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兴华
西方书籍史与文化艺术研究者,著有《阅读欧洲版画》等。
突如其来的巴黎圣母院火灾,在世人心中烧出了各种不舍的情绪。当年我在德国念书时,巴黎是一位近邻,因而不时会过去。圣母院所在的西堤島,是个不经意便会经过的地点,这个塞纳河上的岛正是巴黎发迹之所在。圣母院的身影,在我的感受中是要比其他的巴黎地标来得亲切许多。这座教堂,也是我接触哥特式建筑的一个开始,在那领略了些许哥特建筑中的特色与中世纪雕塑温雅之美。
最近在复习西洋中古历史。好不容易跨过了西元1000年这个分水岭,欧洲终于可以缓一口气,近千年的兵荒马乱告一段落,维京人、穆斯林、马扎尔人……这些长期的威胁不是被击败,便是定居下来。欧洲有了新的机会,开始思考生存之外的事物。再粗略地看看接下来的500年,欧洲的人口开始增长,识字率逐步增加,城市开始发展,大学开始设立,哥特式教堂如雨后春笋般冒出。巴黎圣母院正是在这个欣欣向荣的阶段建造起来的一座美丽的神的殿堂。和其他许多古代或同时期的建筑相比,她要幸运多了,躲过了许多可能的劫难,建筑主体几乎从未受大幅度的破坏与更动。
欧洲进入爆发性增长的新千年的同时,社会阶层出现新的变动,史家发现这也带给人们一种新的焦虑。也许可以这样比喻:新时代的欧洲像是一个备受打压的小媳妇终于熬成了婆,初体会到权力的滋味,却不知如何驾驭——如十字军东征时期,他们反过来掠夺之前掠夺他们的民族;也以类似巴别塔的建筑,来崇拜让巴别塔工程戛然而止的神——在没有摩天大楼的时代,哥特式教堂便是当时的摩天大楼,借以展现一种仰之弥高的敬畏之感。欧洲许多城市竞相比高比大,要让自己的教堂碾压其他城市的。那是夸耀的年代,欧洲有如暴发户般,并不锦衣夜行。正是在这种氛围中,西方许多让我们赞叹的文化物件纷纷问世。
巴黎圣母院是座信仰的殿宇,一改之前罗马式建筑的局促阴暗与粗犷,内部空间变得高大明亮,尖拱顶给人不断上升的错觉,在花窗玻璃的色彩下,仿佛进入天国一样。那是当时的巴黎在财富、工艺技术和信仰虔诚上的一种证据,新的生活体验就此展开,和过去相比,人们更加自信,也更加敏感。每当钟声响起,城市的各项作息有了参考的依据,除了宗教性的聚会仪式外,也有其他许多世俗性的活动在此举行,不分老少、贫富,城中居民和外来朝圣民众同聚一堂。这里不仅是心灵寄托之所,也是城市生活的象征。
从13世纪矗立在塞纳河畔开始,巴黎圣母院可说见证了欧洲由弱渐强的各个阶段。今天,她更像是一个文化遗产,褪去了过去信仰尖兵的功能。原本可以让人求得生活慰藉与仪式引导,现在转成了各种工艺的博物馆。未来,圣母院重建应该不是难事,一如许多文物也正经历着不同的修复。也许那800年的老橡木屋顶难以复原,但这座建筑的生命依然可以延续下去,也会被后代继续呵护。
都知道生有时死有时,个人的生命与历史长河相比微不足道,但巴黎圣母院这座1163年开始建造的教堂已远远超过我们短暂的人的生命,因此总觉得她还会继续超越未来更多世代,可以进入永恒。这次的火灾却让我们惊觉,原来那些历史建筑与文物的消失并不只是在书页上发生的事,还是会活生生出现在这个看似进步的世代中。这也让我们有机会再次检视自己周遭许多珍贵的事物,想想和它们可以有怎样的互动,不要等失去后再来亡羊补牢。那时候少的不一定只是实体的物件,而更可能是一份独一无二的盼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