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若晴
罗浮山,位于广东省博罗县境内,是中国道教名山之一。相传远古只有罗山,后来东海漂来一山,倚于罗山东北,由铁桥峰相连,故而合称为罗浮山。《史记》中已有罗浮之名。东晋年间,名士葛洪来到此地,炼药济世,并撰《抱朴子》一书,使之闻名遐迩。《云笈七签》将其列为道教十大洞天中的“第七洞天”、七十二福地的“第三十四福地”,历来是文人骚客、方士僧道游览修行的胜地。
旅行也催生了游记和相关诗文的产生。根据民国时期钟玉华的辑录,从南宋赵汝驭《罗浮山行记》开始,迄于明清,共有明代祝允明、经彦采、李时行、欧大任、刘克平、李孙宸、欧必元,清代陈恭尹、潘耒、恽敬、谢兰生、颜薰、温训等人的罗浮游记面世1钟玉文编,《罗浮山游记汇刊初编》,中国图书出版社,2015年。。至于诗文更是不胜枚举了。
本文根据存世的罗浮游记以及山志、绘画,探讨清代嘉道年间广东文人如何重新发现并开发罗浮山旅游资源(尤其是浮山)。在回答这一问题之前,我们先重点谈论宋代至清初的罗浮旅行情况。
苏轼可能是最早留下游记的罗浮旅客:
绍圣元年九月二十六日,东坡翁迁于惠州,舣舟泊头镇。明晨肩舆十五里,至罗浮山,入延祥宝积寺,礼天竺瑞像,饮梁僧景泰禅师卓锡泉,品其味,出江水上远甚。东三里至长寿观。又东北三里,至冲虚观。观有葛稚川丹灶。次之,诸仙者朝斗坛。观坛上所获铜龙六、鱼一。坛北有洞,曰朱明,榛莽不可入。水出洞中,锵鸣如琴筑。水中皆菖蒲,生石上。道士邓守安字道玄,有道者也。访之,适出。坐遗屣轩,望麻姑峰。方饮酒,进士许毅来游,呼与饮。既醉,还宿宝积中阁。夜大风,山烧壮甚,有声。晨粥已,还舟,憩花光寺。从游者,幼子过、巡检史珏,宝积长老齐德,延祥长老绍冲,冲虚道士陈熙明,山中可游而未暇者,明福宫、石楼、黄龙洞,期明年三月复来。2苏轼撰,《题罗浮》,收入《苏轼文集》第五册,卷七十一,题跋,中华书局,1986年,第2268 页。
从这段游记中,可以获知苏轼游罗浮山的时间,仅为一天。而且这是他惟一一次游罗浮山,此后,他再未能踏入罗浮山3苏轼诗文中常以“罗浮山下”指代惠州,因此,后人误会或附会为他常入罗浮山游玩。详见梁大和撰,〈也说苏东坡与罗浮山〉,载《惠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1年第3 期,第83 页。。虽然只有一天时间,苏轼却游览了罗山南麓的延祥寺、宝积寺、卓锡泉、长寿观与罗山东麓的冲虚观、丹灶、朝斗坛、朱明洞、遗屣轩等众多古迹。
南宋至清初历代文人的游踪详见下表(据钟玉文《罗浮山游记汇刊初编》制成)。
图1 汪后来,《罗浮山水》(二十开)之一,纸本设色,纵29.5 厘米,横21 厘米,广州艺术博物院
图2 黎简,《罗浮山记游书画册》(四开)之一,乾隆三十三年(1768),纸本水墨及水墨设色册页,纵28 厘米、横36 厘米,广东省博物馆
图3 《罗浮山形略图》,陈伯陶,《罗浮指南》,罗浮山酥醪观道同图书馆印行,年代不详,广东省立中山图书馆
在绘画方面,虽然早在宋元时期,便出现了以葛洪移居罗浮为题的创作,但作者多是向壁虚造,其重点乃在刻画葛洪的高士风度,作为背景的罗浮山更多是泛化之景。目前存世的罗浮纪游图,最早的应是清初汪后来《罗浮山水》(二十开),广州艺术博物院藏,创作于乾隆年间,绘制麻姑峰、水廉洞、飞云顶、大小石楼、铁桥、列仙祠、上界三峰、朱明洞、阿耨池、药市、梅花村、白水岩、丹灶、瑶池、玉女峰、宝盖峰、凤凰谷、华首台等多处景点(图1)。
另有黎简《罗浮山记游书画册》,创作于乾隆三十三年(1768)春天,绘制冲虚观、朱明洞、华首台等三处景色(图2)。
罗浮山实由罗山与浮山组成(图3)。很显然,从宋代到清初的罗浮之行,大体以罗山为主,浮山几乎没有文人的足迹履及。如果从广州乘船而至,罗山游览相对方便,浮山则较为幽僻。所以游客多至罗山一带,游览朱明洞与黄龙洞两处景区,前者以冲虚观为据点,主要景点有冲虚观、丹灶、朝斗坛、朱明洞、遗屣轩等,后者则以黄龙观或华首台寺为下榻之所,主要景点有延祥寺、宝积寺、卓锡泉、白鹤观。从南宋赵汝驭一直到清代康熙年间的潘耒,其游屐多止步于罗山南麓,而未能深入浮山。李时行虽然登上飞云顶后,到过属于罗山与浮山交界的蓬莱峰,但不敢深入4同注1,第17 页。。潘耒就感慨浮山不为世人所知:
然吾观罗浮二山,横亘数十里。秀岩深壑,以千百数。浮在罗之西北,尤长且大。今图经所载诸名胜皆属诸罗,而浮则概未之及。即罗亦仅东南一隅,在冲虚左右者,如华首台后泉石至佳,且无记焉。况其他乎?5同注1,第46 页。
