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绍君
临摹与写生,扩大说即“师古人与师造化”,已成为山水画家的口头禅。但黄宾虹是如何阐释和实践它的,未必都清楚。对黄宾虹来说,“师古人,师造化”是他选择的路,是他毕生的追求。他能够成为山水画大家,就靠这追求。理解黄宾虹,不是争着将他神化,而是读懂他一再陈述的画学真知及不懈践行。
20世纪初,康有为、蔡元培、陈独秀和那些追求艺术现代化的画家,激烈批评了清代以来的摹古风气,提倡以西方写实方法改造中国画。1参见郎绍君撰,〈近现代引入西方美术的回顾与思考〉,载郎绍君著,《论现代中国美术》,江苏美术出版社,1996年,第17—23页。以刘海粟为校长的私立上海美专,以林风眠为校长的国立杭州艺专,以徐悲鸿为校长的国立北平艺专,以颜文樑为校长的苏州美专,以及各地的美术学校,虽然办学方针、师资结构、管理方式和课程安排各有不同,但都采取了强化写生、弱化临摹的路线。坚持以临摹为主、待有了笔墨基础再进行写生这一传统方式的,主要是传统型国画家,如黄宾虹、陈师曾、金城、吴湖帆、等等。2参见郎绍君撰,〈非学校教育〉,载郎绍君著,《守护与拓进》,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01年,第261页。于是形成了以写生为主导和以临摹为主导的两条教画与学画路线,以及 两种不尽相同的写生方法 。3两条路线当然也有交叉,如强调写生者有时也安排一定的临摹,强调临摹的也要求一定的写生,学校里也有强调临摹者,私人传授也有强调写生者。这里指的是基本倾向。
世纪前半叶,这两条路线大体处于各行其是的状态,4一般说来,西画家主持的学校,都实行以写生为主导的路线,国画家主持学校情况就不同了—如北京辅仁大学美术系,由国画家溥伒主持,就实行以临摹为主的路线。总的来说,学校教育以西画家主持者多,非学校教育以国画家自行主持者多,彼此各行其是。但在西画家主持的学校里,有时也会发生两种观点两种教学路线的矛盾。如1947年,徐悲鸿任校长的北平艺术专科学校,就发生了徐悲鸿与秦仲文、李智超、陈缘督三位中国画教授在这个问题上的尖锐冲突,成为引起画界与公众注意的事件。双方都发表文章与言论,各执一词,最后以解聘三教授的方式结束。总的来说,这种现象是个别的。50年代后,学校由党和政府统一建制,校外画家也都纳入各种形式的管理机构,没有了自由画会,私人授徒也空前减少,校内校外、教学创作,甚至思想和语言都力求“步调一致”。在一些主持和管理中国画教学的领导者看来,写生通向革新与革命,临摹通向保守与复古。虽然也有不同的声音,但很快就被强调写生的权力话语压下去了。1957年后,对中国画抱虚无主义态度的江丰等被打成“右派”,中国画教学的不同声音复起。潘天寿在南京“全国文科教材会议”上提出中国画按人物、山水、花鸟分科教学的主张得到通过,一些学校如浙江美院、天津美院陆续聘请一些老画家担任分科国画教职5潘天寿1958年任浙江美院副院时就提出中国画系分科教学的主张,并先后调聘陆抑非、陆俨才、俞子才、李长白、沙孟海、方介堪等来校执教。天津美院(前后更名“河北美术学院”“河北艺术师范学院”“天津艺术学院”等)先后从北京调聘秦仲文、李智超、李鹤筹、张其翼、刘君礼、溥佐等传统画家来校执教,并实行分科教学。但许多院校并没有或没有认真实行分科教学。,临摹课有所增加。但得到主流意识形态认可的、以写生为主体的中国画教学体制并没有改变,学生如何通过临摹把握中国画特点的问题并没有真正解决。改革开放后,作为学术认知与教学实践问题,受到西方现代艺术潮流的冲击,中国画教学与创作趋于多元,但“临摩与写生”的讨论与不同的教学实践,仍在继续着,并且与中国画革新问题纠结 在一起。
