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家发展控制论由智利的工作谈起*

2019-05-22 21:52斯塔福德比尔
新美术 2019年2期
关键词:智利层级模型

[英]斯塔福德·比尔

很高兴在此为大家做查希尔科学基金会[Zaheer Science Foundation]的开幕演讲。大家可能都知道《圣经·旧约》的《德训篇》里这些不朽的话:“现在让我们来赞扬那些著名的伟人……有因自己的明智而作参议的,有因自己的先知任务而明察一切的;有因自己的决策和明智,而作当时民众领袖的……这一切人,在自己的民族中,历代受人尊敬,他们在世时就被人夸赞。”

这些都是基于情感的恰当观点。人类的心灵深切地需要集中感觉、理解与愿望,而不是迷失在一堆信息、争论当中,最后留下一场困惑。那些“著名的伟人”们即使在去世之后也帮助我们做到“集中”。因此,首先,如果我们不是被召集到查希尔演讲,来向查希尔这位著名的伟人表示敬意的话,大家今天就不会聚集在这里共同进行认真的思考了。

我们必须记在心中的第二位“著名的伟人”就是控制论之父——已故的诺伯特·维纳[Norbert Weiner]。他将控制论定义为“动物与机器中的控制和交流科学”。大家可能知道,“控制论”这个词是希腊语中“舵手”的意思。维纳在他的定义中指出如下事实:首先,信息模式专有地规定了存在的所有规则;第二,支配此类规则的规律是一般规律,如自然规律,生命系统和人工制品同样适用。

这是对西方文化来说最为重要的一个发现,因为有生命世界和无生命世界的二分法从亚里士多德的时代一直延续到今天——它继续在扭曲我们对现实本质的领悟。但如果我透彻理解了印度文化(我已经尽力学习了近三十年),这种不和谐就不会存在于大家面前。那么,我希望印度不会随着物质进步而从西方进口哲学垃圾——唉,很多物质进步的东西也变成了垃圾。

我自豪地谈到的第三位“著名的伟人”是萨尔瓦多·阿连德[Salvador Allende],智利的最后一位民选总统。我有幸为他服务了两年,直到他被残忍地暗杀,他所热爱的人民的自由被瓦解。在这里,我代表了这个讲演厅和半个世界之遥的圣地亚哥之间的一个奇怪的关联。一个又一个夜晚,凌晨两三点,我在圣地亚哥走到一片专门奉献给印度的圣地,坐在一个小池塘边冥想,静静地与甘地同在,或者旁边还有尼赫鲁和泰戈尔?如此,和这些著名的伟人们在一起,我真的可以凝聚心神。

智利进程

现在,我请你们和我一起专注于(直到一年前人人都称其为)“智利进程”[the Chilean Process]。用“进程”这个表达,显示我们承认这个社会是一个系统,而且这是一个基于学习和适应性改变的持续进化的系统——用这种中性的、科学的语言来表达这个想法听起来挺“平庸”。但这并不是陈词滥调。因为如果我们问:不是所有社会都不可避免会这样吗?答案是否定的——纵然我们希望它们是,虽然如果它们不是就可能无法幸存。今天在英国,答案是“否”;但今天在智利,答案却可探寻。

那么这就是我们关注的焦点——关注诸如社会这样的生存系统的品质之应然。如果社会是一个系统,那么这让我们立刻认识到,那些有助于生存的品质是系统性的,也就是说,它们是社会系统固有的。它们不能被统治精英或者独裁者强加于社会。我们看看统治阶级主导的社会,不是社会本身幸存下来,而是统治阶级存活下来,人民却在挨饿。我们看看独裁者统治的社会,不是社会本身存活下来,而是独裁者及其拥趸存活下来,人民却在受压迫。

这个见解浮现自如下这段我很喜欢引用的话:“实则,行动乃一切自然属性模式之结果,且只有那些被自我中心主义迷惑心智而蒙昧无知之人,才会以为——‘我在如此行事?’”[Main Karta Hoon,印地语]。当然,这话引自《薄伽梵歌》[Bhagvad Gita]。如果我翻译正确的话(因为我承认这是我自己译的),它告诉我们,一个复杂的概率系统(如一个社会)的输出是一个具有高输入变化的自我调节、自我组织的函数,其中,监管权不属于“控制者”,而属于该组织本身的结构。相信我,这一点是现代控制论的关键发现。都是因为《薄伽梵歌》在先,控制论的这个发现晚了大约五千年才中奖。

阿连德对此很清楚。他是通过对马克思主义辩证法的思考而明白的,这种辩证法本身就是一种强大的思考装置,或者如果可以说是用于思考的控制论装置的话。无论如何,当我第一次向他展示我所使用的基本组织模型时,他的表达比我自己更加清楚。因为这是一个神经控制论模型,而阿连德是一个医生。在我的模型中有五个子系统,最顶端的一个子系统就是大脑皮层本身。现在,尽管我们认为大脑皮层是人类优于其他动物的焦点,但它仍然是整个身体系统的一部分。如果我们切断了上传的感觉通路,大脑皮质就什么也做不了。如果我们切断由上升的脑干网状结构形成的侧支纤维,大脑皮质就无法活跃起来。而如果大脑皮层失去血液供应,几分钟内就会因缺氧而死亡。

因此,我不应该对阿连德说,他自己就是代表“公司总裁”的第五个子系统。我本打算这么做的,但幸运的是,他挽救了我,使我不至于自取其辱。当我在放在我们中间的纸上画上顶端子系统,也就是第五个子系统的时候,他高兴地笑着说:“最后,是人民。”

我告诉大家这个故事有两个原因。我注意到世界新闻界在进行一场改写历史的可怕运动,除了很少一些值得尊敬的例外,但即使这样的历史也在被改写。他们编造了一个新的神话,宣称阿连德是一个潜在的独裁者,意图推翻民主并计划建立一个极权主义国家。我有责任说,这样一个神话在我自己对这个人或他的管理层的理解中并没有意义。这是一个“封面”故事:你们知道它“封”的是谁的“面”。第二个原因是,以我自己为阿连德所做的谦卑的工作为证——称阿连德为中央集权主义者、技术官僚和极权主义者,这完全是中伤。请大家听我解释这个系统的发展。这个系统本意是权力下放的、大众化的和多元化的——希望大家听后能记住这桩轶事,它对我产生过深深的影响。

