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林林
由于《人生拼图版》1该书法文原名为“La Vie mode d’emploi”,直译为“人生使用说明”,“人生拼图版”沿用了安徽文艺出版社1999年出版的中文版译名。、《物》等小说作品被广泛阅读,乔治·佩雷克以小说家的身份为人所熟悉。但是在作家本人对多年写作的分类中,第一类是关于“如何看待日常生活”的“社会学”写作。2Georges Perec,Penser/classer,Seuil,2003,p. 9.与《物》同被作者归于这一类的创作中,一个很重要的部分是以空间为对象的非虚构写作,是佩雷克对他所倡导的“日常生活社会学”的践行,而亨利·列斐伏尔对于日常生活、城市空间的分析和批判,无疑对这类实践产生了重要影响。佩雷克年轻时便与列斐伏尔结识,做过后者组织的“日常生活研究小组”的田野调查员,还曾为列斐伏尔《日常生活批判》第二卷的写作提交过自己的研究报告。3David Bellos,George Perec,Une vie dans les mots,Editions du Seuil,1994,p. 236.列斐伏尔的影响不仅在佩雷克出版的第一部小说《物》中有着明显的体现,也延续在后来的种种实践中,尤其在上世纪70年代,佩雷克开展了一系列空间“项目”,次普通[infra-ordinaire]是这些项目所围绕的一个关键概念。
“次普通”最早由保罗·维利里奥[Paul Virilio]在他与佩雷克、让·杜维那[Jean Duvignaud]共同创办的杂志《共同事业》[Cause Commune]中提出,4Georges Perec,Entretiens et conférences,Vol. 1. 1965-1978. Joseph K,2003,p. 121,同时参看Jean Duvignaud,Perec ou la Cicatrice,Actes Sud,1993.佩雷克用自己的方式做了进一步的阐释和挖掘。对佩雷克来说,“次普通”就是“砖、混凝土、玻璃、我们的餐桌礼仪、器皿、工具、我们的时间表、我们的节奏……”。5Georges Perec,L’infra-ordinaire,Seuil,1989. p. 12.这些微小事物在某种意义上呼应了列斐伏尔在《后哲学》中所强调的“残留”[les résidus]概念——那些被宏大的政治、经济系统在运转中甩掉的、貌似无意义的日常物品、小细节,在列斐伏尔看来却包含着珍贵的、本质的事物[contient de précieux et d'essentiel],潜伏着解放的力量。“收集剩余物,这是一种革命性的思想”,6Lefebvre,Métaphilosophie,Ed. de Minuit,1965,p. 3.而收集是为了将其纳入实践[praxis],去“对抗既有系统和形式,从中提取全新的形式,这是一项巨大的挑战”。7Ibid. p. 313.乔治·佩雷克无疑迎向了这一挑战。
“次普通”这个词成为出版于1989年的一本佩雷克文集的书名,书中收录的第一篇文章〈研究什么〉[Approche de quoi?]也曾经发表在《共同事业》上,是以“次-日常/次-普通”[l'infra-quotidien/l'infra-ordinaire]为主题的那一期的发刊词。这篇文章可被视为向“残留”发出的一份宣言,一份研究日常生活的提纲——“向那些我们已经忘记来由、看上去如此理所当然的事物提问”,“描述你们的街道。描述另一个街道。对比一下”。8L’infra-ordinaire,op.cit.,pp. 10-12.下文将要提及的空间写作项目即是佩雷克对这份提纲的深化和操作示范。
《空间种种》[Espèces d'espaces]成书于1974年,佩雷克将这本书形容为“空间使用者的日记”[le journal d’un usager de l’espace]。“这本书的对象不是空的空间,而是空间周围的、空间里面的事物。”9Georges Perec,Espèces d’espaces,Galilée,2000,p. 13.在作者看来,“次普通”的事物遍及人们生存的空间:“我们生活于空间。我们生活在这些空间里,这些城市、乡村、走廊、花园里。我们觉得理所当然……但这并不是理所当然的”,“生活,就是从一个空间来到另一个空间……”10ibid.佩雷克以自身为参照点,按照从小到大的顺序,归纳并描述了了数种空间形态,这些形态之间的关系犹如俄罗斯套娃,一个套住一个,层层递进,最里面却始终装着一个“我”,我们的通信地址(从门牌号到国家)其实已经体现出这样的空间关系,而佩雷克将它延伸开来,细数人类日常生活经验中的空间形态:纸页-床-房间-单元房-公寓楼-马路-街区-城市-国家-(欧)洲-世界-宇宙。