对于绘画,黄宾虹一生用力最勤的是两件事,一是研究、临摹,一是游观、写生。关于临摹,其《自叙》说,他从六七岁就开始对家藏的古今书画“仿效涂抹”,其中仅沈周画册就“学之数年不间断。”十三岁后,在家乡歙县得见董其昌、查二瞻画,“习之又数年”。而后,再“遍求唐、宋画章法临之,几十年”。6黄宾虹撰,〈自叙〉,载黄宾虹著,《黄宾虹文集》杂著编,上海书画出版社,1999年,第560—561页。
关于游观写生,其《九十杂述之二》列有浙、赣、闽、粤、桂林、阳朔、漓江、潯江、新安山水,淮阳京口、青城、峨嵋、嘉陵、渠河、嘉州、巫峡、荆楚、匡庐、九华、金焦、海虞、天台、雁荡、兰亭、禹陵、虎丘、钟阜、齐、鲁、燕、赵,并说:“游迹所到,收入画囊”。7黄宾虹撰,〈九十杂述之二〉,载《黄宾虹文集》杂著编,第576页。从目前所知资料,黄宾虹的游观写生,主要是在上海的三十余年间,所到地域,近者有黄山、九华、晥南、南京、镇江、苏州、杭州、太湖地区,远者有广西桂林、阳朔(第一次1928年,65 岁;第二次1935年,72 岁),浙江雁荡、天台(1931年,68 岁);福建武夷,四川青城、峨嵋、乐山、长江三峡(1932—1933年间,69—70 岁)。其中,游广西、四川均讲学而去,讲学之余,游观写生。他何时去过江西,“齐鲁燕赵”具体指哪些地方,尚不得其详。有人说,黄宾虹“四登泰岱”“遍游了苏、浙、晥、沪、燕、晋、陕、甘、赣、湘、鄂、闽、粤、桂、黔、蜀、滇诸省市的名胜古迹”8邵洛羊、徐建融撰,〈笔谈黄宾虹:黄宾虹研究论文集〉,载黄宾研究会编,《墨海波涛》,萧山文联印刷厂印,1998年,第19、42页。,其中“四登泰岱”,游晋、陕、甘、黔、滇诸省,不知何据。
黄宾虹临摹古人一生不辍,而游观写生主要在50 岁后,尤集中在65 至72 岁之间。在他那个年代,交通不便,他游过、写生过的名山大川,未必比现在的一般画家多。概言之,黄宾虹一生,用于师法古人的时间要比师法造化的时间多得多。这一特点在古代画家中,是个别的还是普遍的呢?以我对画史的理解,是普遍性的。当然,师古人的时间长,并不意味着师造化不重要,这是两个问题。
黄宾虹的临摹作品大体有两种,一为毛笔勾勒的临摹稿,如他所说“观古名画,必勾其丘壑轮廓,至于设色皴法,不甚留意。”一为完整的临仿作品,有勾有皴甚至着色,但并不追求与原作的貌似。他的写生作品大体也有两种,一是对景写生,用铅笔(方便时也用毛笔)勾勒,他自己称为“速写”或“写实”(意为写实景)。他曾解释:“当游山时,途中燚轮之迅,即以勾古画法为之。”所谓“勾古画法”即应是他临摹古画时所用的速写式勾勒画法。另一种是“纪游”之作—作于游山归来不久甚至若干年后,根据印象和速写画成,这类作品有更多造景造境因素,与实景对象的距离更大。
毕生的临摹和必要的写生实践,是黄宾虹谈论“师古人,师造化”的经验基础。虽然他的论述并不完全出自经验,更是他对中国画学思考研究的结果。下面谈他的论述。