技术援助与智利现场

当去智利的问题摆在我面前时,我对所谓的“向发展中国家提供援助”的做法已经抱着高度的批评态度——来访的专家带着怎样的屈尊俯就的心态来到这里,向“当地人”解释他们应该做什么,然后离开,留下当地人遵守官僚规则——如果他们想要钱的话。(这不是援助,而是技术官僚帝国主义。更重要的是,它不起作用。)智利的安排最终于1971年9月在伦敦商定,这次安排则完全不同——处理得很好。

1971年夏天,圣地亚哥成立了一个由十几名科学家组成的小组。他们都研究过控制论,如今更加深入。那年夏天,我在英国度过,了结了其他工作,还研究了智利。12月1日我在抵达圣地亚哥的一个小时内就开始工作了。经过为期两周的不间断工作,我们制定了基本计划,并在最后一天得到了总统阿连德的批准。正事开始了。

我作为科学指导,和一位智利部长一起工作,预算由他批准。各种专门知识都有欠缺,因此,我将工作分包给英国的两个科学家小组,并将某些设备的建造分包给英国的两个公司。在接下来的两年里,我在伦敦和圣地亚哥之间往返飞行了十几次。尽管包括我的工资在内的预算已经解决了,但智利政府还是决定向英国政府申请技术资金援助——以免有可能需要偿还英国。毕竟,预算的很大一部分是花在英国的四个分包公司头上,还有花在我身上的。申请是1972年初提出的。一位英国官员最终联系上我,要求确定事实。但那已经是政变之后一周了。阿连德总统死了,工作结束了。

那么这是如何开始的呢?我们面临的形势是,大部分的大型工业都是国有的。以前的老板和经理们都离开了。他们大多没有训练智利的下属,许多受过训练的智利专业人士也离开了,因为那是在恐怖活动的日子里,据说阿连德打算把智利婴儿转运到古巴去。有人经常随身携带公司的全部文件。公司掌握在由政府任命来处理事情的一位“中间人”领导的工人委员会手中。这些委员会对现代管理技术、成本和价格的理论全都一无所知,不管怎样,这都与他们无关。他们的工作是让智利的社会-工业经济在产品流通意义上保持运转,他们对此非常积极。智利是一个狭长的国家。虽然它东西只有大约一百八十公里宽,但南北却有四千多公里长。圣地亚哥位于智利中部,周围有大量的机器制造业。正西靠海岸的是第二大城市瓦尔帕莱索港[Valparaiso]。南边是钢铁工业中心。中部的气候温和如田园诗,往南也如此,极其潮湿。在这里,松树的生长速度是在斯堪的纳维亚的二十倍,这里是森林产品工业的源头:木材、木浆、纸张。这条中部地带往北是一片寸草不生的沙漠,再往北是在硝酸盐工业和世界上最大的铜矿周围发展起来的城市群。

我已经利用了控制论原理,它显示出规则是如何依赖于信息的。在任何一个这样的工业经济中,政府都面临两个主要问题:第一,所有工厂里到底正在发生些什么?第二,我们多快能知道今天的结果?在高度工业化的社会中,人们对正在发生的事情了解很多,但了解的性质却非常复杂。而且,这些了解一部分归属于官僚机构,一部分归属于商业媒体,两者都习惯为了自己的理由将其歪曲。至于政府了解经济运行的速度,众所周知,这种统计数据要滞后六个月或更长的时间。因此,大量的努力和资金投入到计量经济研究中,试图抵消系统中隐含的时间滞后。但它们都不起作用,先进工业社会的政府总是,例如在从经济中抽走资金或投入资金时,恰恰做出错误的决定。

当然,这就是应用我们的科学知识和技术能力的地方。我第一次来到智利时感到很震惊,因为我发现这个美丽的国家的整个中产阶级已经处于消费主义的牢牢掌控之中,以至于生命的价值已经可以用汽车、电视和冰箱来衡量。在先进工业国家,如此使用科学技术对生命质量造成的破坏显而易见。发展中国家真的希望走同样的道路吗?只有人民自己有权回答这个问题,但他们需要完整的事实。无疑,世界各地的人们,不管希望达到什么目的,都有权使用包括科学和技术在内的人类知识遗产。

技术援助的可怕方面在于平淡地假设,已经找到了良好的技术解决方案解决人类长久存在的困难,这显然是不真实的。说某些解决方案确实看上去令人满意,就可以通过单纯的资金投入大规模地移植到别的文化中,或者说富裕世界因为做了那项投资,就有权把贫穷世界视为一个所谓的“扩大市场”,为牟利而对其加以掠夺——这都是滋长在有限的星球上无限增长的观念。我们诚恳地指出,这整个过程,就像智利的情况一样,不可思议地将贫穷国家变成了富裕国家财富的净进口国。这一定是错误的。世界各地以严重的不平等为形式的不公正已经够可耻了。

协同控制工程[Project Cybersyn]

我们在智利所做的努力主要是为社会经济建立一个监管体系。这个工程旨在获得整个工业的控制协同效益,同时将权力下放给工人,它被称为“协同控制工程”。

由于全世界政府讨论这些问题的方式,集中和分权之间似乎存在直接的冲突。也就是说,人们头脑中有一个模型,它只有一个称为“百分比中心性”[percentage centrality]的标量变量,在这个变量上必须固定一个点。我完全拒绝这个模型,因为神经控制论表明,如此简单的一个概念无法解释能独立发展的行为。我们需要的模型,完全不是一个比例,而是一个结构化的空间。如此,有一个横向维度,列出(就像在页面上打印的线条)各种活动,原则上可以随心所欲。还有一个纵向维度,代表原则上能够阻止横向活动随心所欲的权威。

在这个空间里,我们可以严格遵循自治。我们可以测量变化(这变化被定义为空间中任何横向要素的系统状态的一个可能数字)。然后我们可以通过在纵向面上进行干预来测量从第一个变化中减去的变化。在一个给定的情况下,如果留给我们的几乎整个横向种类原封不动,那么这种情况就对应于简单化的分权概念;简单化的集权概念就对应于减去大多数横向种类。使用这个模型,我们现在就可以定义自治了,它的社会名称就是自由。