佩雷克的空间描述首先从一张纸[page]开始。作者在书的前两页利用排版设计(在纸的不同位置书写,用字母排列成不同形状,等等)提示纸上所能形成的空间形态,纸上“本来什么都没有,或者几乎什么都没有;然后有了些小痕迹,几个符号,但是已经足以划定上和下、头和尾、左和右、前和后。”11Espèces d’espaces,op. cit.,p. 22.对于书写之人佩雷克来说,一张纸并不是一个简单的二维平面:“我写:我住在纸页里,我倾注于此,我走过这里。我制造了空白,空间(意义的跳跃:断续,段落,换行)。”12ibid. p. 23.紧接着纸出现的空间是床,作者的理由是:“人们通常尽可能利用纸的所有面积,对床也如此。”13ibid. p. 33.在“单元房”[appartement]部分,作者总结了单元房的两个特点:“1 每个单元房都由数目不同但同样有限的房间组成,2 每个房间都有其特殊功能”,14ibid. p. 58.但这些特点属于刻板的建筑观念:“单元房是建筑师建的,他们对哪里是入门厅、哪里是卧室……都有清晰的概念”,但是“它们从来不只是些方块……至少都有一扇门,通常都有一扇窗;我们装上暖气取暖,配一两个电源插座……总之,每个房间都是一个可延展的空间。”15ibid. pp. 58-59.佩雷克认为空间的使用和延展是个函数[fonctionnel]:“这种函数依据一种单值的、序列的、昼夜的程序变化:日常活动与时间阶段相对应,每个时间阶段与单元房的各个房间相对应。”16ibid. p. 59.
在“公寓楼”[immeuble]一章,佩雷克提到了写作《人生拼图版》的计划:“我想象一座外立面被揭去的巴黎公寓楼”,17ibid. p. 81.也说到将会用10×10的拉丁方格形式谋篇布局。最为有趣的是他提到这种写法的灵感来源之一,是艺术家索尔·斯坦伯格[Saul Steinberg]的一幅画《居住的艺术》[The Art of Living],画中描绘的就是一栋没有外立面、居民的生活场景暴露在外的公寓。这幅画后来也成为《人生拼图版》口袋版的封面。佩雷克详细清点了这幅画上的内容:三间浴室,三个壁炉,六个灯架,十个成年女人,六个孩子,两条狗……这张画的结构也成为贯穿《人生拼图版》内外的一个模式[pattern],在小说里,叙述者瓦莱纳[Valène]也有一个绘画计划,就是画出自己,住的那栋楼里所有的套房和其中的居民,以及他们的物品。
以空间作为切入日常生活的视角,佩雷克在《空间种种》中进行了温和、细致、又不免有些伤感的描述,这些文字的提示意义多过批判:提请人们留意平日里惯于忽视的房屋、街道、行人,重新看看自己居住的房间里摆着什么,想想每天经过什么样的地方……正如米歇尔·德·塞托[Michel de Certeau]所认为的,空间是被实践的地方,佩雷克则用具体的描述实践揭示出,空间的形态并非理所当然,也不该被习以为常,在被消费社会的工作-休闲逻辑所宰制的功能之外,空间可以由我们的主体性重新划分,实现诸多潜在的用途,无论从认知还是从行动上,作者都提供了具有参考价值的范例。
在1969年7月写给出版人莫里斯·纳多[Maurice Nadeau]的信中,佩雷克提及了一个打算持续12年的长期计划:“地点”[Lieux]计划。佩雷克在信中这样写道:
我在巴黎选择十二个地点,有街道,有广场,有十字路口,都跟记忆、事件或者跟我生命的重要时刻有关。每个月我描绘其中两个地点,在第一个地点现场(在一个咖啡馆里或就在街上)描述‘我的所见’,尽可能做到客观,我会列数商店、建筑物细部、小事件(消防车经过,一个妇人拴好狗后走进猪肉店,搬家、海报、人,等等);对第二个地点,我在随便什么地方(在我家或者在办公室)描述我对这个地点的记忆,我回想跟这里有关的事物,我认识的人,等等……我从19Espèces d’espaces. op. cit.,p. 109.69年1月开始,那么会在1980年12月结束……这个项目我还没想好名字,可以是Loci Soli或者Soli Loci,或者就干脆叫做地点。18ibid. pp. 58-60.
