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 冰
《日常生活批判》和《现代世界中的日常生活》是列斐伏尔的早期代表作,对资本主义社会日常生活中人的异化做了深入的揭露。在这一揭露中,“日常生活”与“日常性”被认为是两个不能等同的概念。前者是现代社会单调乏味的、机器般的、有节奏的日常生活[everyday life],后者是古代社会的、喷涌的、具体而丰富每日生活[daily life]中的日常性。1Anthony Giddens,Sociology,Macmillan,2001,pp. 27-28.“日常生活”被解释为“空间与城市领域内的范畴”,有待重新改造。而日常性需由革命来从日常生活中解放出来,2参见刘怀玉撰,〈西方学界关于列斐伏尔思想研究现状综述〉,载《哲学动态》2003年第5期,第23—26页。本文的论题是建筑空间设计如何解放出这种日常性?设计是否应该转化为策展,来最大限度地组织出未来全球城市社会的日常性?
列斐伏尔将日常性从日常生活中隔离出来,认为它的地位高于生产活动,具有强大的革命潜能。日常性的重建被他认为是革命激情与政治的核心。3参见戴维·哈维在《空间的生产》一书英译本后记,Henri Lefebvre,The Production of Space,trans. Donald Nicholson-Smith,Basil Blackwell,1991,p. 430.本文对于建筑在这一重建中的作用的期待,是基于列斐伏尔这一关于日常性的理论见解。
在马克思的唯物主义辩证法的基础上,列斐伏尔提出了关于空间的三维性辩证法。他由此对空间进行了三重维度的界定:感知的[perceived]、构想的[conceived]和生活的[lived]空间。4Henri Lefebvre,The Production of Space,p. 356.对他而言,“空间”的概念是抽象的,同时具有现实性和神秘性。而他对空间的界定连接了空间的物理、精神和社会的各个方面。5高玄撰,〈浅析列斐伏尔《空间的生产》的三维性辩证法〉,载《学理论》2015年第16期,第89—91页。他认为,一旦物理的空间被感知,个体相互联系的空间及社会组织、政治家、建筑师及规划师的空间才能被感知,我们的身体同另外的身体交流,也才能将被感知。6同注5。建筑师和城规师须知道,我们的行为和思想塑造着我们周遭的空间,但我们的集体性、社会性才为我们生产出了巨大的空间和场所。7包亚明撰,〈空间文化与都市研究〉,载《文汇报》,2005年11月6日。社会空间与日常生活正是这样直接联系的,日常生活或者说社会关系支持和生产着空间,但其中的“日常性”在今天是消极的和反动的。我们的城市生活就因循在这种缺乏活跃的日常性的日常生活之中。
列斐伏尔通过对空间的实践、空间的表征和表征的空间三者的区分,来分析不同的社会如何在形式和意义上来生产出空间。他认为,社会关系就是空间关系,“城市化的过程就是重建现代日常生活的过程……是对新的、开放的空间的生产。”8同注5。空间是日常生活的起点,但它最终必须达到日常生活中的日常性。列斐伏尔再三强调,社会空间不同于抽象空间,后者是由知识和权力交集组成的,是一个与想控制社会组织的人相关的等级制的空间,建筑师只能设计出这样的空间,城规师只能组织它们。而社会空间则来自社会实践,是社会全体成员的客体化、物体化的实践活动导致的。抽象空间试图统治和控制日常生活,然而社会空间总是超出设计好的界限和既定的规则,频频脱离抽象空间设定好的轨迹。这时建筑师和城规师就必须选择:是站到城市个体一边,帮助他们生产出自己的空间,还是摆出设计师的架子,提供设计好的抽象空间?甚至应该以建筑式和规划式策展的态度,来导演城市个体的城市实践,使城市成为他们的个人作品,使城市成为他们的总体艺术作品?
列斐伏尔从日常生活到社会关系,再到社会空间的个人对城市的权利,来讨论社会实践过程对城市空间的生产,试图启发我们在随性的日常生活中造就日常性、节日和革命,而不是以建筑空间的设计为中心,拘泥于设计的思想和方法。这迫使我们认真当真地思考建筑师在这一空间生产过程中的政治角色,以及下面这一问题:建筑和规划策展高于空间设计?
就空间生产的历史阶段而言,列斐伏尔认为建筑经历了为神性服务、为国家服务、为资本服务等阶段,现在正面临矛盾性阶段和差异性阶段:是否应该为城市个人获得他们对于城市的权利而服务?