定义:如果一个系统通过在任何时候减去保持整个“系统”凝聚所需的最小横向变化来调节自身,那么自治的条件就成立了。

现在我们可以看到为什么分等级的集权-分权模型不起作用了。我们的定义包含两个不能以刻度表示的特征。首先,干预会被证明是选择性的,是在横向要素之间的;其次,其选择和所提取的种类数量都将不断改变。在这两种情况下,都是因为干预是对整体凝聚力的标准做出反应,而这个标准本身就是对整个系统施加压力使其破裂的程度的一个变量。在压力很大的时候,会有更多的净干预;这是系统“自我组织的属性”。

智利的情况是,基本横向要素是社会经济的所有企业。这些企业逐渐集合成了工业。现在,整个工业包括许多公司,比如纺织业包括许多纺织公司。一个工业与其组成公司之间的关系当然就是我们的模型的纵向要素。然而,存在许多的工业,它们就是经济的横向要素。由此,我们通过递归(我是在“递归数论”所定义的确切意义上使用这个词的)得到了这个重要的控制论概念的定义。

企业是一种工业的横向要素,这种工业本身被认为是纵向要素。现在推进一个递归层级。这里诸种工业作为横向要素,而所谓的工业部门(如“轻”工业或“重”工业)是纵向要素。前进到下一级递归,工业部门现在就成了横向要素,而纵向要素就是整个工业本身。(在更高一级的递归层级上,工业与农业、交通、卫生、教育等行业相结合,就成了经济这种东西的横向要素)。

概念模型不仅仅是有趣的游戏。我之前提到过,我去智利时带着一个基于神经控制论的基本组织模型。由递归所定义的要点就是这个模型。我们可以在每一个递归层级上对四个工业部门中的每一个应用完全相同的模型;在下一个递归层级上,对每种工业中的每个企业应用完全相同的模型。这就形成了大量的模型,但它们都是一样的。它们彼此嵌套,“由”自治的定义链接在一起,而每一级递归的自治定义由上一级递归保证。

任何人,首先必须理解这些概念,才有可能相信智利在不到两年的时间里所取得的成就。因为我们在所有地方都使用相同的神经控制模型,所以我们可以把我们的沟通、筛选和阐述的程序标准化。最重要的是,我们能够准备唯一一个庞大又昂贵的计算机程序在任何地方(在每一个递归层级上)操作。我稍后会再作讨论。

现在让我回到刚才确认的至为关键的两个问题——实际情况到底是怎么样的?我们多快才能知道今天的结果?

我们培训了许多运用神经控制模型的作业研究团队,把他们直接送到工业领域。他们的任务就是,在模型的指导下和协议的约束下,在所有递归层级上发现操作的细节。这意味着要创建一种新的模型,以便单独为每个企业、每种工业表达这些细节的内容。请记住两点,在除了钢铁和能源等第一产业里,我们都在与工人委员会打交道;在任何情况下,我们都坚持将权力移交给工人这个政治决策。那么,标准的技术就没用了。工人们并不理解输入-输出分析或者线性规划。相反,我们发展出量化流程图的概念。这将受审查的操作描绘为一个系统图,其中操作本身就是一个个盒子,盒子的相对大小量化操作的相对角色,流程线的宽度就量化流量。这样的图表非常生动地描绘了工厂设备的性质,没有人比工人本身更有资格参与配备它们的工作,因为他们在那里工作,知道真实的情况。随着这些量化的流程图开始产生,我们让我们的设计团队为这些图标确定艺术规则。颜色的使用、流线形弯曲的半径等都是根据人体工程学原理进行标准化的,因此任何此类图表,无论来源如何,都具有熟悉且易于理解的外观。

操作研究小组的进一步任务是在研究的每个系统中确定一组首要的关键变量。例如,我们需要确定库存的大小、输入、输出和交互过程;我们需要确定经营的薄弱环节。在所有情况下,我们都将旷工水平确定为一个关键变量,因为至少有一些证据表明这是衡量社会不安定程度的一个指标。但我必须强调,这是我们试图创造的初步画面。计划进展顺利,我们提供了粗略的材料制作影片、出版小册子,使我们使用的技术很容易被工人们自己随时接触。我们希望他们来丰富我们的初步模型,并将他们喜欢的任何东西添加到测量变量表中,我们为他们提供了强大的计算机性能来搜集记录(大家一会儿就会看到)。这项工程是在总统阿连德本人的参与下展开的,到它终结时却才刚刚开始。

所以,第二个问题是:速度或反应。既然现在是电信时代,那么为什么那些高度发达的国家会容忍一个滞后六个月或更长时间的统计系统呢?我在一个高度发达的国家深入研究了这个问题,我认为答案就是——他们害怕。商人们不想要有效的,尤其是透明的经济,因为太多的利润机会会被暴露为欺诈,或至少不符合国家利益。官僚们害怕建立这样一个系统,免得他们被人指责是恰恰故意想造成那个结果。但这是智利。我们看不到经济有什么理由不该进入实时监管模式。这是第一次尝试这样的事情。完全没有问题,因为我们有模型,也有控制论的理论基础。

当然,智利买不起现代远程处理电子设备。大家知道,我确信,这个国家正处于经济困境当中,更糟糕的是,另一个国家坚决想要推翻这个人民团结联盟政府。所以,我们使用了电传。现在有了一个废弃的设备。电传被用来在世界各地转换信息,进行采购询价和报价,发送生日问候,或者在商业帝国的前哨碰面。我们在智利利用电传为经济提供了一个神经系统,来激活政府的肌肉。

在我们开始工作的四个月内,我们的电信团队就建好了“控制网”[Cybernet],这是一个电传通信网络,以某种方式抵达每一个企业。大公司已经有了电传,小公司当然可能还没听说过。但是,电传机被四处移动,这样每个企业每天都可以将其关键变量的状态(如模型所确认的)传送到圣地亚哥的交换中心,即便它们必须通过电话或信差送到电传机上。

很清楚,我为什么被指控为经济集权。但我并没有。我们只有两台电脑可供使用,两台都在圣地亚哥。就是如此。可以有更好的方法来做这项工作,比如使用微型计算机的传播网络,但这些设施没法获取。无论如何,我们很快就把“控制网”从遥远的北非一直延伸到世界上最南端的城市蓬塔阿雷纳斯[Punto Arenas]。“控制网”通过微波连接,设备已经安装好,只有从蒙特港[Puerto-Montt]往南的最后一段是通过受保护的无线电频率传输的。