在《空间种种》里,佩雷克提到了这个当时正在进行中的项目:“这些描述完成时,我会将它们放进一个信封,用蜡封起来”,19Espèces d’espaces. op. cit.,p. 109.“有几次,我让一个男性或女性摄影师朋友陪我去要描述的地点……”20Ibid.
佩雷克选择的与自身经历息息相关的地点包括:朱诺大街,这是他的姑母一家曾居住的街道;圣安娜大街,他曾两度暂居于此;马比荣[Mabillon]路口,他过去与妻子闲逛的地方;圣路易岛,这里居住着他后来的一位爱人……维兰街[la rue Vilin]是佩雷克出生并度过了生命前六年的地方,对这里的怀念之情让他将这条街列入十二个地点当中,由此诞生了《维兰街》一文。文章是对这条街道的六次描述。对佩雷克来说,重复与差异并不矛盾,相反,差异正是在重复中变得可见。1969-1975年间,佩雷克每年重访一次在城市更新的大潮下面临拆迁的维兰老街。他来此逐门逐户地细细观察已封闭的门窗、倒闭的商店,褪色的招牌,摇摇欲坠的墙壁……21L’infra-ordinaire,op. cit.,pp. 15-31.每次到访,他都问自己:除了变老了,还有什么改变了?回答是:“很多东西都没有明显变化或变质(文字、标牌、喷泉、地面、长椅、教堂,等等),我坐的是同一张桌子。”22Ibid.但还是有些东西变了:“昨天,我桌前的人行道上,有一张地铁票,今天没有了,在差不多的地方,有一张糖纸……”23Ibid.对一个地点经年变化的记录常见于摄影,很多摄影师会定期到同一个地方拍摄,更有一些大型的摄影项目带着地理学、社会学的学术目的采用此方法。而在更早之前,莫奈已经在不同时间里的不同光线下描绘鲁昂大教堂。佩雷克也借助了摄影的记录功能,但他更倾向于将记录诉诸另一种媒介——文字,更确切地说,是诉诸一种描述行为,这个行为中不存在任何“决定性的瞬间”,时间的流逝既规定了写作的界限,又在写作的过程里被感知:“时间附着在这项目上,成为结构,也成为限制规则”。24Georges Perec,Je suis né,Seuil,1990,pp. 58-60.
六年间的重访,观察同一些房子,走过同一条人行道,佩雷克用脚步、眼睛和笔丈量着一个地点的变化,为写作进行“采样”和“现场勘查”;六年里他见证了维兰街的拆迁过程,见证的也是日常生活的凋敝与重建。许多年后,导演罗贝尔·鲍勃[Robert Bober]为纪念佩雷克拍摄了纪录片《重上维兰街》[En remontant la Rue Vilin],导演别出心裁地凭借500多张记录过去情景的照片,像做拼图游戏一样将这条已经完全消失的街道复原了出来。
可惜佩雷克的地点计划在1975年中断后便不了了之。佩雷克将封存文本及物品的信封分别标注了“真实”[réels]和“回忆”[souvenirs]字样,其中“真实”的部分文字曾发表在一些杂志上(值得注意的是,在正式发表之前,佩雷克对原始文字进行过反复修改)。未能如预期坚持12年是一个遗憾,不过已有成果已经是佩雷克对“次普通”事物的一次珍贵的调研,也足见佩雷克感受事物的细腻,更留下了《空间种种》、《尝试穷尽巴黎的某处》[Tentative d'épuisement d'un lieu parisien]这些既有文学价值,又有社会学意义的文本。这些关于空间、物品、小事件的经验文本,既是对空间与地点的讨论,也是它们的再现形式,“地点”计划整个漫长的过程不断游走于列斐伏尔所界定的三重空间——被实践的空间、被想象的空间、被再现的空间,不断重塑人在空间中的路径。