从建筑师与城市规划师的分工说,列斐伏尔认为,空间矛盾的原因之一,是建筑师与城市规划师的分离。社会共同分享空间、生产空间,不同的社会角色对空间有不同的立场,导致了社会空间内的混乱,空间的整体性和全球性因此消失。建筑师所关注的是微观层面上的内容——乡村和邻里;城规师所关注的是宏观层面上的内容——城市。而今天的城市社会一定是一个全球社会,建筑师和城规师必须建立并捍卫他们自己的城市社会学,边出击边捍卫,而在当代中国,这方面还可怕地空白着。
因而,必须指出,建筑师与城规师如要在不同的社会层面上对城市进行干预,不克服这种分裂,将微观与宏观层面的空间连接起来,是大有问题的。9Henri Lefebvre,Writings on Cities,Blackwell,1996,pp. 193-196.这种连接需要新的空间理论来摆渡。过去,资本主义的空间是同质化的,其中的所有要素都可互换,这或许是造成建筑师与城规师之间的界限划分不清的原因。比如,建筑师勒·柯布西耶将建筑设计的手法移植到城市设计上,给城市空间带来了无穷的矛盾和灾难。因为他忽略了不同身份对城市不同程度的干预。“他让我们无法将城市想象成一个不同群体聚集的地方,一个可以在冲突中结成联盟的地方,一个让不同群体可以参与集体创作的地方。”10Ibid.,p. 207.而基于构想进行设计的建筑师与城规师则使这种忽略愈演愈烈,最终在社会空间中制造出更大的矛盾。与此相反,列斐伏尔设想了作为异质空间的社会主义空间,想要由此摆脱经济和政治的控制,让它去重新代表一种价值原型,突出与我们的生命和时间密切相关的使用价值。11Henri Lefebvre,State,space,world:Selected Essays,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2009,p. 191他认为,只有在这一高度上,建筑师与城市规划师的工作才能为个人获得对城市的权利这一点服务。
过去,空间被理解为物理性的,被认为与形式、功能等其他命题具有同等重要的地位。列斐伏尔的空间理论使空间超越其他命题,成为建筑师和城规师需要关注的唯一目标。他认为,空间是一种资源,并且可以像其他自然资源一样变得稀缺。这种稀缺是全球性的,将在世界范围内引发的激烈斗争。建筑师和城规师必须从这种斗争出发去理解城市空间。12Ibid.,p. 174.城市、城市空间和城市现实不能简单地被看作是有待设计的商品式消费场所和生产场所的总和,而是由城市个体的实践不断重组和重演的。
这样看,一个城市、一个地区、一个国家或一个大陆的空间布局就像工厂或企业的设备和机器一样,必须在另一个层面上被重新策划、展出或上演。人使用空间就像使用机器一样。13Ibid.,p. 186.结合列斐伏尔的空间三元论,也就是关于空间实践,空间表征和表征空间的三元学说,我们必须强调,建筑师和规划师对空间的认知应该跳出表征层面,上升到生产层面和社会层面。这样,建筑设计和城市规划就只是空间设计的一个层面而已,为了生产出更多、更丰富的社会空间,建筑师必须在另外两个层面下力。这就需要他们拿出公共空间策展的态度。
建筑的理想与实践至今存在偏差。产生这种偏差的主要原因在于,建筑设计通常是基于象征性和符号性的。18世纪中期,人们意识到了建筑对立面的自然。那时,音乐废黜了建筑在艺术中的领导地位。人们从诗歌里认识城市,建筑则被贴上各种象征性的符号,靠近乌托邦。14Henri Lefebvre,The Urban Revolution.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2003,pp. 107-108.象征性的含义掩盖了建筑本身的意义。列斐伏尔由此总结:空间有三个维度:感知的、构想的和生活的。建筑师和城规师的空间可以被理解为是构想的空间。使用者的空间才是生活的空间。当然,他们进行空间设计和规划时并非没有考虑使用者的使用情况,在每个项目中,他们也都期待使用者按照所设计和规划的进行社会活动。但事实上,他们总忽略了使用者社会活动的主动性,总是着眼于构想,脱离实践,也会忽略时间的流动。只有把城市空间看成是社会的、生产的作品,不受时间和空间的限制的“自我”所进行的空间作品,只有通过策展将设计空间带入个人和群体的社会实践,才能使空间在时间轴上的流动连续起来,建筑的设计阶段和城规辅助下的使用阶段,这时也才能连接。
另一方面,在设计过程中,建筑师采用象征手法来推动设计,例如动用绘画和透视。在方案表达的过程中,建筑师为了达到视觉上的美的体验,不惜失真。这当然导致了真实的建筑与绘画的建筑之间的偏差,因为过于关注了建筑的物质性。列斐伏尔强调,在实践中,建筑不应是某种特定的结构或标志物,而应是一个根植在空间文脉和肌理中的项目,是一种“表征”,是一种不会消失在象征和图像背后的现实。15Henri Lefebvre,The Production of Space,p. 42.