量化与Cyberstride程序

我们现在的情况是,“控制网”每天都有重要的经济数据流动。当然,这些数字本身代表了各种各样的事物,比如成千上万吨的物,成百上千的人,上百万的埃斯库多,等等。编写计算机程序来应对这样的变化,这可是一桩令人望而生畏的事。

解决方案是将每个输入数据缩减为一个三重指数,其中所有数字的范围都只在0和1之间。当参观工厂的作业研究团队制作好模型并确定好关键变量时,他们被要求与管理部门就每个变量的两个值达成一致。第一个值是能力。能力值就是:当整个系统以我们所经历的(或设想的)最平稳的方式运行时,这个变量应该如何在现有条件下运行?所以能力和传统的意义不一样,因为许多过程都低于它们的“理论极限”——因为它们被嵌入到生产系统当中。能力利用量化的流程图来理解系统的现实。第二个值就是潜力。这代表了一种比能力更好的性能,它基于这样的认识:假如我们有更好的润滑剂,或者如果可以安装一个传送带螺栓等等,那么我们就可以做得更好。

很明显,能力和潜力的值不会频繁改变。它们可以存储在计算机中,并且它们的比率提供了一个指数,叫作潜在因素:即可以由新的投入释放的潜在性能。通过“控制网”每天到达的数据就被叫作事实。事实与能力之比就是生产力的经典指标,而事实与潜力之比则是整体性能指标。性能也可以通过将潜在因素的指数和生产力指数相乘来计算。

这个名为“Cyberstride”(控制步幅)的计算机程序是按照以下方式运行的:事实数字到达后,要检查合理性。这是通过统计测试来完成的,以确保它属于假定为样本的人群。当数据被接收后,从存储中提取与此变量相关的能力和潜力,并计算出三个指数。在建构系统的过程中,我们为各个指数创建了百日输入的统计系统分布,并对其特点进行了研究。因为任何比率的上限都是有限的,所以这种分布通常是严重扭曲的;然而,如果这样一个系统中有高斯分布[Gaussian distributions]可用,那就方便了,因此无论稍后做出什么决定,在统计上都会是稳健的。这是通过对指数进行三角变换(如逆正弦)来实现的,这种变换具有将分布移向刻度中心的效果,从而模拟高斯曲线。

根据百日样本,每个企业都被通知与其量化流程图中每个关键变量相关的平均生产力水平和潜在因素。然后,这些值被用来量化在下一个递归层级上发展成的图表,如此以至量化整个工业层级的图表。请注意,这是经济统计数据的汇总形式,比惯常的整体汇总方式更值得推荐。因为经济统计每个层级的汇集都与系统有关,被测量的关键变量根据模型在该递归层级上所揭示的系统特征来组合信息。

现在,我们对整个工业的生产力、潜在因素和整体绩效状况有了一个静态的了解,或者准确地说,到政府被颠覆时,我们已经对大约75%的国有化工业有所了解。让我们回到电脑程序Cyberstride及其日常操作。关键变量的事实数据已经收到,并被这个程序认为合理。三项指标都用三角变换进行了计算和归一化。现在,这个值是为这个变量逐日计算的一系列时间值中最新的一个。这个Cyberstride程序现在必须回答的问题是,这个新的结果到底重要吗?或者,应该理解为普通情况下的机会变异吗?

回答这个问题是Cyberstride程序的核心。利用贝叶斯概率理论[Bayesian probability theory],基于哈里森[Harrison]和史蒂文斯[Stevens]那真正优美而强大的工作,我们做到了这一点。对于计算出的每一个新点,这个程序计算四个概率函数:即时间序列中的机会变异、瞬变、坡度变化指示、单步变化指示。前两个结果很重要:什么都不发生。但是,后两者中任何一个变化指示都非常重要,企业会由此立即自动得到通知。这个复杂程序的一个真正的控制论特征是,它使用时间序列的多少,以及承担统计工作的多少,都取决于它把这些概率评估为重要与否。

通过这种方式,我们试图为哪怕是最微小的智利企业都赋予计算机能力,不是去计算工资或更新其订单簿(世界上大部分的计算机能力都被浪费在了这类琐事上),而是要成为管理层自己的大脑的一个新分支。我们发现Cyberstride程序可以追踪关键变量的路线,并比大脑本身更可靠地发出有关潜在趋势的警报。这中间存在许多实际的困难,最重要的是需要调节这个程序,使它不会反应过度。为此,必须准备一个特别的调节程序。但从神经控制模型来看,需要花费的努力是可以预测的。我们正在设计一个过滤系统,它不会使大脑皮层超载,但会让大脑皮层意识到它应该知道的一切。这就难怪这项任务很难了。

其他任何人都不能获得从该监控设施向企业返回的报告。以此做到权力的下放。当我们谈到更高层级的递归时,每日数据就由它们的系统模型合计得出。然后,在每一个更高层级的递归中,都会有一组新的关键变量,每天被系统汇总的统计信息重新激活,生成适合于每个相关层级的一连串编入索引的反应。当然,这些数据流是可以被实时监控的——如果使用嵌套的模型集合、适用于每一级递归的定量流程图,以及单独一个用于过滤和短期预测的精巧的计算机程序。请允许我再次提醒大家,工人委员会有权向我们的几个基本变量中添加他们喜欢的任何变量,甚至不必申报这些变量是什么。Cyberstride程序会加以监控。

不管怎样,这个总的情况是不完整的:它是一个五年计划,而不是两年级别的计划。更有意思的是,时间是根据在这些工具的开发过程中使用它们时所获得的经验来规划的。

我们使用的概念框架使政府和工业看待问题的方式都发生了改变。由于这些实践工具既能处理分配额度和分配的任务,又能应对因当地短缺甚至大范围罢工造成的紧急状况,所以人们发现所使用的这个基本模型是有意义的。创新的过程成了一种动态的驱动。