黄宾虹曾制定《国画教导方针及分年法之意见·总纲》,内容只有三项:师今人、师古人、师造化。他说:“师今人者,练习技术方法,师古人者,考证古今源流;……初师今人,授以口訣,继师古人,重在鉴别。”9黄宾虹著,《黄宾虹文集》书画编(下),上海书画出版社,1999年,第126页。又说:“师今人者,食叶之时代,师古人者,化蛹之时代,师造化者,由三眠三起成蛾飞去之时代也。当其志道之先,朝斯夕斯,终日伏案,不遑少息,藏焉修焉,优焉游焉,以至于成功,其与圣贤仙佛无异。”10黄宾虹撰,〈画学之大旨〉,载黄宾虹著、赵志钧编,《黄宾虹美术文集》,人民美术出版社,1990年,第59页。黄宾虹提出“师今人”的说法,是考虑到学生要接受授课老师的指导,即他所说的“练习技术方法”。但他认为“师古人”是根本的,决不能本末倒转。所以他一再提倡古人“终日伏案,不遑少息,藏焉修焉,优焉游焉”的临摹精神,尖锐批评师今不师古的现象:“偶阅时流小笔,随意摹仿”,而“古迹留传,从未梦见。……前贤所谓十年面壁,朝夕研练之功,三担画稿,古今源流之格,一无所有。”11黄宾虹撰,〈画谈〉,载《黄宾虹文集》书画编(下),第164—165页。他甚至说“画不师古,未有能成家者。”12黄宾虹撰,〈美展国画谈〉,载《黄宾虹美术文集》,第29页。
在他看来,临摹是学习前人理法、“由旧翻新”的必由之路。“舍置理法,必邻于妄;拘守理法,又近乎迂。宁迂勿妄。”13黄宾虹撰,〈题溪山晓望图〉,载赵志钧编,《黄宾虹论画录》,浙江美术学院出版社,1993年,第94页。“妄”显然是更可怕的事情。但他似乎未预计到,今天“宁迂勿妄”的中国画家越来越少,“宁妄勿迂”的中国画家却越来越多了。他在同一文中又说:“作画须入法度之中,纵横恣肆,方能脱落时径,洗刷新趣,由旧翻新可证。”这表达了相反相成的两层意思,一层是“须入法度之中”,一层是“纵横恣肆”。前一句说“入”,后一句是“出”,但这个“出”必须以“入”为前提和条件,与苏轼“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石涛“无法而法,乃为至法”诸说相近。但他在这里强调的是前者,即只有充分掌握了法度的人才可能“由旧翻新”。这是常被革新家们忽略的道理。
画史无比丰富,“师古人”要兼收并览,要有选择。“大人达士,不局于一家,必兼收并揽,广议博考,以使我自成一家,然后为得。此可为善临摹者进一解矣。”14同注12。“学者守一先生之言,必有所未足。寻师访友,不远千里之外,详其离合异同之旨,采其涵源派别之微,博览古今学术变迁之原。”15黄宾虹撰,〈宾虹画语〉,载黄宾虹著,《黄宾虹文集》书画编(上),第144页。这里强调的不只是“转益多师”,尤其是“详其异同”“涵源探微”“博览变迁”的研究过程。临摹即研究,也是一种学术工作,而非不动脑筋的纯技术性的临写。这显示了黄宾虹的独特与深刻之处。
对于选择,黄宾虹所论最多。他时刻在鸟瞰画史,衡校古人,辨别他们的优劣成败。总的看,他提倡临摹宋元画,不大提倡临摹明清画;提倡临摹士人画,反对临摹“古来朝臣院体江湖市井诸恶俗派”16黄宾虹撰,〈致曾香亭〉,载黄宾虹著、汪己文编,《宾虹书简》,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88年,第63页。。他认为,“明代枯梗,清代浮薄。宋元画中,求其笔力遒劲,刚柔得中者,亦复无多。”17黄宾虹撰,〈与朱砚英〉,载黄宾虹著,《黄宾虹文集》书信编,第14页。说“庸史之画有二种:一江湖,二市井。此等恶陋笔墨,不可令其入眼;因江湖画近欺人诈赫之技而已,市井之画求媚人涂泽之工而已。”他反复指出“虞山、娄东易流市井,浙江、扬州易即江湖。”“元季四家登峰造极,明代尚知用笔法,常州如鄒虎臣、恽香山、庄冋生得其正传,新安四家因师其意。