从历代《罗浮山志》来看,重罗轻浮的现象也明显存在。在李嗣钰《罗浮山志》(成书于康熙四十四年)的总图中,罗山的诸峰悉数得以展示,而浮山只是在西北角落中露出一角。除了标出浮山最高峰上界三峰外,其余诸峰只是以一个山头示意并以浮山笼统称之(图4)。此后的山志也是如此,如宋广业《罗浮山志会编》(成书于康熙五十五年)图版几乎照搬《罗浮山志会编》而更为细致工巧(图5)。
图4 李嗣钰,《罗浮山志》(成书于康熙四十四年)总图
文人旅游活动于晚明已经非常盛行,到了清代,这种风气并未因王朝鼎革而削减。不过,旅途依然艰苦不便,除非是饶于家产,否则即使离罗浮山不过百余公里,一般广州城中的士人仍是难以抵达山下,而入山后吃住更是一个大问题。潘耒就指出其主要原因是“罗浮非难游,苦无栖息地”6同注1,第46 页。。晚清潘飞声游罗浮时,仍然感慨在后勤保障方面的艰难:
盖游屐罕至者,不畏风波,不虞盗贼,以由九子潭登陆,入罗,又由九龙潭乘舆入浮,数十里平畴旷野,户小人烟,劳顿竟日,都无茶饭款接,疏村远寺,穷苦不堪,地鲜膏腴,山灵癯瘠。7[清]潘飞声撰,《罗浮纪游》,宣统二年铅印晨风阁丛书丰源印书局本,第9 页,现藏广东省立中山图书馆。
据潘飞声的经验,单就一次罗浮之行,花费极大,一般寒士是负担不起的:
然此次畏贼盗,又畏行路,舆夫入山雇用至数十人,非镜涵之豪,亦不易游也!8同注7。
作为第一代放眼看世界并曾赴德国柏林任中文教习的英杰9潘飞声(1858-1934)出任柏林大学东语学堂广东教习的经历,详见洪再新撰,〈艺术鉴赏、收藏与近代中外文化交流史:以居廉、伍德彝绘潘飞声独立山人图为例〉,载《故宮博物院院刊》2010年第2 期,第6―25 页。,潘飞声提出了一个开发罗浮旅游资源的宏伟构想:
使建铁轨于陆路,借仙人之飞车,作长房之缩地,不逾数刻可履洞天门阑矣。瑞士、意大利称西土名山,自筑路以来,林木茂密,田亩丰穰,市尘畅盛,民游乐国,暴寇不生,楼台可泽金银,云霞新其绚绮,此仙城宝界之犹有待于后人也。10同注7。
潘飞声的构想,随着中国现代化进程而在几十年后得到实现。可以想见,从广州到罗浮旅行,即使到了晚清,依然是一段艰难的行程,和古人相比,并无多少改进。在这里,旅游风气的兴起与旅途艰难形成一个有趣的张力,而僧道在这种旅行风气形成中起到的作用,却是被低估了。
嘉道年间,浮山开始成为新的热门路线。众多粤籍文士入山旅游。谢兰生11[清]谢兰生著,《游罗浮日记》,收入《常惺惺斋日记》(外四种),李若晴等整理,广东人民出版社,2014年。、吴荣光兄弟12吴氏兄弟此游在道光十年正月,时吴荣光丁忧在粤,详见吴弥光撰,《罗浮纪游》,《广州大典》第231 册,广州出版社,2014年,第169―181 页。、鲍俊13[清]鲍俊撰,《罗浮游草》,载《广州大典》第459 册,第669―681 页。,以游记或诗文的形式记录其浮山之行。单独为浮山而撰的山志也于这一时期出现:先是黄培芳于嘉庆十八年(1813)编写《浮山小志》;其后,赖洪禧撰《浮山新志》,道光二十五年(1845)梓行;酥醪洞主(陈铭珪)撰《浮山志》,光绪七年(1881)梓行。在短短的七十年间,突然连续出现三本《浮山志》,而与此同时,却无专门记载罗山的山志面世,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浮山日渐成为文人旅游罗浮山的新热线。三本浮山志,无一例外都为浮山寂寞无闻叫屈,大有为浮山正名的热情。最先为浮山作志的黄培芳在其《浮山小志》序言中写道:
《浮山小志》何为而作也,曰阐幽也。罗为土山,浮为仙山,言罗浮者,大抵详于罗而略于浮,罗显而浮幽也。顾浮非可略也。会乎幽之义,同乎浮山之性情,志乌可已乎。14[清]黄培芳撰,《浮山小志》,载《广州大典》第223 册,第509 页。
赖洪禧《罗浮山志书后》一文再次为浮山一吐不平之声:
道书谓西流最贵,今浮山西流水数十里,始汇罗山之水,注于江。其间磅礴蜿蜒,秀岩深壑,空旷阻绝,东至博罗,西至增城,北至龙门,南即罗也。不籍于罗而自成一大洞天,非开廓冲襟,登览遐极,孰能与于此?从入之路,则由罗而东循浮之垠入佛子凹,转西北行,邃谷幽岩,皆浮境界。……罗之境多旷而浮之境多奥,是观亦以奥胜,沿山古木,撑天障日,历数百年。前人几经扶植,以遗后人。后人宜亦力加护惜,不得妄肆斩伐。峰容閟邃,烟光蒙葺,拥抱神区,全赖于此夫。二山之名,以有浮山,浮山之胜,以有酥醪。前此山志,未及深辨,多言罗而浮则概从而略,使洞天福地郁而不彰,非所以游心志而广耳目也。于是乎书。15[清]赖洪禧撰,《浮山新志》,卷下,道光二十五年酥醪观刻本,第25 页,现藏广东省立中山图书馆。
陈铭珪《浮山志》自序中记述了浮山的兴衰历史,认为浮山景致物产远胜于罗山,实不应任其飘渺若桃花源,使后无问津者:
罗浮本二山,而浮在罗之东北,尤广博而幽邃。自晋以来,若袁彦伯、徐道覆辈,纪浮山诸迹,多涉灵怪,在迷离惝恍中。而竺法真《登罗山疏》则谓罗主浮客,宜举主以该客。疑浮山一境,人迹罕至,遂略之也。惟汴宋尊崇道教,诸名山宫观大兴。其时浮山深处,建有酥醪观,而白水山之佛迹院、丫髻峰之东林寺,亦错列其间。故东坡游罗浮朱明洞外,于东麓之白水山亦三至焉。然自是而后,道渐茀不通。南宋之季,冲虚道士邹师正作《罗浮指掌图记》已语焉不详。元明两代骚人羽客,称述更尠。考屈翁山所著书,乃知浮山酥醪洞即观旧址,自元以后为山猺所居。盖灵境之閟,又数百年于兹矣。夫浮山自东海浮来,其事虽荒忽不可信,然真灵之所往来,朱草瑶林不死之药与夫珍禽奇兽、灵鳞异豸之所孕育,不特非尘世所有,即罗山物产亦逊一筹。今海上蓬莱,既不可见,如兹山者,可任其若桃花源,自刘子骥后遂无问津者乎?今自国朝雍正间柯善智师重建酥醪观,后之游者凿险缒幽,灵境毕现。于是黄香石有《浮山小志》,赖介生师有《浮山新志》之作。余久寓山中,续有所得,因复操笔于酥醪洞。外并浮山之顶与其麓纪载加详。16[清]陈铭珪撰,《浮山志》,志一,序,光绪七年荔庄刻本,第1 页,现藏广东省立中山图书馆。
三本山志的编撰与付梓,都与地处浮山深处的酥醪观有莫大关系。黄培芳《浮山小志》扉页特地注明酥醪观主持江本源校对,其序言还交待了他与江的友谊:
余两游浮山,皆主酥醪道院,与江瀛涛外史善。瀛涛亟以阐幽属余。于是搜剔岩谷,务穷幽深。游屐所至,率以操觚,得纪胜若干条,付瀛涛校订并取题志诸作附焉。区区补阙拾遗,奚足为名山增重?而瀛涛阐幽之意,要不可没。且宇内不尠幽人,将为探幽者引其端云。17同注14,第510 页。
赖洪禧则说他也是在酥醪观主谢永靖的资助下编写《浮山新志》:
香山黄子实撰《浮山小志》,刻于嘉庆癸酉,去今三十年。余年七十,四六至罗浮。谢菊斋辟山房居余,空翠欲流,点尘不到,日长无事,自上界峰以迄蓬莱洞,探幽阐奥,于前志未之及者,偶有见闻,笔之简端,敢多此日之操觚,聊备他人之覆瓿耳。18同注15,第1 页。
他更明确表示罗浮之闻名,全因浮山,而浮山之出名,则完全得益于酥醪观的复兴:“二山之名,以有浮山,浮山之胜,以有酥醪”19同注15,第25 页。。
至于陈铭圭,更是科场失意后遁入道场,成为酥醪观的主持20陈铭圭的生平,见谭赤子撰,〈两代文章见性情——陈铭圭、陈伯陶父子其人其文〉,载《岭南文史》,2002年第1 期,第31―33 页。。据他儿子陈伯陶说,他曾于同治间募得万金重修了酥醪观21陈伯陶著,《罗浮指南》,罗浮山酥醪观道同图书馆印行,第14 页,现藏广东省立中山图书馆。。
酥醪观位于浮山的深山幽谷中,原为东晋时葛洪创建的北庵。相传安期生与神女相会于此,醉后呼吸水露皆成酥醪,观由此得名。酥醪观在唐宋间曾经兴盛一时,但从宋末元明,“观旋倾圮,道流无托”22同注15,第25 页。,不得已于前山作酥醪仓凑数。
酥醪观的复兴,推动了浮山旅游的兴起,其背后却与岭南道教在明清之际的大变革有关。罗浮山道教本为葛洪所开创,在道教体系中属于南宗灵宝派,但明清之际,发生了重大转折:全真教龙门派十一代传人曾一贯被任命为罗浮山冲虚等五观总主持,自此罗浮转为全真教龙门派圣地23黄敏撰,〈罗浮山与岭南文化〉,载《社会科学家》,2003年第5 期,第156―157 页。。康熙年间编修《罗浮山志会编》时就有灵宝派道人对此深表不满(括号内为陈铭圭按语):
惟罗浮本南宗道宇,自明以前,北宗全真无居此者。《山志会编》载李无无道人识语云,太上本教清微,汉天师立教正一,葛祖立教灵宾,许祖立教净明。今清微奉行不善,皆火居道士。正一天师,自有后人。灵宾寥寥,净明无几。元初邱处机长春子立全真教,罗浮乃灵宝法坛,他教道人岂可住持。如今江右龙虎山,乃天师子孙住持,他教焉能住持也(正一教实祖清微,今火居道士,皆称正一,盖源于汉天师。全真教始自王重阳,不始长春,此所记有误)李无无系康熙时人(《山志会编》刻于康熙丁酉,故知为康熙时人),时大吏命曾山山师住持五观,其言盖有所指。今五观道派皆出长春,无南宗道士矣。(四观皆龙门派,祖邱长春。惟黄龙观为崂山派,祖明孙玄清孙,亦长春法嗣也,特居山东崂山,因别名派耳)24同注16,志二,第27 页。
除了灵宝派自身的式微外,全真教强大的生命力及其某种历史机缘,促成了这一转折。康熙年间,全真道长曾一贯因求雨灵验,其法术颇得粤中官员信赖,故而被任命为罗浮山五观的总主持:
酥醪观以曾山山师为第一代住持。介生师称康熙四十五年,师于紫霞洞造云霄阁。五十五年,当道延师祷雨立应,因委管五观,权驻冲虚。……全真教之居罗浮,实自山山师始。25同注16,志二,第27 页。
酥醪观虽由原先正一教的道场,变成了全真教的道场,但在观中设神位时,仍然保留了葛洪的一席之地,算是留存一点灵宝派的遗迹:
余尝博考诸书,全真教虽晚出,实能得老聃之传,与南宗专论金丹不同。长春劝元太祖止杀,其功行尤大,故自元以后龙门派几遍天下。今灵宝既寥寥,以之管领仙山,尚得焚修之正。李无无所论近于固。我今酥醪观正殿祀雷祖,以山山师通五雷法,其左右祀纯阳、稚川,于全真、灵宝两家,亦未偏废也(介生师引《蚓庵琐语》谓北宗王重阳亦传自纯阳,此元时道流张大其教,假托之词,非事实。山山师盖未考正,其说详余所著《长春道教源流》)。26同注16,志二,第28 页。