这里有一个非凡的事实。我们可以坐在一起,深入而全面地理解建模的意义,以及在多个递归层级将模型连接在一起的意义。但是,当我们去做这些事情来实践控制论时,我们的启蒙的本质就发生了彻底的改变。在使用复杂工具的过程中,即使正确理解了这些工具,也很难获得使用技能,这是显而易见的。但隐而不显的是,工具的使用为管理过程赋予了新的维度。

我认为这应该是显而易见的,因为就“物理工具”来说它显然是正确的。人们手中掌握的设备控制着他们对所面临的任务的整体感知。正如我们在智利发现的那样,管理也是如此。如果这不是我们预先的期望,那就说明真正的创新很少能渗透到管理层面,否则这个事实对所有人都显而易见。有多少管理者曾经认为,由于计算机的创新,他们的观念和目的彻底改变了?我相信很少吧。因为我们用电脑(实际上是用控制论)做的都是傻事。

痛并快乐的调节

现在有更多的东西需要向大脑学习,这至关重要。很明显,过滤极其重要,不然我们就得永远处于癫痫状态了——大量的电活动在大脑皮层沉睡,管理层充斥着大量无关的计算机输出(这种情况我们太熟悉了:现代管理就是癫痫发作)。但是,当过滤系统真的顺利工作,消除了大量无关输入时,我们又该冒闲得瞌睡的危险了。

正如我前面提到的,神经控制论已经渗透到生物体对危险的警觉机制当中。我称之为“痛-快系统”[Algedonic system],这意味着通过疼痛和愉悦提供了一套装置,在性质上与那些监控感觉输入的过滤器不同。我们按照下面的方式在智利的这套系统中复制了大脑对痛觉快感反应的诀窍。

大家已经听我谈到,每一级递归都有自己的关键变量集,并在自己的层级受到监控。没有任何一个递归层级有关于即将发生的危机的任何直接信息来自其下一个层级,因为警报已在较低层级发送回去,只有原始数据向上传输,以便量化较高层级的系统模型。现在,我们使用我们的原相空间的纵向维度来制作一个“痛觉快感”链接,而不是威权链接。

我最后一次回顾一下作业研究团队的工作。他们制作了初步的量化流程图,选择了关键变量,并在能力和潜力值上达成协定。但他们也被要求在另外两件事上同意工人管理。对于所有关键变量,必须分配权重,因为一些关键变量比其他变量更为重要。他们还被要求评估,对于每一个关键变量,如果统计显示生产力显著下降,(鉴于涉及的技术类型)需要多长时间才能恢复正常。由变量的重要性及时衡量的这个时间间隔就在Cyberstride程序里设置为一种闹钟。

当一个情况恶化的预警信号在任何递归层级发出时,该变量的闹钟就启动。然后Cyberstride程序就会搜寻办法恢复这个指示变量。如果在闹钟用完之前还没有恢复,那么一个痛哭的声音就会自动传递到更高一个层级的递归——通知需要帮助。如此,理论上来说,总统的经济委员会就有可能最终听到北方某地一台石灰石粉碎机效率低下的信息——如果工厂里的闹钟走完了,水泥工业的闹钟也走完了,物资部的闹钟也走完了,总统的经济委员会就会听到这个消息,因为这个痛觉快感信号会一直传下去。

任何工业系统都有这个设施,不过它通常是非正式的,痛觉快感信号通常通过口头传递。但它们在传递过程中会被扭曲,常常导致对相关人员草率的不利判断。我相信,把这些痛觉快感构建到电子系统中,我们又取得了一个巨大的进步。一些批评家称这种机制是压迫性的;但这取决于背后的动机。我认为智利工人一点也不担心被“发现”,而是希望他们的问题能够尽快引起相关人员的注意,并尽快得到解决。这个系统被设定成一种客观、明确的方式,并且从一开始就处于他们自己的控制之下。

控制室

接下来的问题是,这些信息应该如何呈现?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我一直渴望创造一个决策环境,一个让有创造力的团队真正可以发挥创造性思维的地方——具有科学能够给予创造过程的所有帮助。我们的董事会会议室、委员会会议室或内阁会议室都是机构的盛大仪式和事件的圣地,他们可以夸耀的最新和最伟大的科学辅助设备也就是圆珠笔了。

我们在圣地亚哥建造了一个控制室,作为创造性小组(当然也包括工人)的决策环境。这里没有桌子,也没有文书工作。控制室里的人(可能是任何递归层级的关键人物)构成智囊团。就像大脑本身接受支配整个身体的神经系统服务一样,它们接受支配整个智利工业的神经控制系统的服务。大家知道这是怎么做到的。因此,从Cyberstride程序传来的每天的、过滤过的、感觉的输入就传到这个控制室;痛觉快感信号送到这个控制室,又从这个控制室发出问题并最终发出决定。我描述的这个控制室边修建边使用。但它只是一个原型,智利的经济从来没有真正通过它得到过控制。

不过,我们在其他递归层次上建造了稍小的并且不那么矫揉造作的控制室,作为信息和监管活动的一个个中心。

第一面墙上有一个八英尺(约2.44米)高的彩色动画屏幕,描绘了神经控制模型。该模型的内容可以由控制室管理器[Room Manager]来改变,以便描绘当前会议必须考虑的递归层级的正确组成要素。

在这个屏幕上是平均三重指数的图标,这样我们可以一目了然地看到这里的生产力有多低,那里的潜力有多高。流线没有常规的箭头:它们实际上是移动的,并且每一个都可以设置为三种不同速度中的一种。这个屏幕为会议提供了背景,提醒出席会议的人(他们当然需要提醒)他们应该处理的递归层级。如果存在痛觉快感信号,则显示闪烁。

第二面墙上有两个屏幕。第一个屏幕传输当天Cyberstride程序的与这个递归层级相适应的输出;第二个屏幕传输来自较低递归层级的痛觉快感信号(如果有的话)的细节。就在这个控制室里,那些信号必须手动传递;但是很明显,如果我们有合适的接口设备,比如完全可用的话,屏幕就会被计算机直接激活。