入清以后,继起者已难其人。”18同注17,第17页。类似内容的书信、文章、题跋很多,不复述。黄宾虹的选择根于他对画史的认知、他的艺术理想和价值标准,也包含着个人兴趣与爱好。他在不同时期对画史、画家的评论,有不一致甚至自相矛盾之处(如对明四家、董其昌、四王、石涛、八大的评论)19黄宾虹早年著作,如《画学散记》《古画微》等,对明四家、四王、石涛、八大,都相当肯定甚至推重。如《古画微》谈及明四家说,沈周“上下千载,纵横百辈,兼综条贯,莫不揽其精微。”唐寅“才艺兼美,风流倜傥,画山水人物,无不精妙。……故画法北宗者,皆不免有作家习气,独子畏出,而北宗始有雅格。由其用笔秀逸,纯用圆笔,青出蓝也。”文征明“所画山水,松雪而外,又兼王叔明、黄子久之长,颇得董北苑笔意,合作处,神采气韵俱胜。”仇英“平生虽不能文,而画有士人气。”“博精六法深诣,用意处可夺龙眠、伯驹之席。”《古画微》专列“清初四王吴恽之摹古”,说王时敏、王鉴“论六法者,以两人有开来继往之功。特玄照所画,运笔之锋较烟客稍实。烟客用笔,在着力不着力之间,凭虚取神,苍润之中,更能饶秀。玄照总多笔锋靠实,临摹神似,或留迹象。然皆古意盎然,为画品上乘,无疑也。”说到王石谷,引翁覃溪的话曰“石谷六法到家,处处务筋节,画学之能,当代无出其右;然笔法过于刻露,每易伤韵。”说“石谷画有根柢,其摹仿诸家,笔下实有所见,笔姿之妩媚,又其天性。学者徒恃其稿本,转辗传抚,元气尽失……,非石谷之过也。”对王原祁极为称赞,称其画“熟而不甜,生而不涩,淡而弥厚,实而弥清,书卷之气,盎然楮墨之外。”说石涛“笔意纵恣,脱尽窠臼。……晚游江淮,粗疏简易,颇近狂怪,而不悖于理法。”说八大“笔情纵恣,不拘成法,而苍劲圆秀,时有逸气,拙规矩于方圆,鄙精研于彩绘。”这些论述,与晚年尖锐的否定性批评,如说“吴门浙派之恶俗,云间金陵亦非上乘。”(〈致苏乾英〉,1948年,载《宾虹书简》,第56页。)“文沈石涛八大,今不足重。”(〈致汪孝文〉,1953年,载《宾虹书简》,第52页。)“明文沈学唐宋画,改变章法,为与南宋相近,枯硬有余而滋润不足。至娄东、虞山,虽枯硬亦不及明代优孟衣冠;石谷存古,自以囫圇自掩其短,无怪恽南田之痛斥,王麓台之诽议矣。”“石涛未免浮烟瘴墨之弊,开扬州八怪江湖恶习。”(〈致曹一尘〉,载《宾虹书简》,第47—48页。……等等,大不同。)。他开列的名单也未必适合每一个画家。潘天寿适当吸收被黄宾虹视为“野狐禅”的浙派,齐白石钟情于被黄宾虹视为开江湖之端的石涛、金冬心,以及被他称为“恶派”的吴昌硕,都获得了巨大的成功。事实上,临摹不只是选择问题,还有如何临摹、用怎样的态度和方法临摹,临摹中如何取舍、消化等一系列问题。黄宾虹提供给我们的,主要是一种严格选择、有弃有取的态度,而不是他的具体名单。
“画之为用,全以目治。……元明以上,士夫之家,咸富收藏,莫不晓画”“自《芥子园画谱》出,而中国画家矩矱,与历来师徒授受之精心,渐及澌灭而无余”20黄宾虹撰,〈宾虹画语〉,载《黄宾虹美术文集》,第14页。。这里批评的着眼点不全是《芥子园画谱》,尤其是不再临摹原作,因而失去了“师徒授受之精心”的倾向。《芥子园画谱》作为入门之书,未必没有好作用。齐白石、潘天寿学画都是从《芥子园画谱》入门的。所以问题不在临不临《芥子园画谱》,而在学画者有没有求近取巧的机心。人总是难免有憜性,有了《佩文斋书画谱》式的分类文献,就不再读书画原著;有了电脑对图书的分类摘编,就不再看书。随着科技的发展,省时方便之法层出不穷。