雍正五年,曾一贯的弟子柯善智重修了酥醪观。柯氏长于与官绅交接,如两广总督杨应琚游罗浮时,即下榻酥醪观中,柯氏还全程陪伴杨总督游览浮山27杨应琚撰,〈忘机石序〉,该文收入赖洪禧撰,《浮山新志》,卷下,道光二十五年酥醪观刻本,第17 页,现藏广东省立中山图书馆。。此后,观中的历任主持,沿袭这一风气,多与士人交往,故酥醪观成为浮山之游的重要据点:
曾山山师之高弟子为柯善智师,系创建酥醪观者。师名阳桂,福建晋江人,弱冠学道罗浮,住山三十余年。奉天杨佩之尝与之游,后于乾隆十年六月二十日无疾坐化,寿五十三岁。继善智师住持者为蔡坐云师(名来端,陆丰人)、童慵庵师(名复魁,浙江会稽人,尝任道会司,寿九十八岁)、江瀛涛师(名本源,番禺人)、叶鹤侣师(名令宾,惠州人)、萧梅村师(名合三,新会人)、陆悟醒师(名教愚,南海人)、谢菊斋师(名永阳,靖沈人)皆有道行。士大夫来游者,多以酥醪为依归。数百年来,浮山灵境,复著于世,亦由此。28同注16,志二,第28 页
全真教本以修真绝俗为目的,这也是它区别于灵宝派的特征,但以罗浮山为代表的岭南全真教却走向它的反面,最终混迹人间,积极入世29夏志前撰,〈岭南“新全真道”的历史衍变与当代境遇〉,载《宗教学研究》,2012年第2 期,第11―17 页。。清代广东的全真道教,并未产生多少对本派教义发展有较大影响的著名大师,全真宫观的发展也逐渐式微,但在清代广东的世俗生活中,全真教道士的表现却是相当活跃30吴晓蔓撰,〈清代笔记小说中所见广东道教〉,载《岭南文史》,2006年第4 期,第37 页。。从柯善智到江本源,我们可以见出酥醪观道士与世间俗务的密切联系,同时也可见到道教教团为获得官绅的支持所作的各种努力。
新近的研究表明,清代精英阶层与全真教有着密切往来,显示道教文化已经成为士绅宗教文化生活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在晚清帝国的建设和近代化过程中,士绅宗教文化生活的道教成分是理解道教的权力和影响力的关键所在,不管京城还是其他地区,皆是如此31[美]刘迅撰,〈神仙与祖师:十九世纪中国满洲官员及其家人的道教世界〉, 载张广保编、宋学立译,《多重视野下的西方全真教研究》,第二编“全真教与国家社会”, 齐鲁书社,2013年,第227―353 页。。
全真道士及其宫观主要是依靠世俗民众的资助维持,而他们为出资者提供仪式等各种服务作为回报,高道们因为掌握建筑、财会等较为常用的技能而受到地方官员的尊崇。全真教俗众共同体吸引了众多文人加入其中,许多上层人士和官员的姓名都出现在宗谱之中。人们之所以对内丹修炼感兴趣,主要是出于益寿延年的渴望,而这些共同体造成了全真教传统的世俗化32[法]高万桑撰,〈1700―1950年的全真教〉,载张广保编、宋学立译,《多重视野下的西方全真教研究》,第三编“清代以来的全真教”,齐鲁书社,2013年,第355―457 页。。罗浮山全真教的彻底世俗化,堪称是当时全真教生存状态的一个缩影。
在酥醪观历任主持中,江本源无疑是最为长袖善舞的一个,甚至可以说,在浮山取代罗山成为旅游新热线的这一风潮转变过程中,他是一个关键人物。江本源,字瀛涛,号松竹山人,广东番禺县人。入道罗浮酥醪观,通儒、释之学,能诗文,士大夫皆乐与之游33辛朝毅编辑,《番禺县续志》(民国二十年),卷二十七,人物志十,第490 页。。江氏虽是罗浮山道士,却又活跃在省城士人圈之中。在省垣羊城书院山长谢兰生的日记中,他被称作“江道人”,也是曾经造访常惺惺斋的客人。在嘉庆廿四年四月廿八日和嘉庆廿五年二月十三日的日记中,均有“江道人来”的记录。
他曾经参与嘉庆十七年白云山云泉山庄的营建。伊秉绶嘉庆十八年所书《云泉山馆记》中,有“道士江本源、黄明薰,董其役,拓胜境二十”的记载。黄培芳《增修云泉山馆记》亦称:“董其役则江瀛涛、黄越尘二道士”。34罗可尧撰,〈云泉山馆记拓本题记〉,载《包头职大学报》,2007年第4 期,第73 页。
他和岭外入粤的文人也多有交往,曾寄送古藤杖给时任广东学政的翁方纲,翁氏回报以七绝一首“苍藤飞起铁龙精,磊节蟠鳞石骨铮。是我泊船榕岭下,铿然相应寄诗声”35[清]翁方纲撰,〈奉酬瀛涛道人寄古藤杖〉,见赖洪禧撰,《浮山新志》,卷中,道光二十五年酥醪观刻本,第14 页,现藏广东省立中山图书馆。。外省著名文人官员恽敬与汤贻汾游浮山,即由江本源接待入榻酥醪观。
