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联网“血汗工厂”

张程

最近网上有个帖子很火，一个杭州小伙子深夜骑车逆行被交警拦住后当场痛哭。事情的经过是这样：小伙子急着回家给没带钥匙的女友开门，骑车逆行被交警拦下，随后小伙子电话告知女友要她等一下。一开始一切都很正常，但是小伙子挂掉电话之后，突然情绪失控，先是把手机摔得稀巴烂，然后开始语无伦次向交警说，“我在加班，赶回去还有事。求你们了，要罚款，要交钱，我认了……”，一边说还一边跪下磕头。随后又突然起身跑到一旁的桥上，疑似要轻生。一旁的交警赶紧上前拦住。被拦住的小伙子开始失声痛哭，并自言自语：“我好冤枉啊，我从来没做过这种事，就是他们一直在催我，我在加班……每天加班到十一二点，我压力真的好大，我真的不想这样子……”

就是这样一个视频在网上引起无数网友共鸣，“成年人崩溃都在一瞬间”等成为微博上的热搜话题。在加班文化盛行的今天，许多表面光鲜、看起来理性上进的青年，正遭受着巨大的生活和工作压力，往往只要一个小火苗就能引爆这种压力的火药桶。一次崩溃就发生在一个看似平常的瞬间。

新血汗工厂

说起“血汗工厂”很多人想到的是富士康，想到的是东部沿海城市，在加工厂恶劣工作环境中长时间重复单调工作的农民工。他们拿着极低的时薪，充当着工业流水线上廉价的“螺丝钉”。就像卓别林电影《摩登时代》中演的那样，人被物化、被剥削。这可能是传统意义上的“血汗工厂”，是工业经济时代的血汗压榨机。

然而现在人们对于血汗工厂可能需要有新的认识了。在知识经济时代，那些原先看起来高端体面的职业，正在沦为这个全新时代新流水线上的“螺丝钉”。他们被迫或者不得不接受远超出法定工作时长的工作，并且未得到应有的报酬。

长期加班正在摧残着这些年青人的身体和心灵，使得他们长期处在亚健康之中，而且焦虑、敏感而暴躁，精神压力巨大。可能他们自己也不知道这种状态何时是尽头，承受力的极限在哪里。直到有一天触及压力极限的临界点，就会在某一瞬间突然爆发。就像那个逆行被拦后崩溃的杭州小伙子一样。

过去四十年，中国经济从农业经济逐步过渡到工业经济，再到今天进入服务型经济时代，我们见证了时代的巨变，也看到了中国的进步。但是同时我们也看到了每一个时代下劳动者的牺牲和付出。在农业经济向工业经济过渡时期，农村、农民、农业在“工农剪刀差”的政策调控之下，成为了时代的牺牲品。辛勤耕作才能有微薄收获的农产品被廉价收购，成为工业生产的原料，而后经过加工的工业品又高价卖回农村。“辛辛苦苦三百天，洒尽汗水责任田;亩产千斤收成好，年终结算亏本钱”，是许多农村的真实写照。2000年湖北省的一个乡党委书记向时任国务院总理朱镕基写信，反映“三农”问题的严重性，他在信中说：“农民真苦，农村真穷，农业真危险”，反映了那个时代中国农村的现实。

进入工业时代，蓬勃兴起于中国东部沿海的各种加工厂、制造厂中，在没有安全生产环境，缺乏安全保护措施的恶劣条件下，无数普通工人日夜加班加点的劳作，只能获得勉强维生的收入。这使得“血汗工厂”这个词第一次在中国土地上流传开来。

从工业经济迈入服务型经济时代，在各个城市的创业园、科技园中，高楼广厦总是灯火通明，在这些楼宇的大开间办公室里，一排又一排穿着格子衬衫，端着咖啡杯，坐在电脑前，每天加班到深夜的人。他们是这个新时代、新工厂中的新农民、新工人。他们也乐得称自己为“码农”“民工”。

曾经农民艳羡“工人”，后来工人羡慕“白领”，现在白领只能嫉妒“富二代”。有些事情努力可以企及，有些事情光靠努力已经无法企及，要靠巴菲特所说的“卵巢彩票”。

那些接受了高等教育、受过专业训练的白领，在光鲜的外表之下，长时间高负荷工作，在高房价的大城市里，身心俱疲。无数人已经成了高压的火药桶，一点就燃，一碰就炸。

反抗开始

3月26日，一个名为“996.ICU”的项目出现在程序员集聚的GitHub平台上，“996.ICU”的域名指向一个玫红色的页面，上面写着“工作996.生病ICU”。意思是，每天从早上9点工作到晚上9点，每周工作6天，在这种高强度的工作下，一旦生病就要进ICU（重症加强护理病房）。这个项目是来自一个程序员对“996工作制”互联网公司的控诉。