效率高了,质量反而低了。这似乎包涵着一个悖论。至少对强调技艺性、体悟性、积累性的书画艺术,方便和效率未必都是好事。黄宾虹看到了这一点,大有痛心疾首之慨。“缩金、珂珞、锌版杂出,真赝混淆,而学古之事尽废。”印刷术的发展,复制品增多,大大推动了艺术的普及,也为研究传统工作提供了更多方便,这是事实。但复制品无法与原作相比,如果满足于复制品,不再寻求临摹原作,反而限制了艺术的提高和艺术家的成熟。所以黄宾虹呼吁“必详稽于载籍,实征诸古迹”21同注11,第159页。,回到对真迹原作的临摹研究,唯其如此,才能得获古画之精神。当然,在得不到原作的情况下,好的印刷品也可贵。齐白石不做收藏,他年轻时,就临了不少印刷品。黄宾虹在给弟子的信中也曾说:“近代珂珞版中,有大名家画,便临摹其格局……”。22同注17,第13页。黄宾虹的标准很高,但也有求实精神。
集名离垢入邗江,饱墨淋漓兴未降。
师古未容求脱早,虎儿笔力鼎能扛。23黄宾虹撰,〈题画〉,载《黄宾虹美术文集》,第93页。
这是黄宾虹一首论华新罗的诗,批评他“求脱太早”,师古功夫未下够。在给友人的信中,他一再说“恽南田论画自谓虚空粉碎,未免求脱太早。如华新罗尤甚”24黄宾虹撰,〈致程啸天〉,载《宾虹书简》,第57页。又见黄宾虹撰,〈致曾香亭〉,载《宾虹书简》,第62页。1953年自题山水画曰:“宋画刻划,元人空虚,千变万化,先由写实。论者谓华新罗求脱太早,未免粗疏之诮。”。他提倡以书法、特别是金石笔法入画,但同时认为,即便谙熟金石学的书家作画,也必须于古人画法上下足功夫,才能画出好画。在谈及墨法时曾说:“用墨之法,明代已失,娄东、云间、金陵各派纷起,多浅儒薄学,六法所以不振。一二工书者如王孟津、陈老莲、龚半千辈得古人之笔,又能上窃唐宋真迹,故佳。乾嘉而后,金石家画虽知笔意而法不备,遂流仓石一种恶派。”25黄宾虹撰,〈与黄居素〉,载《黄宾虹文集》书信编,第243页。在他看来,乾嘉而后的金石家(即他所说“道咸中兴”的中坚人物),如果“知笔意而法不备”,也会流为仓石(吴昌硕)一种“恶派”。这是“求脱太早”即过早将古人理法“虚空粉碎”的结果。在给同一人的信中,他将学画比做学拳,“习拳术者,法有套,画家之章法,由一套到数十套,习熟之久,方可得气。法备气至,乃画之能事。笔法、墨法、章法三者不可缺一。章法一学便易知,笔法、墨法虽知之,非有积久不懈之功不易得。”“熟极之后,理法周密,再求脱化,……乾嘉以后,文人初学,便求脱化,无一真实,全蹈虚伪”26同注25,第241—243页。。黄宾虹对吴昌硕的批评未必公正,说他“知笔意而法不备”,他的某些追随者一味犷悍因而流于恶俗,并非全无道理。中国画是综合性很强的艺术,需要技巧、知识、认知、品操、行路各方面的积累,所以强调“厚积薄发”“大器晚成”,出脱太早难免薄浅而不能成大器。黄宾虹说“大家不世出,名家或数十年而一遇。”从另一个角度说出了这个道理。在“时间就是金钱”,“大师”可以批量生产的当今,“求脱不要太早”的劝告未免迂腐,但其所内含的对艺术与学术无私的追求精神,总会有后继者的。