相较于恽敬对浮山的不屑,汤贻汾的浮山之游则是内容丰富且充满传奇色彩,他与江本源的交游更是一段佳话。嘉庆二十一年(1816),汤贻汾奉江西巡抚阮元命前往罗浮山中缉盗,与江氏相从甚密,但从《艮泉图咏》上汤氏的题诗来看,二人早在嘉庆十九年(1814)就已相识于广州36李若晴撰,〈罗浮洞天:艮泉图咏考析〉,载《艺术探索》,2016年第1 期,第12 页。,此番重逢,更得同览山水之胜。汤贻汾《博罗舟中望罗浮录寄江瀛涛道兄》写道:
罗浮吾欲老,蝴蝶尔来迎。短褐吹花片,长镵带雪声。尘嚣何处遣,富贵不长荣。终古神仙客,悠然少宦情。
酌酒看云流,山云到舵楼。何人餐白石,迟我跨青牛。自有前缘在,知难今日酬。梅花弃落尽,去去复回眸。37同注15,卷中,第15 页。
江本源于分霞岭中凿石引泉,并筑茶亭,方便过客歇息饮水,汤贻汾题其岩曰“思源”,又作诗纪之38《续修四库全书》,第1502 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180 页。。二人同游梅谷,汤贻汾作《与江赢涛炼师访梅谷之胜闻故人黄香石拟结庐焉》39同注38。。见猎人射伤一只白鹤,汤贻汾解囊将鹤买来细心养护,三日之后,终不治而死。乃以山中所出竹叶笋壳裹之,埋于观旁古松之下,刻“鹤冢”二字于石壁上40同注38,第182 页。(图6)。汤贻汾自刻了一枚“罗浮半月黄冠客”的小印以纪念其罗浮之旅,又作诗《余奉檄至博罗易道装入罗浮便于游山且易访察也出山后镌小印曰罗浮半月黄冠客诗以自嘲》:“才自神仙窟里来,烟霞满面绝尘埃。仙官天上今嫌冗,特把黄冠挂一回。”41同注16,志五,第12 页。江本源送别汤贻汾,则一直送到山外的明月寺。汤贻汾《明月寺与瀛涛话别》写出二人依依不舍的情谊:“漫因明月留听笛,且趁斜阳去放船。送客仍携看云杖,到家犹酌在山泉”42同注38,第183 页。。江本源还以山中名泉卓锡泉相赠,汤贻汾回穗后将其分赠粤中诸友。次年,汤贻汾离任赴山西,粤东士绅二十余人于广州白云山云泉山馆为之践行,江本源亦在列43同注38,第184 页。。道光二年(1822),汤贻汾离粤五年后,作《忆酥醪洞江道士》,有“有时缩地终相见,只恐升天唤不闻”44同注38,第217 页。之句,感叹相隔千山万水,唯有期待江道人施展法术,以缩地之术方能相会了。江本源逝后,其墓碑即由汤贻汾题写,可见二人之交谊至死不渝(图7)。
图6 “鹤冢”题记遗址,笔者摄
图7 江本源墓碑,汤贻汾题,笔者摄
黄乔松在《江瀛涛炼师三昧图赞》中写出了江本源周旋于官绅释道之间的八面玲珑:
漉酒儒装(忆王孙)
豪华江总旧吴阊,涌翠飞红结客场。春酿梨花出饔香。笑谁忙,人海浮沉一醉乡。
面壁僧装(菩萨蛮)
是何忽作瞿晕想,安心先绝尘劳攘。莫说是枯禅,十围扪果然。空空色色是,变幻皆游戏。明月定前身,梅花何处春。
降魔(临江仙)
富贵浮云何足数,沧桑几阅轮回。长髯硕腹貌魁梧,黄金无用,挥手出红埃。 活把野狐降住,笑看元鹤飞来,众仙同曰憩蓬莱,乾坤袖底,叱咤起风雷。45同注15,卷下,第27 页。
在后人的记述中,他竟被神化为仙人了:
江瀛涛建郑仙祠于蒲涧祠,左则云泉山馆,南海仲令拟改建仙祠,既拆卸,不及建而去。瀛涛旋亦升化于酥醪,于是徒孙杨教善再募建,气象一新,比旧更宏敞,香火日盛,巳历二十余年。一日山馆中,有童子闻叩门声,启视则庞然胖道士。请姓名,曰江某。俄而,由小门出,曰往仙祠。童子请道,不许。明日童子见杨师而述之,杨愕然问状,则真江瀛涛也。盖祠右龛中瀛涛之木主在焉,灵爽犹依此也。46同注15,卷中,第14 页。
嘉庆六年(1801),江本源成为酥醪观第五代住持。他对观内建筑又进行一番整饬,新修了一座小楼,以供客人下榻之用。黄培芳品题为“浮山第一楼”。
除了修整道观外,江本源也很用心于浮山交通设施的开发,在入山的路口修建茶亭以便路人,便是其主要举措之一:
佛子凹巉岩壁立,豁然中开,为浮山之门户。旁临绝涧,延缘蚁垤,登陟为劳。童慵庵师主持酥醪,尝有志于凹上建茶亭一区,以便劳顿,苦于无水。于是江瀛涛商之顺德陈穗田,相视地势,蓦溪越岭,架竹通流,树木遮天,茶园接畛,亭曰玉液池,曰濯缨,曰濯足。有道人司之,惠州太守宁化伊墨卿题曰:逢莱门径。至今往来行路,扪历至此,顿解烦渴,爽气袭人,恍如欲界仙都,别有天地。47同注15,卷上,第2 页。此茶亭至潘飞声过浮山时已荒圮,潘飞声游记写道:“(蓬莱门径)门内旧有玉液亭、云厨天香室,皆荒废不知遗址所在,亦无卖茶者,只雨生思源二字篆书刻石尚存。”见[清]潘飞声撰,《罗浮纪游》,宣统二年铅印晨风阁丛书丰源印书局本,第8 页,现藏广东省立中山图书馆。
为了与罗山竞争,其背后实是与地处罗山的冲虚观竞争,江本源可谓煞费苦心,他在浮山的顶峰上界峰上修建了祭祀罗浮山君的粤岳祠,未始不有争夺正统之意:
浮山绝顶,常有云气封之,咫尺不辨,又多天风激荡,道险力艰,木石难致。嘉庆十一年,西蜀唐阃戎文才建数尺祠于上界三峰,命道人江瀛涛董其役,一日成之,祀罗浮君焉。后余与同人改建石室,增其式廓,名粤岳祠。48同注14,第520 页。