在传记研究专家菲利普·勒热内[Phlippe Lejeune]看来,地点计划是一部内在神话[mythologie intérieure],25参看Philippe Lejeune,La Mémoire et l’oblique. Georges Perec autobiographe.POL. 1991.是佩雷克1969-1975年间所有写作的母本[matrix]。用细致的观察破译[déchiffrer]巴黎的一个个地点:“努力去写无趣的东西,最明显的东西,最普通、最乏味的东西”,26Espèces d’espaces,op. cit.,p. 70.对于这种用时间探索空间的方式,佩雷克乐此不疲,还将这一兴趣赋予他笔下的人物。在《人生拼图版》中,主人公之一巴尔特布斯[Bartlebooth]也有一个类似的计划:在二十年里,每半个月画一张尺寸相同的水彩画,画遍世界上所有的海港。从20世纪60年代末开始,人文地理学主张空间应是充满人的意义、价值、情感、符号的空间,地理学家段义孚认为,地方[place]是社会与文化意义的载体,主观性与日常生活体验是建构地方最为重要的特征。佩雷克为他所钟爱的地点所赋予的正是他自身的生命经验,又用写作赋予这些地点另一层意义——被阅读的意义。正如学者麦克·谢林汉姆[Michael Sheringham]提出的,“地点计划”代表了佩雷克所发明的介入日常生活的新方式。27Micheal Sheringham,Everyday life:Theories and practices from surrealism to the present,Oxford,2006,p. 258.这是一项重要的实践范例,实践的目的不是为了形成某个作品(展示不是目的,而是结果),而是为了在实践当中不期而遇的种种可能性,它们有些已经被识破,有些还藏在信封之中,但无论暴露与否,它们的提示作用却一直明确:时间和空间应对如何成为日常生活的度量?
一个男人经过:他推着辆手拉车,红色。
70路经过。
一个男人看着Laffont的橱窗。
一个女人等在La Demeure对面,站在一把长椅旁边。
马路中间,一个男人在拦出租车(停靠点没有出租车了)。
86路经过。96路经过。Tonygencyl的快递员经过。
Malissard Dubernay的运输车快速经过。28Georges Perec,Tentative d’épuisement d’un lieu parisien,Christian Bourgois,1983,p. 21.
这是1974年10月的里一天,佩雷克坐在巴黎16区的圣叙尔皮斯[Saint-Sulpice]广场上记录的一段场景。这个片段来自佩雷克的另一个小型计划:穷尽巴黎的一个地点——圣叙尔皮斯广场。佩雷克要用三天的时间列一个详细的清单,记录行人、实物[objet]、经过的车辆,微小的事件[micro-évenement]:“我在接下来的文字中将要描述的是……那些我们一般不会注意的,那些不显眼的事物,没什么重要性的事物:什么都没发生时发生了什么,除了时间,人,汽车和云。”29Ibid. p. 1.这是一项审慎而具体的工作,一项无法取巧的工作:三天里,在圣叙尔皮斯广场不同的位置每次停留一个半到两个小时做记录。
第一天,1974年10月18日,共四次观察记录,中间休息20-30分钟;第二天,10月19日,三次观察,每次观察时间相当;第三天,10月20日,两次观察。跟地点计划一样,佩雷克的这个实地项目以时间为限制规则,但是不同于前者拉长的时间轴,这次任务的规定时间十分紧凑,这也让规则显得更为苛刻,因而“休息”、“疲劳”等字眼也频繁出现在现场记录的文本中:“现在是四点零五分。眼疲。词穷。”30Ibid. p. 30.在星期六下午的最后一次观察中佩雷克写道:“我坐在这里已经有四十五分钟没有写字了……我斜视着经过的鸟、人和交通工具”。31Ibid. p. 45.佩雷克现场记录内容的还包括掠过眼底的各种文字:广告、标语、指示牌、汽车上的数字……在佩雷克眼里,这些分散、细小的信息与承载它们的人或物品同样重要,这些文字间的密度形成了另一种都市中的空间,因此:城市是一个待破译的文本。32Espèces d’espaces,op. cit.,p. 102.