“临摹古人名迹,得其神似者为上,形似者次之。有以不似原迹为佳者,盖以遗貌取神之意。古来各家用笔用墨,各有不同,须于名迹中先研求如何用笔,如何用墨,依法对写,与之暗合,是为得神。若以迹象求之,仅得貌似,精神已失,不足贵也。”27黄宾虹撰,〈沙田问答〉,载《黄宾虹美术文集》,第52页。又说:“艺术留传,在精神不在形貌,貌可学而至,精神由领悟而生。”28黄宾虹撰,〈论画宜取所长〉,载《黄宾虹美术文集》,第48页。临摹的最终目的是“艺术留传”,重复古人形貌是难以留传的,只有精神才不朽。精神的东西要从“领悟”而来,临摹是必经之途——一方面,通过临摹领悟,一方面,通过领悟来临摹。不临摹无法深悟传统,死临摹不能得古艺术之精神。有的人“一摹再摹,愈趋愈下,瘦者渐肥,曲者已直,经数十遍,或千百遍,審详面目,俱非本来”。怎么办呢?“天然平淡,摈落筌蹄,神会心谋,善自领略而已”29黄宾虹撰,〈画谈〉,载《黄宾虹美术文集》,第67页。。这里提出了一个如何临摹的问题。临摹千百遍,还是“形貌徒存”的现象,在清代、近现代是常见的。临摹未必就能得好,临摹越多未必就越好。这涉及临摹的目的,方法,衡量标准,还涉及画家的才能与悟性。在黄宾虹看来,临摹是必须的,但临摹必须得法,必须善临。在《画学散记》中,他引东园生谈论学李唐的话说:“学晞古,似晞古,而晞古不必传;学晞古,不必似晞古,而真晞古乃传也。”30黄宾虹撰,〈画学散记〉,载《黄宾虹文集》书画编(上),第23页。他认为清代画家多不善学,或“条于体貌而遗其精神,囿于理法而限其笔墨”。或不屑临摹,“过于自信,率尔涂抹,以为名高,虞理法之拘牵,置笔墨于不讲”。恰当的办法是通过临摹“抚躬自问,返本而求,自体貌以达精神,由理法以期于笔墨”31黄宾虹撰,〈中国山水画今昔之变迁〉,载《黄宾虹文集》书画编(下),第24页。。他还认为,画有章法而乏笔墨者,可通过“摹”“取其位置得宜”;画有笔法者,可通过“临”“得学其用笔”,而“有笔有墨者,只可与人观览,以用墨非临摹可得,必待平日之练习功候而成”32黄宾虹撰,〈论画鳞爪〉,载《黄宾虹文集》书画编(下),第367页。。这是个人的经验,但也有普遍的意义。
黄宾虹自己的临摹,极少有貌似的。这一点,与金城、张大千等颇为不同。金城及其弟子的一些临摹之作,包括质地、尺寸、风格面貌、题跋内容、书法、印章等,都力求逼似原作。这是一种复制性或带有复制性质的临摹。金城是古物陈列所的主要创建者之一,他提倡复制性临摹(用拷贝灯临),有时是出于博物馆的功能需要33《金拱北先生事略》云:“在内务部时,议设古物陈列所,为当轴采纳。即令监修工程。皆参考各国博物院成规。备臻完美。……并鉴及历代帝王画像,幅多而巨,向无副本,陈列日久,必为风日所蚀。一经损坏散失,即无从补绘。力请招员缩临副本二分。一备所中陈列,一则藏之他埠。原本则永久珍藏之。其他宝贵稀有之品亦可择尤抚绘,实为爱护古物思虑周祥之举。当事者颇然其说,曾经从事临抚。”《湖社月刊》影印本,第一册,第二页,天津市古籍书店,1992年。,有时是出于研究的需要—在这一点上,他与黄宾虹看法有别,所追求的东西也不尽同。张大千临摹、伪造过很多古人作品,有时出于求卖,有时出于“血战古人”34傅申撰,〈血战古人的张大千〉,在《雄狮美术》,1991年第250期,第133—172页。,最大限度地贴近古人。但金城和大千并不以“复制性”要求所有的临摹,他们也都有不求貌似的临作。临摹方法的不同,对他们的绘画风格产生了不同影响:金与张在较长时期画风近古,个人面貌不够明晰。他们的弟子也有类似倾向。黄宾虹的个人风格出现较早,晚年尤具创造性。比较起来,黄宾虹的方法似乎更有益于发挥个性与创造性,更值得效仿。当然,不同的方法有助于造就不同的特色,画家可以自由选择。但无论以什么方法的临摹,都要能进能出,能得古人之“真髓”与“精神”,而死临摹必定会临摹死。
我们感叹现在没有大师,但有谁能像黄宾虹那样师法古人,获得像他那样对古代绘画的认识与把握能力呢?