在第三面墙上是一个叫做“数据馈入”[DATAFEED]的设备。很明显,一旦创造性小组检查它的总位置,我们就看到了第一个屏幕,当注意到第二面墙上的Cyberstride程序发出的警报信号,它就需要支持信息。我现在不相信计算机数据库的概念,它指的是在一台计算机里提供一丁点儿的相关信息,你需要的答案不知怎的就会一直在那儿。这个方法有一个小问题,就是所谓的检索。数百万美元已经花费在了选择性检索问题上,至今还没有解决。我认为有很好的控制论理由可以判断它是无法解决的。因此,我们坚持相信图标是人类大脑完全可以接受的,“数据馈入”就是一个视觉数据库。

“数据馈入”包含三个活跃的信息屏幕,上面有巨大的指数屏幕。三个活动屏幕中的每一个都由背投提供,包括五个转盘投影仪,每个投影仪包含八十张幻灯片。因此,它们之间的三个屏幕控制着1200条不同的视觉信息。这些旋转木马一样的传送带由控制室的管理器从计算机的存储中挑选出来,准备在适当的递归层级为会议提供服务。所有相关的量化流程图都可以在这里找到,还有工厂的照片(一个经验丰富的大脑仅仅通过观看一张工作照片就可以获得多少信息),以及投资计划和预测,也以图像形式呈现。如此等等。

控制室里有七把转椅。七这个数字来自实验心理学。实验心理学显示,对一个创造性小组来说,七似乎是最大的数字。超过七以后,人际关系的反应就会分解,必须制定正式的程序。七把椅子的扶手上固定着一套按钮。每个人都可以使劲按一个按钮,获得对“数据馈入”的控制。然后,通过使用指数屏幕和另一组按钮,他可以向团队显示他想要调用的任何信息。实现这一点的数字逻辑相当复杂,但确实有效。

这个控制室是八角形的,十米宽,包含在一个更大的房间里——二者中间环形的空隙里塞满了技术设备,比如16台投影仪和“数据馈入”所需的数字逻辑机架。

在第七面墙上是关于整体经济的一个巨大的动画模型。现在我必须强调的是,在我们过去的两年里,这个模型还没启动过。它当然以视觉方式运作,但它背后的计算机驱动是实验性的、零碎的。我们使用了由福里斯特[Jay Wright Forrester]开发的Dynamo II编译程序,因为它没有编程缺陷——它已经彻底“无漏洞”了。

这一想法是,创造性小组从前述设备中了解他们的处境,应该能够模拟替代决策的效果,他们能够改变经济的动画模型,获得对可能产生的影响的十年预测,显示在第八面墙(也就是最后一面墙)的屏幕上。

正如我所说,我们没有达到这个结果。我到智利的时候,阿连德总统还有五年的任期,这是我们的时间范围。宪法规定,他不能连任;也是宪法规定,他不能被驱逐。我们有两个五年计划,我们比计划提早了。

现在,大家已经对“协同控制工程”有了一个总体了解,尽管还没有完全详细说明。尽管存在时间短暂,但它对政府也有用处。总之,就在阿连德总统去世前一周,我们收到的最后一个指示是,将整个控制室从实验地点直接转移到总统府拉蒙内达宫[La Moneda]。这是一个强有力的决定。这意味着拆掉一些历史性房屋,因为控制室所需的总面积很大。到1973年9月11日,这些计划几乎准备就绪。然而,拉蒙内达宫却被毁成了一片冒烟的废墟。

关于国家模型的问题

我刚刚简要地谈了在整个建模过程中使用Dynamo II编译程序遇到的技术困难。但我想,本次讲座是一个适当的场合,可以公开讨论一些比这些技术问题更深刻的问题。

许多国家都试图在不同的严格程度上进行国家经济规划。我记得印度自己就起步很早。如今,各种各样的世界模型正被描绘出来,深刻地影响着第三世界的利益。这些模型中的大多数选择人均国民生产总值[GNP per capita]作为最大化的函数,这是基于这样的理解:这可以代表“最大多数人的最大利益”,如边沁[Jeremy Bontham]所说。但是当然,人们注意到,如果你恰好生活在一个小而富裕的国家,而统治者拥有所有的财富,人均国民生产总值就是一个糟糕的代理。这里人均国民生产总值可能很高,但人民却在挨饿。

因此,罗马俱乐部[Club of Rome]让阿根廷巴鲁科切基金会[Foundacion Barukoche of Argentina]开发一种不同的模型;他们决定,把出生时的预期寿命用来作为函数最大化的代理变量。他们从提供住房、食物、健康和教育等方面来综合这一概念。我认为这是一种进步,因为它没有建立在整个资本主义伦理假设的“增长极限”模式当中。即便如此,我们也还没有达到。我想基于我在智利的思考,与你们分享一些简单的个人反思。

我看到自己站在通往安第斯山脉的波蒂略[Portillo]的路上,俯视着数千英尺之下的圣地亚哥,那里有数百万人生活在极度贫困之中。笼罩在城市上空的是一层巨大的烟雾,和我在加州洛杉矶上空的飞机上看到的一样糟糕。我在从洛斯维洛斯[Los Vilos]附近的海岸开车回圣地亚哥的路上问自己。当我经过一个棚屋定居点时,天色转暗。透过黄昏中敞开的门口,出现了熟悉的电视机屏幕的矩形光芒,电视机在播放美国的电视节目,还有大量的消费广告。我又问自己:人均国民生产总值真的对吗?然后我想到了巴里洛切[Bariloche]的预期寿命标准。这一次我问自己:43%的智利人在1973年3月投票支持阿连德时,他们真的是在追赶预期寿命吗?在我看来,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很有意识地没有把这类事情最大化。

总之,我是说,发展中国家在先进技术时代仍然有机会自问,自己希望成为什么样的文明。我认为,如果要克服由饥荒和疾病引发的可怕危机,那么回避技术是没有意义的。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不能回避消费主义;也不意味着我们不能保留在蒸汽机发明之前属于民族灵魂的具有哲学和美学价值的尊严和快乐。

对于诸如交通、教育和健康等问题,应该有全新的研究,这些研究不依赖西方的价值体系,因为它们不起作用。有许多属于第三世界的优秀科学家,他们把自己的才能浪费在西方的异域文化中,因为(他们告诉我)故乡没有机会。我请求大家把他们带回来,创造机会。这个想法的目的是设计一个人民想要的国家,而不是让这个国家成为混乱和腐败的过度发达国家的复制品,那些过度发达的国家展示的道路只能通往文化衰败和体制崩溃。