程序员在人们眼中一直是受过高等教育和专业训练，拥有高薪工作的工种。在很多人眼里，这个群体就是精英阶层。但随着中国经济向知识型经济、服务型经济转型，他们也逐渐被认为是新工业流水线上的“产业工人”。在这一点上，他们与此前中国东部沿海省份工厂里的工人并无区别。

“996制度”在国内的起源从一些媒体的报道中可以找到蛛丝马迹。最早的报道是在2016年9月初，有网友在网上爆料称，58同城实行全员996工作制，且周末加班没有工资。

2019年1月，杭州电商公司有赞在公司年会宣布未来执行996工作制，CEO白鸦回应“几年后回看，这次绝对是好事”。2019年3月，曝京东开始实行分部门的996或995工作制，京东公关在脉脉平台上表示：“全情投入。”

其实在这些公司被媒体关注到之前，中国大部分互联网公司早已在事实上实行了996工作制。

在“996.ICU”的项目页面上，还附有一份实行“996制度”的互联网公司黑名单，这个黑名单以票选的形式对实行996工作制的公司及部门进行排名，以供这个网络社区中聚集的程序员们辨别。

在这份黑名单上，有赞、阿里巴巴、字节跳动、华为终端部门、苏宁、拼多多、小米、腾讯、海康威视、百度等一大批颇具代表性的科技公司都赫然在列。显然这不再是无声的控诉，已经是指名道姓、针锋相对的对抗了。

除了控诉，程序员们也提出了自己的主张。有程序員创建了“955.WLB”的项目，其含义是从早上9点工作到下午5点，一周工作5天，工作与生活平衡（Work-LifeBalance），并且票选出一批实行955工作制度的公司。粗略统计之下，这些955工作制度的公司大多数都是外企。

争论不休

自从“996.ICU”项目出现之后，网上关于996的谈论越发激烈。工作和生活，效率和时间，成功和奋斗之间的平衡点到底在哪里，议论纷纷，但莫衷一是。

4月12日，网上流传出一份阿里巴巴创始人马云在内部交流时的讲话文本，其主题就是谈论对于996工作制的看法。这份文本中，马云对于996制度持肯定观点。马云说，“今天中国BAT这些公司能够‘996，我认为是我们这些人修来的福报”。马云认为要想成功，必须比别人付出更多的努力和时间，年轻人应该奋斗。

随后京东创始人刘强东也加入了这个话题的讨论，刘强东自称是“8116+8”（每天早8点到晚11点，一周6天，再加周日工作8小时）。刘强东还称“混日子的人不是我兄弟”“每一個京东人都必须具备拼搏精神”等。

虽然有两位创业成功的大佬发声支持996，但是程序员们并不买账。有人提出时间不等于效率，强制996导致磨洋工，对工作毫无意义。也有人表示工作的目的就是为了生活，不能本末倒置。更有人直接怼回去，并不想被大佬们定义的“成功”牵着走，想要自己定义自己的人生。还有人按照劳动法规定，计算出996工作制下只有拿到当前工资的2.275倍，才在经济账上不吃亏。

本轮关于996的讨论在某种程度上与当前中国经济下行压力加大有一定关系，自去年以来就不断有互联网公司减薪裁员的报道。面对经济下行压力许多公司都在想方设法存活下去，提倡和鼓励加班成了不少公司的做法。虽然工作时间越来越长，但是对应的报酬却不能匹配，这也是程序员抱怨的原因之一。

人民日报、新华社、工人日报等主流媒体随后也加入了讨论。人民日报发表评论《崇尚奋斗，不等于强制996》：面对经济下行压力，很多企业都面临生存考验，企业的焦虑可以理解，但缓解焦虑的方法不是让员工加班越多越好。企业治理更需要树立结果导向、效率导向，进行更加文明、高效和人性化的时间安排。

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劳动法》第四章第三十六条规定，劳动者每日工作时间不超过八小时、平均每周工作时间不超过四十四小时的工时制度。第四章第四十一条规定，用人单位由于生产经营需要，经与工会和劳动者协商后可以延长工作时间，一般每日不得超过一小时;因特殊原因需要延长工作时间的，在保障劳动者身体健康的条件下延长工作时间每日不得超过三小时，但是每月不得超过三十六小时。显然996工作制已经严重违法。

加班不代表奋斗，不加班也不代表懒惰，生活和工作平衡，企业和员工才能走的更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