中国画论,向来重视师法造化。黄宾虹也一再说“师古人莫若师造化”,强调“游”与“写生”的重要。但中国画的“师造化”概念与西画“写生”的概念有所不同,中西画的写生要求与途径也有不同。“师造化”可以解释为学习自然、体悟自然,其含意比“写生”要宽泛得多。“行万里路”是师造化,但不一定都指写生。写生只是师造化的一种方法。“写生”二字,古人有时指对物描绘的方式,有时指“写其生意”。范缜《东斋纪事》记:“又有赵昌者,汉州人,善画花,每晨朝露下时,遶栏槛谛玩,手中调彩色写之,自号‘写生赵昌’”—这是指前者;苏轼《书鄢陵王主簿所画折技》诗:“边鸾雀写生,赵昌花传神。”——这是指后者。“雀写生”即写鸟雀之生意。古来画论还以“写形”“写貌”“写影”“写照”“写妙”“写真””“写神”来指陈画事。所以古代“写生”一词,指作画,并不专指对物描画。至20世纪,以摹仿客体对象为指归的西方写生方法在中国广泛传播,“写生”一词就失去了原来的多义性、多解性,专指对景描画了。黄宾虹论画,经常用“师造化”一词与“师古人”相对应,而较少用“写生”一词。“师造化”包括对自然对象的观看、体悟、对景描画、记忆描画等,是一个更宽泛的概念。黄宾虹用“写生”一词时,有时指对景描画,有时是指根据记忆作画(或称之为“纪游”画)。他说:“缣素临摹,有不敌舟车流览者矣。”35黄宾虹撰,〈黄山丹青志〉,载《黄宾虹文集》书画编(下),第231页。“缣素临摹”指师古人,“舟车流览”指“师造化”而非单指写生。与西画写生相比,中国画(尤其山水画)更强调选择、剪裁,突出画家的主体性。“江山横截交错,疏密虚实,尚有不如图画之处,芜杂繁琐,必待人工之剪裁。”36同注11,第165页。“至若写生,但求形似,毕竭工力,而我之精神性灵皆凝滞于物,直与髹工何异?”37黄宾虹撰,〈论徐熙黄筌花鸟画之派别〉,载《黄宾虹文集》书画编(上),第73页。重视“精神性灵”的作用,防止“凝滞于物”,是中国画写生的主要特点,也是黄宾虹论写生所特别重视的。
在《沙田问答》中,黄宾虹对中西“写生之道”做了比较:“习国画与习洋画不同,洋画初学,由用镜摄影实物入门;中国画则以神似为重,形似为轻,须以自然笔墨出之。故必明各家笔墨皴法,乃可写生。次则写生之道,不外法、理。法为法则,理为物理,各有运用之妙。例如山实处,虚之以云烟,山虚处,实之以楼阁,加烟霭楼台,不妨增损。又如山中道路,必类蛇腹,写去恐防过板,尤须掩映为之,破其板滞。世言江山如画,正以其未必如画,故施以斟酌损益之法理也。”38同注27。
这里针对山水写生提出了两个问题,一是写生与笔墨的关系,二是写生与法理的关系。这两个问题都与“师古人”有关。黄宾虹说:“必明各家笔墨皴法,方可写生”,在他看来,学画必须先学笔墨,后练写生,这与他先师古人、后师造化的主张是相一致的。我们介绍过,黄宾虹从小临摹古人,学习笔墨,50 岁以后才有意识地出游名山大川,师法造化。他留下的写生作品,几乎都是65 岁以后所作。因此,先学习古人再师法造化,先临摹后写生,是他的认识,也是他的经验。这与李可染主张的“写生是对客观事物的认识、认识、再认识。”“写生是基本功中最关键的一环”39李可染撰,〈谈学山水画〉,载李可染著、中国画研究院编,《李可染论艺术》,人民美术出版社,2000年,第70页。,“写生是考验传统最重要的一环”40李可染撰,〈谈桂林写生〉,载《李可染论艺术》,第194页。“技法为内容服务,不能用传统技法去套自然”等等几乎相反。黄认为笔墨是最主要的基本功,李认为写生是基本功中的“关键”;黄强调笔墨的独立价值,要求用传统的笔墨方法作写生;李强调对自然对象的真实刻画,要求笔墨服务于表现对象,用写生“考验”传统笔墨程式是否合用、是否过时等等。两个人都强调师法造化、学习传统,但对造化、笔墨、基本功的理解与实施方法,有不同的理解。黄要求师造化与笔墨表现的统一,李要求笔墨服从于对自然的真实刻画,黄更重形式、法理与主体,李更重视内容与客体,突破法理创新貌。黄把师古人放在首位,是传统的做法,李把师造化放在首位,大抵是西画的做法。