佩雷克所做的是一项忠实记录现实的工作、一份细致的誊写工作。时间流逝,生活与我们擦身而过,但是进入这份记录,就是佩雷克强迫我们跟他一起坐下来,花时间去经历那些时刻与那个充满流动、变化的地点,但他不会向读者呈现任何结论或总结任何规律。当他如实记录的所有现实汇集成篇时,日常生活的本质会自然又突然地彰显。
写作《尝试穷尽巴黎的某处》的行动如同人类学家的“田野”工作,所探求的是佩雷克格外关注的关于日常生活的当代人类学知识。这种知识似乎只能靠这种看来相当艰苦的工作获得——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坐在同一个地方,写下所见到的一切。19世纪的“漫游者”[f l âneur]在游荡中观察,此时此地的佩雷克也如同一个漫游者,但他不是盯着拱廊下的橱窗,而是尽可能将面前的所有细碎之物收进眼底、记于笔下。他不是用游荡做出刻意的姿态,而是用长时间的坐立表达谦卑。但是他和本雅明所歌颂的那些漫游者有个一致的认识:街道即现场。对佩雷克来说,要拼凑出知识,摆脱城市法则的束缚,破译新的空间,首先要做的就是巨细靡遗地记录一切,必须“穷尽”他所置身的这一地点。正如佩雷克在《空间种种》中所写,对“次普通”的实践工作就是要“专注”、要“花时间”,要“穷尽主题,就算主题看上去很宏大、很琐碎,很蠢”。33Ibid. p. 101.如何穷尽主题?除了这种苦行般的现场记录行为,还有制作清单、索引、尝试归类的执着,这些执著源自一个悖论性的判断:即使是圣叙尔皮斯广场这样一个小小的地点,也是一个无法被穷尽的空间,甚至记录正在发生之事的一小部分都不可能。日常生活是流动的、变化的,穷尽的尝试是拒绝随波逐流的抵抗,其基础是观察——这看似简单的小事却日益陷入危机:流水线远远不断提供的商品,大众媒介每天散播的欲望符号,被资本主义逻辑所划分的空间……沦为景观[spectacle]的消费社会让人们的目光渐渐麻木,该看什么?该如何看?如何让观察的眼睛释放出洞察力与能动性,穿透日常生活的种种幻象?佩雷克用亲身的观察与汇报尝试给出一部分解答:“事物并非藏在暗处,而就在最明显的地方。”34Interview by Enrique Walker,“Paul Virilio on Georges Perec”,in AA Files,No.45/46,p. 17.要发现它们,需要的是回到最纯粹的“看”,好奇心不泯地看,不做任何预设与推测地看,让每一次投出目光都像是第一次发出看的动作。
入选“地点计划”的马比荣十字路口,曾经发生过佩雷克的一次更为疯狂的实地观察记录行为。这是佩雷克参加的一次电台直播:“我坐在马比荣十字路口,身旁的小卡车挂着麦克风,我说出我看到的一切:汽车开过赛尔朋特[Serpente]路,下雨,有人打着红伞出门,另一个人的伞是蓝色条纹的,63路车开过,车身上有一串广告,86路车身上是另一批广告……持续了六个小时,中间时不时停一会儿……很多人打电话来问是哪个疯子在玩这种游戏……”35Entretiens et conferences,vol. 2,op.cit.,p. 131.大多数人无法一时间将这种颇具表演性的行为与写作联系在一起,然而对佩雷克本人来说,正在发生的是一种激进的描述行为,属于他最为熟悉与认可的对写作的定义:不是“文学”名义下的矫情,而是工作方式与过程本身,是亲身经过的时间与空间,是真正的叙述——对空间的叙述即实践。德·塞托认为叙述的工作组织起“地点与空间之间关系变化的游戏”,36[法]米歇尔·德·塞托著,方琳琳、黄春柳译,《日常生活实践》,南京大学出版,2009年,第201页。佩雷克说,“与城市游戏,或许是一种奢侈”。37Entretiens et conferences,vol. 2,op.cit.,p. 131.