为了更好地宣传浮山与酥醪观,他与黄培芳还选定了所谓的“酥醪十景”,即酥醪洞天、蓬莱丘壑、茶山飞瀑、梅谷幽溪、山潭凝碧、石灶煎琼、水门春花、符峰晚照、砦石写韵、涧石忘机49同注14,522 页。。从他们所取的景名以及请人分咏诸景来看,显然是继承了历代山水十景的作法。他又经常往来于广州与罗浮之间,不断在省会士绅间宣传推介浮山,并承担起东道与导游的义务。谢兰生的《常惺惺斋日记》中表明罗浮寺观与海幢寺僧人似乎有业务往来。僧道来省城多至海幢寺挂单,如:
嘉庆廿五年九月初四日。过海幢,為楷屏写山水一幅,并邀墨池昆仲到丛现堂晚斋。罗浮何澹菴、鍾潜虚两道人亦在席。
嘉庆廿五年九月十九日。楷屏云有罗浮区道人壶隐至海幢,未会也。
嘉庆廿五年九月廿八日。在海幢会区道人壶隐。
而海幢寺的僧人也有往罗浮旅行者,如:
道光二年四月廿九日。与墨池早饭後,过河入海幢,观秀公所藏新裱烟客大幅山水,极佳。闻澄公自罗浮还,入镜空堂问楷屏近况甚悉。
正是有了酥醪观这一据点,又有江本源这一热心的东道,浮山慢慢引来文人的游屐,黄培芳《浮山小志》的撰写与梓行,标志着浮山的旅游资源已渐为世人所知。与此相呼应的是,浮山的景色也引起画家的兴趣,出现了描绘浮山实景的绘画,其中最为画家喜欢入画的有茶山飞瀑、分霞岭、铁桥、茶亭、酥醪洞天等景点。
图9 谢兰生,《茶山飞瀑图》,1821年,绢本设色,纵116 厘米,横43.5 厘米,广东省博物馆
原本寂寂无闻的茶山,短短十来年间,经过名士的题名点染,迅速成为浮山第一胜景。道光十年,吴荣光兄弟游罗浮山,发现飞瀑两侧的岩石上新增了不少粤中名士的题记(图8):
偕同人肩舆往游茶山,将至山中,树色岚光,引人入胜。至道院右,巨石盘峙,上有飞瀑凌空,奔赴蜿蜒而来,寒光侵人肌骨皆爽。黄培芳题“飞清”二字于石旁。由石径转出,路极巉岩,石白水清,照影幽秀。至石臼中,有“云碓”二字,为潘正亨所书。云碓上易友兰题“云杵”二字,于水所出处,又有“醒泉证仙处”,两刻俱近人所题。50[清]吴弥光撰,《罗浮纪游》,载《广州大典》第231 册,第181 页。
茶山瀑布的景致,亲历其境的粤中名士谢兰生是这样描述的:
高松拂天,云凝不流,松罅白练横飞,环山上下雷转,动人心魄。山顶小祠肖黄仙像。……其旁小屋数椽,依崖而立,最后峭壁撑空,一瀑直注,凝为深潭。潭旁石数方,位置高下,恰如人意,坐以观瀑,神清体安。两崖多植山茶、梅、桃、杂花,落英纷馥,入山来始一豁双眸也。51同注11,第314 页。
而他创作于道光元年(1821)的《茶山飞瀑图》(图9),堪称是传世众多罗浮山实景山水中的最佳作品。
图10 陈璞,《茶山下叠瀑》,纸本水墨,册页,纵26.5 厘米,横37厘米,广东省博物馆
图11 陈璞,《茶山看云》,纸本水墨,册页,纵26.5 厘米,横37 厘米,广东省博物馆
同治年间广东著名文人陈璞亦有《茶山下叠瀑图》(图10)、《茶山看云》(图11)二图。陈璞《茶山观瀑记》一文中记下了雨中赏茶山飞瀑的乐趣,可见其对茶山的喜爱:
茶山在罗浮之北,度佛子凹而左,径路往复,林峦蔽亏,衡宇兀然出苍翠间,则黄仙古洞也。余同黎侪石从黄龙观冒雨行五十里,抵洞宿焉。洞有飞泉三叠,伏枕可听,魂梦与俱。终夜有声,风雨不辨。晓起启牖,则丛薄外缺,特露悬崖,栏槛横出,斜映匹练。盖洞之小楼与泉之上叠正对也。52同注16,志三,第34 页。
何仁山《改建茶山观黄仙祠并添构观石道室碑记》更是认为:
罗浮二山,浮山为胜。浮山诸山,茶山为胜。泉石幽阻,林峦蔽亏,境最林邃。53同注16,志三,第35 页。
其在《书罗浮览胜图卷诗后》中再次重申这一评价:
罗浮二山,浮胜于罗,而游者罕到。茶山又据浮山之胜。予所筑寄窝在焉,每岁入山小住,流连不能去也。54[清]何仁山撰,《锄月山房文钞》卷下,载《广州大典》第468 册,第183 页。
虽是私心独好,但也说明茶山在游人心目中的地位。
黄培芳对酥醪观内外的景致有这样的描写(图12):
图12 酥醪观内院景观,笔者摄
观外有斗台,台下为酿泉。泉上翼然曰香雾亭。门前为莲池,岁出仙凫一双,自然飞去。又多灵禽,腊月洞中远近俱放桃花,望之如锦。环洞皆山,周回约三十里。左有符竹峰、梅谷、下陂,右有黄仙洞、小蓬莱洞,后为白水门、忘机石,前则西流水出焉,兼有凝碧潭、石灶之胜。公孙卿言仙人好楼居,而罗山绝尠精构。道人江瀛涛建小楼于酥醪观内,宇虽半椽,殊擅幽胜。楼成,余适至,颜曰浮山第一楼。并题句云:万壑烟云浮槛出,半天松竹拂窗来。昔杨大司马应琚读书洞中,恒楼居,署曰:小楼容我静,大地任他忙。并足识也。55同注14,第511 页。
以酥醪观为题的实景山水画,可以谢兰生《酥醪观图》(图13)为例,款题:
浮山酥醪观佳胜,以夏日为最。今年夏五予住第一楼凡廿余日,有句云:插天新竹千竿碧,点水圆荷万颗丹。即为云谷二兄图之并求是正。丙子深秋谢兰生识。
