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兴华
2017年11月11-12日,中国美术学院网络社会研究所举办了题为“与列斐伏尔前行:算法时代的都市论与日常生活批判”的第二届网络社会年会。来自英国、加拿大、意大利、法国、澳大利亚、日本以及中国两岸三地的学者齐聚一堂,沿着城市-空间思想家亨利·列斐伏尔[Henri Lefebvre]的思考,迎着今天中国大陆的城市化和即将到来的全球城市社会前景,努力描述出城市化中的世界和全球化中的城市性的脚印,集聚我们在全球各地的这一方向上的思想和实践。会议从以下面四个方面展开研讨:
·马克思主义哲学与空间批判方法论;
·(数码)日常生活批判;
·城市想象和新地理;
·全球云计算平台上的城市。
大会发言稿将汇编出版,《新美术》的这一期“城市社会中的权利和作品——列斐伏尔城市思想与当代中国”专辑,是要接过这次会议的火种,邀请国内外的列斐伏尔研究同行,进一步思考我们将要面对的城市化和城市社会新场景,定位中国的城市化将在“城市性的全球化”过程中扮演的角色。
刘怀玉和鲁宝的〈智能城市时代的马克思主义问题域〉从马克思主义的经典立场和斯蒂格勒[Bernard Stiegler]的技术思想来讨论列斐伏尔对于当代中国城市空间研究的意义。施塔内克[Lukasz Stanek]在〈亨利·列斐伏尔《走向一种享乐建筑》〉中以原文稿的当代发现者的身份,呈现列斐伏尔与建筑理论的当代关联。加德纳[Michael E.Gardiner]的〈21世纪的无聊?列斐伏尔、比弗和符号资本主义转向〉比较了列斐伏尔与自主论者对“无聊”这一概念的理解差异,借此审视作为当代现象的“无聊”。西蒙娜[Simona de Simoni]的〈空间与时间的政治经济学批判〉梳理了列斐伏尔宏大的“研究计划”的来源与结构。闰超的〈离散身体的前兆——列斐伏尔与20世纪70年代的“享乐”建筑〉讨论了列斐伏尔晚年的享乐建筑思考对于今天的城市中的身体实践的意义。赵冰的〈从建筑设计走向对城市空间的策展〉从建筑学的角度来讨论个人对于城市的权利这一列斐伏尔经典立场对于今天的建筑界着什么。陈素君的〈被发明的风景〉从艺术史的角度来反观列斐伏尔的空间演变的思想向我们提供的认识风景化的新角度。宫林林的〈描绘“次普通”〉提供了法国作家乔治·佩雷克[Georges Perec]在列斐伏尔影响下的实践案例,陆兴华的〈将个人对城市的权利做成作品——兼论建筑/城规的策展性〉进一步强调了列斐伏尔对于今天的中国城市实践和城市研究在政治、艺术上的意义。
列斐伏尔不光是一个激进的马克思主义者,而且创造性地发展了马克思主义理论本身。具体表现在,他续写了马克思的《资本论》中商品生产理论,加入了他的独特的空间生产理论,由此而将马克思主义对资本、工资与劳动三角关系的论述,升级为以国家空间生产为基础的资本、工资与劳动之价值生产理论,解决了在《资本论》中一直困扰马克思的关于土地对于商品价值增长的贡献这一政治式经济学难题。
列斐伏尔的思想正在走进全球城市社会的意义在于,他向我们指出,城市社会将回收工业化的成果,克服其后遗症,但也将现在所有的历史性城市拉进“城市的行星化”之中。作为工业化的目标的城市化应该使后人享受工业化带来的真正成果,尤其是使千千万万为工业化和城市化作出巨大贡献的中国民工得到一些补偿才对。但是,城市化弥漫到社会的每一个角落,整个社会甚至全球都正在成为一个城市。布拉顿所说的由全球云计算平台托起的堆栈,已是这一城市行星化的昭昭的实现。由于体量,也由于今天这一城市性全球化的时间节点,中国走向城市化的过程必将决定性地影响人类世中这一全球城市社会。走向全球化的城市社会将是我们这一代中国人走出的最具世界性的政治步伐,任重道远!
中国的未来政治的最大目标,无疑是集体地反思着走进这一全球城市社会。这种反思必须基于对人类世中的城市化的深刻认识。在最近的《包扎式思想》[Qu'appelle-t-on panser?]里,斯蒂格勒将城市解释成为集体体外化有机物和未来的学习领地。他认为,城市将不是我们所居留的可租用的商品空间,而须是我们的逆熵式集体体外化和共同的学习场地。
对于中国思想界,由列斐伏尔引出的这一关于全球城市社会的思想对我们的冲击,不啻于一次铁路扳道一样的性命悠关的一步。希望读者能明白这些国际学会议的组织者和这个专题的编选者们的深刻用意。
在编选过程中,斯蒂格勒老师曾给了我重要的建议,要我用作品和每一个人对城市的权利这两点去整理列斐伏尔的整个思想谱系。他还建议我从这一角度去讨论中国的城市化过程和即将到来的中国走向全球城市社会。这使我下决心开始彻底整体地重读列斐伏尔,并于去年冬天开始写作《城市哲学I、II》。
列菲伏尔思想有三个方面:日常生活批判、空间生产理论和城市行星化。在他看来,建筑空间和城市空间只是抽象空间,个人必须在其中生产出自己的空间。但是,个人在其中的日常生活却被国家为了推动消费而用意识形态和广告替换掉了。国家要通过抽象空间来生产利润,就必须编程我们的日常生活,使我们的欲望、生产和消费都有助促进对商品的生产,这就必须用意识形态和广告将我们弄成僵尸那样,被吸取剩余价值。对日常生活的批判,是要夺回我们已失去的那一日常生活。在国家空间垄断式强加的抽象的商品空间里,我们只有通过一场全球文化革命,才能夺回我们的日常生活,活回到我们的城市空间中,去生产出自己的空间,活在自己的身体所生产出来的空间中。这对于列斐伏尔来讲,是1968年革命的本质,也是今天的城市空间里仍潜伏的那一场未来的文化大革命,因为,某种城市肌理已像一张不均匀的滤网那样,覆盖了整个世界,包括地表、洋面、大气层和地下,都被工具化和操作化,为资本主义式的工业的迅猛增长服务。城市的全球化、世界化和星球化,是原来的历史性城市的内爆加上城市性的全球化这一外爆的结果。全球云计算平台将原来的生物圈拖进控制论式系统,形成斯蒂格勒所说的技术圈和体外化圈,将人类推入自作自受的状态。
我们今天已身处人类世。照列斐伏尔说,社会主义的彻底城市化就是人类世。人类世里我们将如何形成城市?我们的日常生活将建立在何种基础上?气候危机下,我们将如何去生产出自己的幸存空间?列斐伏尔的思想并不能帮我们解答这些问题,只是更清晰地将这些问题呈现到了我们面前,逼我们去建立关于社会空间的新词库、新概念库、关于城市化的元哲学、新的认知地图,等等。如果在城市行星化的过程中,连城市都不在任何地方了,那么,城市研究将位于何处?它是不是我们接下去的幸存式军事行动、偶遇式政治行动本身了?
结尾:城市,学习的领地,城市的规模太大,人们对城市的权利有点无的放矢,根据列斐伏尔,人通过行动才成为空间。城市行星化中的全球人民的汇聚将是怎样的一种壮观的场景?就此,我们应该将列斐伏尔关于每一个人对于城市的权利和城市是每一个人自己的作品这两点放大到何种程度,才能想象那一全球城市社会之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