“为什么要数公交车?”佩雷克自问,“或许是因为它们容易辨认且有规律可循。它们切断时间,为背景音增添了节奏:至少它们是可以预见的。剩下的都是随机的、不一定发生的、无秩序的。公交车经过是因为它们必须经过,而我们无法预料后面跟着一辆小轿车,还是跟着一个挎着印有‘不二价’标志的袋子的人。”38Tentative d’épuisement d’un lieu parisien. op. cit.,p. 34.与此同时,公交车不仅“切断时间”,也分割空间:84路到Champ-de-Mars,70路到Dr Hayem广场,96路到蒙帕纳斯车站……在《空间种种》中,佩雷克向公交车线路提问:“为什么公交车——是从这里到那里?是谁选择的线路,依据是什么?回想起来,巴黎的公交车用两位数来规定,第一个数字指代市区的终点站,第二个数字指代郊区的终点站。找出这样的例子,找出例外……”39Espèces d’espaces,op. cit. p. 103.城市的公交车网络形成了一个循规蹈矩的运行系统,但是在这样的系统下,混乱、例外却随时会出现——假如一辆公交车没有按照规定的线路行驶,假如闹起了罢工……佩雷克着迷于都市空间的有序与无序,有序与无序交织的动态网络为他提供了“与空间做游戏”的契机,他不仅可以不动声色地穿梭其间,更有可能成为改写某一时刻的网络图景的小小因子。事实上如佩雷克一样的因子不计其数,因为他们可以是遍布城市大街小巷的任何人。
佩雷克的空间写作实践的珍贵之处,一方面在于视角和经验方面的参照性,另一方面则在于佩雷克所用的方法:“我的日常性[quotidienneté]‘社会学’不是分析,而只是描述的尝试,尽可能详尽地描述人们从未看到的事物”。40Entretiens et conferences,vol 2,1979-1981. op. cit.,pp. 93-94.在佩雷克的实践中,“描述”在某种程度上延续了“布瓦尔与佩居歇”[Bouvard et Pecuchet]的疯狂抄写,抵抗的力量悖论性地生成自一种看似荒诞而绝望的行动。穷尽是这种描述的终极意图,也是佩雷克对待日常生活的基本态度,他相信在趋向穷尽的描述中,那些“潜藏在下面的、次普通的、构成我们日常生活每一时刻的身外之物”便会涌现[emergence],提供给我们一个机会,检验、更新、重塑对于日常生活现实的认知,让日常空间再次成为遭遇的现场,从“残留”当中提取出崭新的发现。
同时,佩雷克的“描述”也是一种颇为当代的、多重维度的实践方式:需要将身体投入现场的、即时的情境,进行重复的、专注的劳作;通过遵守一定的规则(比如地点、频率、时长)凝聚时间和空间,以游戏的策略将生活常规转化为仪式。所有这些特质让佩雷克看起来不仅仅是个精于笔耕的“作家”,也是一个善于行动的艺术家。因此对于这些空间写作的文本,我们必须将它们放入创作的整个过程当中来理解和分析,如此才能发现佩雷克在方法论上的启示意义,也有助于我们超越文本之间的单维度联系,以动态的、立体的视角审视佩雷克一生的创作脉络。
这条脉络并没有随着佩雷克的去世而终结,而是在后来层出不穷的艺术家、作家的思考与实践中得到延续。法国作家弗朗索瓦·邦[François Bon] 便用自己的实践,对佩雷克的描述行动所提供的借鉴和启发表达了诚挚的敬意。2008年起,弗朗索瓦·邦在法国国家图书馆的支持下,正式推出在线写作工作坊“书写城市”[Écrire la ville]。41http://classes.bnf.fr/ecrirelavillehttp://www.tierslivre.net这是专门以城市为主题展开的公众参与性写作项目,网站向所有参与者提供写作建议,借由图书馆的资源提供各种参考资料,组织作家与参与者的见面会,并在弗朗索瓦·邦创建的博客42http://classes.bnf.fr/ecrirelaville上发表写作成果。
在项目介绍中,弗朗索瓦·邦特别提到佩雷克的《空间种种》:
佩雷克用《空间种种》给我们留下了一个神奇的实验室,让我们理解城市提供给我们的房间、公寓、楼梯、街道、社区,还有边界的概念,以及叙事和写作的轨迹。而这些都留给我们尚未开发的地带。
而每一条被我们发现的轨迹,我们都能在他的作品里找到共鸣:我们中无人与他的作品毫无牵连。因此我们想把“书写城市”工作坊献给他。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