造成建筑的理想与实践间的偏差的另一原因是设计空间的碎片化。列斐伏尔提到两种“碎片化”。一种是指空间的碎片化,这与资本主义的私有制及空间的等级制度密切相关;16Henri Lefebvre,State,space,world:Selected Essays,p. 245.另一种是指空间生产过程的碎片化——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工作层面。建筑师在微观层面上生产空间,城规师在宏观层面上生产空间,两者须在空间生产上达成统一。17Henri Lefebvre,Writings on cities,p. 194.这里须被讨论的主要是后一种“碎片化”。本文认为,建筑和城市空间的策展才能弥补这一空间生产过程中的碎片化。
深入到建筑内部去看,一个项目所涉及的层面包括政治的、经济的、功能的、美学的,涉及建造主体与建筑附件(材料、设备及装饰等),等等。建筑所涉及的层面是极多、极复杂的,因此其含义也是复杂的,相应地带有极大的冲突和矛盾,建筑师很容易迷失在协调与斡旋当中。建筑要克服其矛盾和冲突,需要克服这种碎片化,将涉及的各个层面连接起来,就必须有宏观的眼光。
建筑的理想与实践的偏差还在于,建筑的理想被压制在资本主义的空间之下,为了满足私有制对可互换碎片的需求,空间就会被物理地分割。城市的自发发展停滞不前时,实际上也是以目前仍占主导地位的资本主义社会关系为特征的城市发展走向了终结。这是一种症状,而非内在和谐。18Ibid.,p. 108.也就是说,对城市的设计和规划将要被闲置。
在城市规划方面,各种城市主义理论都曾风靡一时,但很快被证明会带来更多的矛盾和问题。过去的城市实践不够科学,是制度和意识形态的混合后果,实际上掩盖了真正的城市问题。19Henri Lefebvre,State,space,world:Selected Essays,p. 174.而跟从勒·柯布西耶,建筑师和城市规划师们采用平面几何和模块来控制建筑与城市空间,根据社会的秩序来调整几何与模块的排列,由上而下地操纵城市空间。这忽略了群体对空间的参与,给城市空间制造了诸多问题和矛盾。列斐伏尔认为,通过一种层面的干预不能解决空间矛盾,应当结合建筑方法、城市视角、网格决策型领土规划,以及空间策略和空间政治来理解和面对它。20Henri Lefebvre,Writings on cities,p. 207.这将建筑设计和城市规划推向了在公共空间中的策展地位:更多地须着眼于对于城市作为个人的作品和集体的部分艺术作品的创造这两个角度,而不是建筑师和城规师的几何和美学的角度。
总之,在资本主义社会中,“日常生活”中的“日常性”在建筑设计和城市规划中日渐流失,也就缺失了使用者角度的对建筑和城市的考量和砥砺。列斐伏尔一再强调,城市的权利属于人民,理想的社会空间应该摆脱政治和经济的束缚。这样看来,建筑师和城规师就不该再执行与资本主义的政治和经济相适应的设计法则。将城市权归还人民,意味着帮助人人都成为建筑师。建筑的理想将成为人民的理想,而非建筑师的理想,两者之间将不再存在偏差。
列斐伏尔使社会主义空间生产与资本主义空间生产对立,认为未来的社会关系是社会主义式乌托邦。这种乌托邦将摆脱政治与经济的控制,是自由的、哲学的和艺术的,在其中,时间也回归于社会空间,将使枯燥而乏味的日常生活闪现出耀眼的在场。他预言城市将有决策中心、影响力中心、权力中心、财富中心和信息中心等多中心出现。中心是空间进行生产所依赖的锚点。城市空间走向全球化,城市中心将具有多样性,但依然被保留。而城市的权利依赖于城市的中心性,没有中心,没有可以在空间中产生并生产的积聚,没有主体和客体之间已在的或将在的联系,就没有城市现实。21Ibid.,p. 195.这就向我们指明了未来的建筑设计的着力点。
