理由被捕的人员,等待叛徒特务和当地的地头蛇来逐一指认。我们也经常被跟踪,怎么样甩掉这些“尾巴”,成了专门的“技巧”。
一天,老刘在约定的茶馆里等我。
老刘是从战场上撤退下来的,因为是上了特务“黑名单”的要犯,处境相当危险,我建议他像其他的离队同志一样,去外地躲一躲,可是他最担心的,却是从山上撤退下来的数以百计同志的安全。这些退到重庆的同志,有的本来打算投靠亲友,但是很多亲友怕事不敢收留;更多的在重庆没有任何关系,有几个小钱的还可以到鸡毛店或者是江边小船上暂且栖身,没有钱的只好流浪街头。天气渐渐冷了,他们没钱吃饭、没衣御寒,万一再落到敌人手里,麻烦的事情就多了。老刘长叹一声:“自从今年4月份重庆市委的刘国定、冉益智被捕叛变后,我们先后有一百三十多个同志被捕,起义被迫提前,连王璞同志也在武胜牺牲了,我们可是被叛徒害苦了。目前我们还没有与上级党组织取得联系,失散的同志们群龙无首,更可能出问题,你我要主动负起责任来,找到一个算一个,不要让他们去乱闯乱碰。”
老刘自从1945年就受南方局的派遣来到华蓥山区,起义前又是七工委副书记和第七支队的副政委,对起义的干部和战斗员都很熟悉,寻找和联络这些来渝人员,当然由他负责。我在重庆待的时间比他长,社会关系比他多,这些人员的安置工作主要由我来承担。我们每天上午九点钟,在指定的茶馆里见面,交流情况,确定任务,然后分手去忙各自的工作。
老刘找人,有时候还有点线索,更多的时候就到大街上去碰。他心急火燎整天在城内城外跑来跑去,很少有空手而回的时候,每次碰头总是眉开眼笑的,说今天有收获。
老刘把找到的人交给我,我就得解决他们吃的、住的、穿的,还要给他们找工作掩护,保障他们的安全。那个时候,肯为我们这些危险分子帮忙的人,是要承担风险的,我全靠一张嘴和一双腿,利用旧关系,开创新门路,到处说好话,求菩萨,不管是守门的,打杂的,担水的,卖菜的……只要是人干的活路都行。短短三个多月的时间,我们已经联系到起义地区的撤退人员近百人,其中有半数以上是老刘亲自去找到的,其余的也是一个串一个联系上的。
不久,我终于和上级联系上了,来人居然是和我在江油一起工作过的老黄黄友凡。下午我同宁君在市中心的米亭子银圆市场与老刘约会,告诉他这个好消息。大家都很高兴,宁君说:“我今天发了薪水,走,请你们打牙祭。”于是我们到米亭子旁巷内的小馆子里,买了一份蒸牛肉、一份回锅肉、一盘胡豆、二两白酒,我和老刘就着胡豆下酒,喝得兴高采烈。
宁君叹了口气,说:“老刘,你这样整天在大街上横冲直撞,我们都为你担心。”
老刘把头上的博士帽取下,对宁君说:“你看,我头上又没有刻字,他知道我是共产党?告诉你吧,我有思想准备,正在练习坐老虎凳,哪怕整上三匹砖,我也不会哼一声。这就是本事。”
老刘下面联系有一大批人,需要妥善处理,他找组织,组织找他,心情都很迫切。我们约好第二天上午十点钟在民生路一个茶馆里相会,就分手了。
次日,我和黄友凡在接头地点,等了一个钟头,还不见老刘的影子。按照地下时期秘密工作的原则:接头时间如果过了五分钟,就要立即撤退,并且马上改变自己的住处。可是对于老刘,我们压根就不会往坏处想,于是第二天又去,第三天再去,依然不见人,我们这才真的担心了:是不是出事了?!