当然,所有这些都代表了对国家规划的一种全新展望(正如我想用我的智利经验来表述的那样)。我担心(你们会以为)这其中有许多是官僚主义的,不真实的。在如此繁琐的工作中,我们根本没有通过官僚机构来工作。我们有权建立新的体制,我们就去做了。如果不是这样组织的话,我相信在政变发生的时候,我们应该还在草拟提交给经济委员会的文件。因此,在这里,在国家规划本身的问题上,我恳请大家重新思考,为了有所作为,最好的方法是什么。

现在看来,这可能听起来很有侵略性和技术官僚作风。难道我们没有适当的政府机关来确保这些进步是有序和民主的吗?但是,也许这些机关也不太好用,也许普通公民的看法是,国家官僚制度就没有什么特别民主的东西,可能看起来就只是压迫性的,不管它体现的意图有多好。那么,我们应该问,对民主的追求究竟如何获得科学与技术的帮助?如何驾驭科学技术,确保人民参与国家决策?我现在想说一些关于智利的工作,这在以前从未公开过。这是试验性的,我们并没有走得太远。但如果我的演讲到此为止,那么这个故事就非常地不完整了。

人民工程

当总统府拉蒙内达宫遭到炮火袭击时,智利总统阿连德向他的人民作了最后一次广播。他的其中一句话是:“我向青年致意,向歌唱者致意,向那些把欢乐与精神奉献给这场斗争的人致意。”

除了青年、诗人、艺术家与音乐家在灾难中寻求调动人民精神的热情,或者阿连德总统自己意识到他们应该这样做的必要性之外,我还有可能直接地向大家传达更多。我尽己所能加入他们,这是一种快乐。但是我这个控制论专家在这方面能做些什么呢?我努力尝试着与“协同控制工程”团队相关的其他人一起发展一些新的想法。

首先,我在一个更高层级的递归中重新应用了神经控制模型:全国层级。通过诊断,我确定国民生活的五个方面似乎造成了普通人的麻烦,而这五个方面(模型显示)减缓了国家新陈代谢[national metabolism]。我用控制论的术语写了五篇论文,讨论这五个问题,在专业层面讨论。到这些问题似乎在科学上是合理的和理解正确时,这些文章经历了一系列的变化,每一次转变都缩短了文章的篇幅,每一次转变都删除了一大部分的控制论术语。最后,但愿这些问题已经浓缩到了几个核心,我就写成了一本小册子,每一页讨论一个问题。在这本册子里,我分别用三行简单、普通的语言来描述每一个问题,并配上一幅漫画来说明。

我交出这本小册子,建议应该把它印出来广泛分发,而单页应该做成海报。这个想法被接受了,但直到“协同控制工程”结束时也没实现。我们的时间太少了。我现在提到它,因为这肯定是控制论分析的一个新用法。我们还试图把这本小册子编成歌曲。其中一个问题被写出来也唱出来了,但因为发生罢工,我们没能录音。你们可能会觉得讽刺。第二项试验性研究的影响更为深远。

阿连德总统经常谈到他的国民大会[National Assembly]概念。在代议制民主理论中,议会或国会就是一种国民大会。但是,技术发展的速度再一次侵蚀了传统体系。大众媒体不断地传播信息,而选举则是长时段间隔进行的。因此,大量的权力落入了媒体和民意测验者的手中,因为公众意识和选举过程的时间尺度之间存在着严重的不匹配。这就威胁到民主本身。

但媒体在这种情况下并没有放慢兑现的速度。在整个西方世界,到处都有广播节目,人们拨进电话表达他们对当前新闻状况的反应。特别是,大量实验已经通过电视来做了,面对电视,近似于面对一个电子国民大会。我相信这些都充满了危险,我来讲讲实际情况,向大家提出我的反对意见。

根据良好的统计标准,招募具有代表性的公众样本来观看电视节目是很容易的。由于有了技术能力,已经证明,两万个订单样本是可以处理的。在演播室里政治辩论的不同阶段,这些人被要求打电话给一个号码来实现投票,在这个电话号码上,卡片穿孔机将收到样本对所选问题的意见。然后这些卡片就被纳入计算。由此,在呼吁投票后的很短时间内,电视评论员就能够向演播室和全国宣布“全国人民的想法”。你可以看到为什么我说代议制民主的传统可能会被侵蚀;因为这种技术发展很快会使选举变得无关紧要。现在我来谈谈反对意见,这跟我对各种全民公投的反对意见是一样的。

为了以这种形式提出一系列问题,那么面对全国观众的问题必须是结构化的。反对意见是,如果我们知道如何正确地结构这些问题,我们就可以解决它们,但其实我们并不能。其次,根据结构制定问题清单。反对意见是,它们可能不是适当的问题;它们可能以模棱两可甚至倾向性的方式提出。第三,必须对这些结构化的并且可能有倾向性的问题给出二元形式的答案,以便计算机更容易操作。但很多时候,人们并不想说“是”或“否”,他们想站在第三个位置,而且如果这个态度被表示为“不知道”,那么他们的角色就比被否定更糟糕。

我对这个制度的控诉虽然简要,但损害还不够大。当我与北美的一位领导者讨论这个问题时,他说:“但是计算机设备和操作系统最初是为家庭教学设计的。你难道不明白,如果人们不能理解结构问题、问题形式或回答方式,我们可以教育他们嘛。”苍天啊!看来我们谈论的不仅仅是民主的终结,还有自由的终结啊。

那么,这里有一个新办法可以解决这个问题。人们可能既不了解也不愿意接受这种形式的调查。他们当然有头脑,有个人感觉,有目的。我对这一协议充满信心,在我看来,整个自由国家都是建基在这一协议之上的。我也注意到,人们即便没有受过教育,即便因为知识背景而不善于表达,他们也能够很好地表达自己对某一特定情况感到高兴或者不高兴。对于这种不同于内在精神快乐的社会性快乐,我使用亚里士多德的“幸福”[eudemony]一词。

那么一个人怎么可以测量“幸福”?投票箱正是试着测量这一点的一种代议民主政治。它的问题在于,它真正衡量的是消极的幸福:什么是“最不坏的”。但无论如何,如果我们的通信技术状况要求比一次选举更频繁的服务,要求几乎是连续性的服务,那么它可能就不行了。用之前开发的术语来说,我们可能需要一个痛觉快感表。它必须既简单又便宜。