当前的一种正在兴起的建筑理论可以提升列斐伏尔的这种理论眼光。这种集群理论受自然界中动物集群行为的启发,比如鸟群、鱼群、蜂群、蚁群等群体就是整体具有个体所不具有的智能的集群,其自下而上的操作机制存在于诸多层面,从细胞层面,到社会文化结构层面,从生物系统,到社会、政治、经济系统。22Kevin Kelly,Out of Control,Cambridge,Perseus Books,1994; New Rules for the New Economy,Fourth Estate,1998.它形成一种“集群智能”,整体地构成一种“自组织系统”。23集群智能理论之所以受到关注,不得不说斯蒂文·约翰逊的著作《涌现》的发表起了很大的作用。在书中约翰逊梳理了集群智能的相关理论,给出了关于集群智能的框架性的描述。Steven Johnson,Emergence:The Connected Lives of Ants,Brains,Cities and Software,Penguin,2001.著名作家凯文·凯利[Kevln Kelly]在著作中也提到,社会机制,特别是新经济机制,将逐渐服从于网络逻辑,自上而下的等级制被消除,集群即未来。24Kevin Kelly,New Rules for the New Economy,pp. 1-21.这一理论向我们提高出了城市的诸众统治式的未来。它是诸种的集体策划的结果,尽管并不通过组织和机构来进行。
集群意味着去中心化,这在字面上与列斐伏尔提出的城市中心性相矛盾,实际上两者的所指相同。这里说的“去中心化”借用自互联网术语,指互联网发展过程中由早期网络通过专业网站或特定人群产生,由全体网民共同参与创造的状态。强调网络的多元化和权级平等,实际上指向多中心化与以人为本,这与列斐伏尔的中心性并不矛盾。事实上,集群智能理论可以为列斐伏尔关于中心性的城市理论作出进一步的解释。
本杰明·布拉顿[Benjamin H. Bratton]在〈群体效应:关于聚集形态的随笔〉一文中将网络释义为:形成界面的操作或者事件伴随着使用者在城市层面上的接触而不断积聚,事件与事件、联系与联系互相堆叠,最后形成另外一种尺度的交互连接体,即网络,它具有其自身的形式、密度、准则、临时性和规模。25Neil Leach,Roland Snooks,Swarm Intelligence:Architectures of Multi-Agent Systems,2011,p. 152.这也与列斐伏尔的空间生产理论所强调的自下而上的生产不谋而合。这同时也暗示,社会的各个层面将统一在这种网络的空间生产下,新的社会关系、新的建筑也都将服从它。物质性的建筑作为媒介仅只是城市中心的一种。对于布拉顿,城市设计是未来主权设计,而这一设计并不来自设计师,而是来自城市后面的诸众的集体智慧。所以,他的建筑理论是一种关于未来的城市主权的政治哲学。
因此我们可以说,建筑师和城规师三分之二以上的工作,实际上须围绕如何将其设计空间拖入新的社会关系这一点来进行。他们的设计更多的是一种在社会中对空间的策展。就策展而言,我们应该采取这样一种思路:设计好的各种空间现成品被展入公共空间之中,如在艺术展览中一样。建筑师和城规师必须将服从几何和美学要求的设计空间“展”成社会空间,使之进入社会的空间生产过程。
列斐伏尔的空间理论从对日常生活的批判开始,努力将空间生产从资本主义社会的生产关系中独立出来,从而发展出更有适用性的空间理论。在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下,主要体现为空间矛盾的社会矛盾始终从社会的不同层面涌出并积聚。通过列斐伏尔式的三维辩证法来理解空间,我们就可看到,各种层面的社会矛盾都指向空间的社会代谢过程。建筑师和城规师以往对空间的物质性的理解和符号化的构建及表达,一直使建筑的空间不能与社会的空间相融合。他们因此应该摆脱当代政治式经济的控制,把使用者对于城市空间的权利放在主要位置,从社会关系的角度来组织和示范各种可能空间。这就使建筑师和城规师手上的工作的大部分成了对空间的策展。
据列斐伏尔所言,建筑将与各个时代的社会生产关系平行发展,未来的空间生产不止是碎片化的,也将是网络化的。未来的网络化空间生产中,空间展览的装置与社会关系将构成一系列即时的建筑。建筑和城规整体将被理解为例外时刻下的建筑、城规模式的集合。建筑设计和城市规划的三分之二将成为在城市公共空间中对建筑空间和规划空间的策展,而这也是建筑和城规本身的一条光明的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