拿李可染与黄宾虹作比较,是因为他们都是山水画家,却代表了对写生的两种不同的认知与实践,有助于问题的思考。李可染虽然对黄宾虹执弟子礼,吸收了黄宾虹晚年的积墨法,但他的知识结构、艺术观念与黄宾虹有很大的差别。李早年就读于上海美专和杭州艺专,学过西画,他对写生的认识与实践,主要来自现代美术教育传统,特别是五四以后大力提倡的“融合中西”主张,而不是黄宾虹的思想。他认可黄宾虹的“五笔”“七墨”法,并不认可黄宾虹的写生观念。他的山水画,主要得益于借鉴了西画方式的对景写生,黄宾虹则主要得益于对古代绘画的临摹与研究。或言之,黄宾虹坚持的是传统的写生方法,李可染坚持的是中西结合的新写生方法,尽管两种方法也有共同之处(如都强调“剪裁”等)。在20世纪尤其是近五十年山水画教育中,李可染式的观念和方法占了绝对优势,黄宾虹式的观念方法受到冷落和压抑。从结果看,面目陈旧、貌似古人而未得古人精神的山水画迅速减少,以李可染为代表的具有现代感和新内容的山水画迅速成为主流,但与此同时,笔墨语言也被大大淡化、边缘化,人们对传统山水画乃至整个传统绘画特点的理解与把握空前削弱了,停留在“写生状态”、没有笔墨意趣、突出制作的山水画空前增多。
黄宾虹地下有知,对这个结果是不会满意的。他曾说:“得真山水佳境,当以笔墨摄取。学西画者,习数月即教野外写实,画西画则可,中画万万不可。”41黄宾虹撰,〈与张谷雏〉,载《黄宾虹文集》书信编,第185页。没有笔墨能力也可以写生,而且可以画得很像、很深入,但那不是笔墨摄取的“山水佳境”,甚至可能已非“山水画”而只是“风景画”,犹如京剧变成了歌剧。在黄宾虹看来,是“万万不可”的。 在1944年所写《改良国画问题之检讨》一文中,他论及学校的中国画写生教学:“艺专学校,画重写生,虽是油画,法应如此。中国画论师古人不若师造化。换言之,临摹古人不如写生之高品。然非谓写生可以推翻古人。舍临摹而不为,妄意写生,非成邪魔不可”42黄宾虹撰,〈改良国画问题之检讨〉,载《黄宾虹文集》书画编(下),第383页。。这里批评的“舍临摹”的“妄意写生”,正是美术学校中国画教育普遍存在的问题。在黄宾虹看来,临摹是写生的前提,二者是学习中国画不可分割的环节,舍临摹必成“邪魔”。43黄宾虹认为“邪魔”即非“正道”。他说:“无论粗细与丹青水墨,只要用笔得法。……无法即如黑暗夜行,虽历荆棘瓦砾之劳,而终是无路,此之谓魔。魔亦有道,非正道也。”黄宾虹撰,〈致朱砚英〉,1938年,载《宾虹书简》,第7页。这一看法,是所有主张以写实主义改造中国画的人所不赞成的,在他们看来,写生(实际指西式写生)“科学”而临摹“不科学”,素描是一切造型艺术的基础,而临摹会导致保守、复古、形式主义,导致创作源泉的枯竭。近百年的美术教育实践告诉我们,突出写生教学增强了学生的造型能力,提高了人物画的水准,但压抑临摹教学损害了学生鉴赏、认知中国画的能力,降低了理解与把握笔墨的水准。黄宾虹所担心的中国画“邪魔”不仅越来越多,且大有演为主潮之势。强调写生素描的中国画教育,培养了一大批不懂中国画、笔墨能力低下的画家,这是不争的事实。44同注2。
师古人与师造化,写生与临摹,是每一个中国画家都面对的问题。但面对的结果却千差万别。这是因为,他们对于“师古人、师造化”的理解与实践不同。黄宾虹和我们的不同在哪里呢?在他以求道的精神对“师古人与师造化”作了毕生不懈的追求,也在他对中国绘画和中国文化有深刻而独到的理解。在画史上,只有极少数人才能做到这样,所以黄宾虹才说“大家不世出”。
中国画处在“生态失衡”、没有大家的时代。黄宾虹启示我们,大家不是制造出来的,而是在中国画求道的路上生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