因为在酥醪观中住过一段时间,所以谢兰生在画中对周围环境有极真实的描绘。他准确地刻划了酥醪观地处浮山深处的特点,观前的荷花池也是据实而写,而画面上方的瀑布,则可能是著名的白水门瀑布。
分霞岭为罗浮二山分脉之处,岭之左属罗山,岭之右属浮山,又名下铁桥,因其山势险峻,仄径盘曲,古人行山至此,多望而生怯。分霞岭原名佛子凹,嘉庆年间,张南山更名为“分霞岭”并请著名书画家汤贻芬题字刻石,其石现存。分霞岭遂广为人知,成为一处著名景点。以此岭为题的实景山水画,最早见诸谢兰生创作于嘉庆二十四年(1819)的《罗浮分霞岭图》(图14)。
苏六朋《罗浮春色图》(图15)绘于道光二十五年(1845),是图以青绿赋色构图缜密,山重水复。款题:“溪上桃李无数开,花间春水绿于苔。不因渔艇寻源人,人争识仙避世来。翠雨深云连玉洞,丹霞抱日护瑶台。山中旧侣时相约,约我来春载酒回。”又自注:
图13 谢兰生,《酥醪观图》,绢本设色,纵91 厘米,横42 厘米,广州艺术博物院
图14 谢兰生,《罗浮分霞岭图》,绢本设色,纵99 厘米,横40.5 厘米,私人收藏,采自《黎简谢兰生书画》,第220 页
图15 苏六朋,《罗浮春色图》,绢本设色,纵161 厘米,横75 厘米,广东省博物馆
浮山有桃花溪,酥醪道人江瀛涛结茅于此,为入观憇息之地。道光乙巳秋八月六日云山过雨,凉气袭人,梦楼块坐,适秀东大兄持素缣索作画,因仿元人意以应并系之诗。
据此可知此图描写的是分霞岭茶亭一带的景致。苏六朋早年曾至罗浮山宝积寺跟随画僧德堃学习绘画,又曾挂籍罗浮,为酥醪观道士,“芰服荷衣,超然尘外”56[清]李长荣撰,〈柳堂诗友诗录〉“苏六朋”条,载《广州大典》第505 册,第693 页。,所以他对罗浮山有很深的感情。朱万章先生指出,苏氏的传世画作中的署款或钤印几乎都与罗浮山有关,流露出浓烈的罗浮情结,其别号与浮山有关的是:浮山道士、浮山道人、浮山樵者、浮山樵子、浮山阿朋57朱万章撰,〈苏六朋及其艺术风格〉,载《收藏家》,2004年第2 期,第4 页。。这些别号要么独提浮山,要么以罗浮并举,而无专门标明罗山者。可见在苏氏的心目,似以浮山为重。
另有同治间陈璞《佛子凹图》(图16),款题:“余丙申度佛子凹句云:我自云中来,更向云深去。天风呼我上铁桥,烟雨濛濛失来处。因仿此作画。”图以米氏云山出之,山道迂曲,云锁雾绕,展示了行旅的艰难。
图16 陈璞,《佛子凹图》,纸本水墨,册页,纵26.5 厘米,横37 厘米,广东省博物馆
图17 黎楷屏题“艮泉”刻石,笔者摄
艮泉是广东籍退休官员黎楷屏于嘉庆十八年(1813)在浮山酥醪观山后觅得的一处佳境(图17)。因其在浮山深处,一直不为世人所知。黄培芳作为浮山的资深探险家,多次入山游览,曾梓行《浮山小志》,竟也没有发现艮泉。黎楷屏在发现艮泉后,“募人伐山开径,缒幽凿险,奇乃日辟”,遂得艮泉十二境,分别为:艮泉、枫台、修篁径、砥行岩、养心庐、调琴石、趺霞处、代苇舟、瑠瓈潭、游龙涧、云梁、汇瀑亭。境虽有十二,但工程量实不甚大,土木工程只有汇瀑亭、养心庐二处,其余皆自然景观,只是依其地貌取以雅名而已。在艮泉营建告一段落后,黎楷屏便开始了他宏大的“艮泉图咏”规划。
谢兰生是最早为黎楷屏绘制《艮泉图》者(图18)。然而他此时尚未到过罗浮山,只是根据黎氏的描述,也借鉴了黄培芳的记述,创作了一种具有粉本性质的图式。后来其他《艮泉图》的构图,也大致与之相似,都是通过突出描绘飞瀑、清潭、小亭、茅屋来象征艮泉、瑠瓈潭、汇瀑亭与养心庐这四处最具特色的景观。
今存三种《艮泉图咏》, 是清代嘉庆十九年(1814)至道光九年(1829)十六年间,48 位画家及文人为艮泉所作的图画题咏。图册主人黎楷屏之所以驱驰世路,遍请江右、江东两地文人题诗,实与当日广东重视江南学者的情结有关。三种《艮泉图》是黎氏文化资本的物化形式,为他融入广州精英阶层提供了保证。而在这种经济与社会资本转化为文化资本的过程中,他不经意间沟通了南岭内外文人之间的交往。对于江南文人而言,之所以乐意为罗浮别业题咏作画,乃是在于完成一次精神旅行,满足其粤地想像,因此他们多于题跋中表露不能一游罗浮的遗憾58详见李若晴撰,〈罗浮洞天:艮泉图咏考析〉。黎丽明撰,〈艮泉图咏与19 世纪初的文人交游圈〉,载《中国国家博物馆馆刊》,2016年第4 期,第123―134 页。。
图18 《艮泉图咏》(卷),纸本水墨,纵28.5 厘米,横465 厘米,广州艺术博物院
这次艮泉题咏,还刺激了广州城内文人对罗浮的向往,并促成了新一轮的罗浮旅行风尚。谢兰生在嘉庆二十年(1815)十二月,始与张如芝、黄乔松在黎楷屏的陪同下,第一次畅游罗浮,明年五月又与黎楷屏、梁蔼如再次前往。除谢兰生外,题咏不久即有罗浮之游的,还有张维屏、恽敬、汤贻汾等人。在这一轮罗浮之行中,艮泉自然成为一个新的旅游景点和必游之地。