不幸的消息终于传来:那天我们在米亭子吃完饭分手后,老刘去了和平路一个同志家,谁知这个同志头天已被逮捕,特务在他家里设下埋伏,老刘一去就被特务装进了“口袋”。老刘是一个很重情义的人,起义失败后,很多领导都隐蔽起来不再露面,诗伯也曾经让我为他找个地方躲一躲,他却为了大家的安危在重庆城里四处奔走。他的被捕,让大家都很震惊,不少人为他痛哭失声。
老刘在监狱里,受了很重的刑,除了坐老虎凳,敌人把他吊在房梁上打,他也没有吐露半点秘密,他被捕之后,与他有关联的那么多人,没有一个因他而受牵连,我们的一切活动照样进行。后来我们收到老刘从渣滓洞送出的一张字条,大意是:不必为我担心,我这里没有什么东西……我们时刻准备着。
1949年的11月27日,蒋介石下令对关押在渣滓洞白公馆的政治犯进行大屠杀,老刘在解放军的炮声中走上了刑场,牺牲时年仅36岁。
五十多年过去了,我和许多战友,至今都怀念着他。
刘石泉被捕后,给我留下一个大摊子:这么多的人要吃饭、要穿衣、要住宿,还要给他们找工作做掩护,一有风吹草动还得赶快转移——这些事情原来都是我和老刘一起承担的,现在全都落到了我一个人肩上,把我急得焦头烂额的。我和宁君还有诗伯,动用了所有的社会关系,成天到处跑。
我们首先要解决的,就是那些从来都没有进过城、人生地不熟的乡下农民。好在他们虽然没文化,却有的是力气,什么活路都能干。还有一些党和游击队的骨干,早已成为特务注意的重点,不能满街转,必须找一个可靠的职业或单位做掩护。好在他们大都年轻,有些文化和交际能力,我们就通过关系,把他们安排到年轻人成堆而且流动性又大的学校里去当学生。有一个最重要的去处,就是利用国民党的军队大崩溃时四处招兵买马的机会,安插我们的人,既可掩护自己,还可以进行策反工作。
冬天紧随而来,这么多人要吃饭要穿衣,钱成了个大问题。因为打内战,国统区的经济很萧条,市面上物价飞涨,工商业纷纷倒闭。做什么呢?做买卖吧,物价一天几涨,用刚刚卖出的货款就买不回新货来,肯定赔本。我成天在城里东逛逛,西游游,终于发现了一个好去处。
当时国民党为了强迫老百姓用他们发放的金圆券,禁止银圆流通,可是由于物价飞涨,法币贬值,发行的金圆券成了废纸,银圆非但禁而不止,反而成了保值存储的“硬通货”。别说是手里有些积蓄的达官贵人,就是一般的小职员,手里有几个钱的小老百姓,都纷纷急着把手里的法币换成银圆。城里校场口米亭子的银圆市场上,从清早到深夜都是人来人往,拥挤不通,热闹非凡,其中有资金雄厚的投机商,成千上万的买进卖出,操纵市场;也有不少小市民和无业游民,凑上十块八块的本钱,整天在市场里窜进窜出,逢低买进,有赚卖出,赚几个伙食零花钱。这行当不但可以赚钱,还因为形形色色的人进进出出,很能掩人耳目,是我们接头活动的好场所。于是我就把过去做广告挣的钱,连同手里的那点中成药卖了凑点钱,加入银圆贩子的行列。那时候人年轻,脑子灵活,没几天工夫,赚钱的诀窍就弄得一清二楚。装个舅子就要像个舅子,我每天拿着几块银圆叮叮当当地敲着,从人群的这头挤到那头,口里喊着“三年呢——闭眼”!意思是我手里拿着的是民国三年造的银圆,上面有袁世凯闭着眼睛的头像,这是当时最值钱的货色。运气好的时候,我一天也能赚上一两块银圆。分散在各地的联络员,也在这里和我碰头,向我汇报情况,要我解决什么问题,我们大都长话短说,对那些生活困难的同志,我以每天五角的伙食费为标准,给两元以解燃眉之急。
银圆的“硬通”,对于国民党发行的金圆券是个威胁,也是个讽刺,他们说米亭子是投机市场,要取缔,于是又为那些掩耳盗铃的宪兵警察增加了一项发财的门路。他们一边操纵着这个市场的银圆倒卖,一边又经常来“突击检查”,专门整像我这样小打小闹的银圆贩子,把人家手里的银圆收进腰包,然后再放人了事。为了逮住我们这样的小贩子,他们还想出些“怪招”。有一次,我正在和一个买主做一笔好交易,远远看见几个便衣警察手执敷满沥青的警棍,追赶着银圆贩子和看热闹的人过来了,我舍不得就要到手的钱,跑慢了一步,被那警察追上来,照着我就是一警棍,我一转身,那警棍打在我背上,一件还有几成新的白衬衫“哗啦”一声挂破了,沥青沾了我一背。那天米亭子四周,都布满了警察,我躲过了这边的又可能碰上那边的,而这衣服上的沥青就成了我倒卖银圆的“铁证”。好在这里人多,我在人群中挤来挤去,边跑边把衬衫脱下来丢在地上,光着个脊梁跑到艺术馆老吴家里,老吴夫妇看我背上青一块黑一块的,还以为我挨了打。好几天过去了,说起这件事情,我还在为那件几成新的白衬衣心疼,他们夫妇俩却为我当时的狼狈相大笑不止。
战士们下来时还是暑天,穿的衣服都很单薄,天气一冷,大家吃饭都很困难,哪有钱去缝制棉衣,我只好发动一些家在重庆的同志找亲友想办法借点旧的,在清华中学教书的汪国桢也在学生中发动募捐,加上我们在旧货摊子上买些便宜的旧货,总算解决了一批棉货,帮助同志们勉强度过了严寒。
这些同志一共214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