我带到智利的实验设备是一个低电压的模拟装置。假设一群人,比如也许一整个村庄,有一个他们有权设置的痛觉快感表。该表包括两个相互交叉的圆碟,一个橙色,表示快乐,另一个灰色,可以变化。显然,这一设置可以(为一些地区或为国家本身)通过电子方式获取并求和。我带来的设备有十个工作站和一台求和机。我的目的是先在一个工厂里进行试验,而不是在全国人民的“幸福”的层级上操作。

但是,现在是时候回想一下,在我对控制室的描述中,我在第五面墙上留出的空间上标注要放一个痛觉快感表。我的初步设想是,总统经济委员会可以通过电视向全国解释其政策,而全国人民则把反应登记在痛觉快感表里,总和显示在第五面墙上——这面墙观众可以看到。这是尝试以控制论回答阿连德总统对国民大会概念的兴趣。顺便说一句,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可能涉及需要为村庄配备公共电视接收设备。奇怪的是,十多年前,我首先向印度提出过这一建议的特定部分。如今,以这种方式为政府提供装备的成本一点也不可怕了。而可怕的却是,人们聚集在他们的村庄里进行回应,无疑会被政党收买。这些问题需要深思熟虑。

这整个方案简单易行,而且便宜,乍一听可能太简单了,我就称之为“一个控制论答案”。那么请允许我解释一下,为什么这样一个系统比你们最初想象的要复杂和微妙得多。也许,使用工厂的例子比整个国家更方便些,因为这个实验原计划就是针对工厂的。我相信你们会做出必要的推断。

那么我们来考虑一个工厂。每个部门几人一组一起工作,每个部门都有一个痛觉快感表。一个小组有权随时更改其痛觉快感表的设置。我们可以很容易想象,导致他们这样做的原因是什么。工人是忠诚的人,也有表达观点的机器。但是,幸福是另一回事,它难以清楚表达,不可分析,因此才有了提供痛觉快感信号的想法。整个工厂的痛觉快感表设置在两个地方汇总:一是工厂大门,所有人都能看到;一是总经理办公室,这里做控制论分析。

首先,当一组设置过自己的痛觉快感表的工人进出工厂时,他们会看到自己的幸福状态是不是代表了整个工厂。接着,这可能显示一种稳定的影响。或者相反,这个群体可能会愤怒,试图说服其他群体改变他们的设置。无论发生什么,他们的小组有权形成一条非常复杂的链,因为幸福存在,并被讨论;但是使用痛觉快感通道,在连续的不动感情的基础上展示幸福,这在以前没有过。控制论的复杂性源于必须产生的群体之间的反馈结果。

其次,总经理的情况更有趣。工人们从不十分确定老板知不知道他们的幸福状况。但在这个计划里,他会非常清楚;他也知道他们知道他知道。更让人耸动的是:不仅老板会知道工人们知道他知道;而且工人们也会知道这一点。如果有人试图把这一切(以及更多)都想透,那么事情的复杂性是无穷无尽的。我们已经在整个系统中安装了痛觉快感反馈:没有办法预测结果。因此希望去实验。

请允许我最后一次提到控制室的电视广播。我请大家设想一下,一个经济部长会如何向一个期待已久的国家解释他的良性政策。假如当他解释的时候,他旁边的痛觉快感表上登记的国家幸福感稳步下降。他可以看到。全国也都可以看到。他知道全国都可以看到。全国人民都知道他知道……

没有结论的总结

显然,我必须立刻总结,尽管两年的经验很难浓缩成一场演讲,甚至连这么长的篇幅都无法概括。

我们只是在考虑人民的意愿,以及如何让它为人所知。我们知道,在民主宪法之下,智利人民的意愿是什么;我们知道,在另一个政府的金钱和决策的支持下,智利人民的意愿是如何被暴政所征服的。我的内心完全确信,如果没有持续的外部干预,智利的形势会持续下去;当然,我必须得有足够的勇气这样说。幸运的是,现在公众对这个故事了解得足够多了;进行这样的表述看起来也就没那么疯狂了。

没有人可以说,一个国家无权选择把它的钱和援助放在哪里。当然如此了,尤其是放进私人银行。但我们说的是人民的意愿。而且,美国人民自己是否赞同以他们的名义发生的事情,这一点存疑。比如,我就怀疑我认识的美国人听说智利在发生政变后的几天内获得的粮食供应信贷额是在人民团结联盟的三年中发放的八倍之后,他们还会感到自豪。

但是,一个邪恶的政府是一回事,但尤其是国际组织的歪曲又是另一回事。我特别想到美洲开发银行和世界银行:这些所谓的“多边”机构。他们都不会向智利政府提供新的贷款(这应该是众所周知的),尽管阿连德政府没有拖欠旧贷款。1971年和1972年,智利向美洲开发银行偿还了大约1600万美元。而回报它的,却是甚至被剥夺掉1971年地震受害者的紧急救济。整个世界都必须赶紧更新它的多边机制,因为在金融力量面前,它毫无办法。

当智利的专业机构最终得知“协同控制工程”时,他们让我去作讲演。我对他们的态度是开放的,就像今天我对你们的态度一样。他们深感震惊。他们称我为党派人士。当然,我是一个党派人士,因为我是一个人,做一个科学家比阉割还简单。也许这么说也让你们震惊。但若果然如此,那也是我的信息的一个固有部分,你们可以与其他全部一并取舍。专业人员能够否认自己工作后果的时代已经过去了。1945年开始又结束,当时我自己在印度,两颗原子弹被扔在了日本。

如果我没有为智利的工作感到骄傲与热忱,我就不应该去做它。鉴于这项工作的本质,我不知道外国推翻智利政府的意图到底为何;我本应该是一个贫穷的作业研究者和顾问。我想向你们报告发生的事情,如果我遗漏了最相关的事实,那对我们双方都是最为可鄙的。

我给过阿连德总统一本书,在上面题了一句西班牙语格言:“伟大的胜利是不流血的胜利。”阿连德的胜利是不流血的,但最后他自己却流血牺牲了——不过,他知道,这不是失败。向他致敬。

1974年12月5日,查希尔讲座

[唐晓林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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