当然,谢兰生等人的实景山水图,就山水面貌的真实程度而言,与20 世纪下半叶中国山水画坛流行的实景写生有相当距离。不过,古人面对描绘真山实水的课题时,似乎始终没将真实描绘作为最高目标,更不会在笔墨皴法上为寻求逼真而刻意求变,而是采取写意的态度,只是在山水布局上略为注意接近原景而已。正如何仁山在一卷罗浮纪游图中所说的:“图为纪游作,以志山水缘,但取松石间意,非必肖罗浮景也。”59同注54,第181 页。
嘉道之后,浮山日渐成为文人旅游罗浮山的新热线,游罗浮山不至浮山,会被笑话为“浅尝辄止”,未得山水兴味的。如与潘飞声同游罗浮而不入浮的一名同行者,即自嘲“游罗未到浮,均香石所谓俗士,非高人也”60同注7,第10 页、。。张其淦为《历代罗浮山游记汇刊》一书题词就称:“好月人间第一秋,既到罗山应到浮”,又嘲笑只游览了罗山即回辕北上的袁枚:“浅尝辄止笑随园,诗话讥评我懒看。自注:袁子才大史到罗不到浮,诗昏有讥评语,甚可笑也。”61同注1,第5 页。
于是,罗山与浮山孰胜,不免也就成为此后士人游山的话题。嘉庆二十一年冬天,入罗浮山旅游的谢兰生就问隐居山中的黎楷屏:“予入山始见此奇,人言浮胜于罗,斯言信否?”黎氏的回答充满玄味:“不然,二山皆栖真之所,佳境俱在深处。高处如罗之百花径、大石楼、君子岩、朱明洞、飞云顶、上界三峰,实离尘绝俗,非此不足栖息仙灵。惜乎子未之见。即如艮泉,初时壅翳无路,自予斩荆入,乃获斯胜,未可于两山分轩轾也。”对于黎氏的持平之说,谢兰生颇加赞赏,认为“此洵不磨之论”。62同注11,第315 页。
不过,自从浮山被嘉道时人重新发现后,似乎“浮胜于罗”已为普遍看法。如同治年间的广东东莞人何仁山就认为:“罗浮二山,浮山为胜。”63[清]何仁山撰,〈改建茶山观黄仙祠并添构观石道室碑记〉,收入[清]陈铭珪撰,《浮山志》,志三,光绪七年荔庄刻本,第35 页,现藏广东省立中山图书馆。
即使赞成罗浮二山难分仲伯的谢兰生,其行止也表明他更喜欢浮山。他的两次罗浮之行,第一次旅程十六天,路上来回用了五天,在罗山只住了两宿,而在浮山住了九天,很显然浮山更能吸引他。而他在翌年五月,与步蒙子、青崖子再游罗浮,仍是“入酥醪观,住廿日,归时宿华首台一夜”64同注11,第312 页。。这至少说明,酥醪观的接待水平和好客程度,已经远超华首台寺、冲虚观、黄龙观等老牌寺观,成为广东士人的新宠,而这正是浮山开发的结果。当然,也有例外,嘉庆十九年,恽敬游罗浮,其于浮山,则有“渐里渐远,渐粗恶”65[清]恽敬撰,〈游罗浮山记〉,载《大云山房文稿》,世界书局,1937年,第159 页。的观感。而潘飞声则认为恽敬评价不当:“而子居复有渐粗恶之言,不知浮山较罗更高,山皆峻岭,浓绿古翠,磅礴雄尊,自异罗之秀峭,然非粗恶也。”66同注7,第9 页。
浮山之所以被重新发现并作相应的开发,原因有很多。但最主要的,应当是地方精英始终存在一种区分雅俗的焦虑,这种焦虑从晚明就已经开始。正如柯律格所指出的,晚明的消费社会使精英文人与商人之间的界限变得模糊。精英文人急需寻找到一种新的方式来表明自己的位置67[英]柯律格著,高昕丹、陈恒译,《长物志:早期现代中国的物质文化与社会状况》,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年。。巫仁恕的研究则表明,旅游之于文人士大夫而言,不只是一种休闲活动,还是用来区隔庶民大众的象征。因此,他们极力塑造新的旅游品味,以区分其与大众旅游不同,而其背后反映了士大夫面临社会竞争下的身分危机感68巫仁恕著,《品味奢华:晚明的消费社会与士大夫》第四章“消费品味与身分区分:以旅游文化为例”,中华书局,2008年,189―190 页。。这种“雅俗之辨”同样适用于清代广东士人圈中。士人们选择到罗浮山旅游,自然也有这种区分雅俗的考虑。但是,受限于交通等客观条件,此前他们只能到达罗山。到了清代嘉道年间,精英文人已经不满足于到达罗山,他们要开辟更为幽静的浮山作为新的景点。只有如此,他们才能够超越前人而且最大限度的与俗文化区分开来。潘飞声就以能度过分霞岭,深入浮山为雅人幸事:“阅《浮山志》载佛子凹鸟道百盘,行者喘息,然巨灵设险,所以限俗士之游踪,待高人之芳躅。又忆陈元孝句‘神地于今路亦难’,余独游至此,诚一快事。”69同注7,第10 页。黄培芳的《浮山志》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产生,而黎楷屏在浮山深处的艮泉营建别业,并展开宏大的“艮泉图咏”规划也是在相似的语境中产生。他除了向岭外的文人宣示广东文化,也有一种区别雅俗的用意在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