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蒙特·纽霍尔与摄影史

祖 宇

图1 博蒙特·纽霍尔肖像，约瑟夫·卡什摄，1968年

一 始于展览图录的一部摄影史

1937年，时任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 [MoMA] 图书馆员的博蒙特·纽霍尔[Beaumont Newhall]策划了一场纪念摄影术发明100 周年的展览——“摄影1839―1937”，他开创性地以展览为路径梳理和构建摄影的历史，并向公众呈现摄影百年发展历程中的“大师群像”。该展是美术史、摄影史乃至博物馆历史上第一场被正式引入美术馆举办的专题摄影展，与其配套发行的同名图录也被认为是最早的“正统摄影史”1顾铮，〈作为新学科领域的摄影史：历史、现状与反思〉，载《文艺研究》2010年第8 期，第5―15。

MoMA“摄影1839―1937”展览大获成功，一时间成为纽约各大媒体争相报道的对象，并引发许多业内评论家、学者的激烈讨论。MoMA 创始人兼首任馆长安森·古德伊尔 [Anson Goodyear] 曾评价该展可谓是MoMA 建馆史上最完整也是最成功的展览之一。与此同时，由美术馆出版的同名精装图录《摄影：1839―1937》也被美国平面设计协会评为当年的50 本最佳出版物之一。展览“摄影1839―1937”具有开创意义的同名图录为摄影史提供了艺术史框架，同时也定义了摄影的媒介范畴并认同部分摄影大师作品的权威性。《时代杂志》[Times] 曾评论：“上周的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藉由一场在美国前所未有的综合性摄影展览向观众持续呈现了一系列杰出的摄影展品。博物馆展出的841 件展品以一部225 页的阐释性图录为坚实后盾，试图呈现摄影的历史变迁，同时也选择性地展示了那些最伟大的在世摄影家的部分作品。展览的组织者与图录的写作者曾一度被称赞为英文世界里研究摄影史最简洁明了的人物之一——纽霍尔。”2Times, 29th March, 1937.此外，周刊《纽约客》[The New Yorker] 也就展览图录给予关注和认同，艺术评论家路易斯·芒福德 [Lewis Mumford] 就发文写道：“纽霍尔先生曾为现代艺术博物馆的摄影藏品进行汇编，并对其中的重要藏品展开搜集和挖掘，进而树立它们的历史价值，其贡献令人钦佩。如今，他撰写的展览图录也是一部视野开阔的著作，作为同名展的有力支撑，此书是我见过的最简练、最富于批判精神的摄影史著作之一。”3Lewis Mumford, The New Yorker, 19th March 1937.

纽霍尔在展览开幕式上还遇到了他钦慕已久的学者爱德华·爱泼斯坦[Edward Epstean]，爱泼斯坦曾翻译过约瑟夫·埃德[Josef Eder]的《摄影的历史》[History of Photography]以及许多欧洲的摄影名著，其中包括法国电影史家乔治斯·坡托尼埃 [Georges Potonniée] 的摄影史著作《摄影发现史》[The History of the Discovery of Photography]。之后，纽霍尔在爱泼斯坦的引荐下，将展览图录的复印版寄给约瑟夫·埃德，埃德对此书大加赞赏，称其为一部具备历史研究价值的杰出著作。爱泼斯坦遂将纽霍尔推荐给麦克米兰出版公司，促成了麦克米兰对纽霍尔的出版支持。至1938年，3000 册第一版展览图录一售而空，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决定继续发行第二版。在这一版中，纽霍尔就初版图录进行了校对，将部分标题的冗长内容替换成对摄影师的简洁概括，同时重新给予该书一个更为精确的题目——《摄影：一部批判简史》

[Photography：A Short Critical History (revised edition of Photography 1839-1937)]。如此，藉由展览“摄影1839―1937”及其配套图录的初版与再版，纽霍尔成为公认的摄影展览与摄影史研究的先驱人物，《摄影1839―1937》图录也成为纽霍尔日后所著《摄影的历史：1839年至今》[The History of Photography from 1839 to the Present Day, 1949] 一书的原始蓝本。

二 第一部“正统摄影史”的诞生

无疑，1937年那场划时代的摄影展览“摄影1839―1937”，不仅是摄影展览史上的第一坐标，也是以展览为路径研究摄影史的重要开端。此展的成功举办及其配套图录的出版激发了纽霍尔在1940年开始筹备MoMA 摄影部的创建，他在之后被任命为该部门的第一位策展人。纽霍尔于1947年获古根海姆奖学金在其资助下，他在1949年完成了《摄影的历史：1839年至今》[The History of Photography from 1839 to the Present Day]4Beaumont Newhall, The History of Photography from 1839 to the Present Day, Museum of Modern Art, 1949.的写作和出版。目前，有部分国内人士将纽霍尔的《摄影的历史：1839年至今》译为《世界摄影史：从1839年至今》，而认为此书是将世界范围内的摄影发展作为研究和写作对象是一种误判。事实上，《摄影的历史：从1839年至今》一书曾招致20 世纪欧美摄影史学界对其研究视野过于局限进行批判。但是，纽霍尔写这部书的意义远非仅仅呈现了“摄影的历史”；此外，这部著作的名字在最早改版后确立的新名字中出现“历史” [History] 一词，也曾让纽霍尔一度诚惶诚恐。

图2 展览同名目录《摄影：1839-1937》（《摄影的历史：1839年至今》第1 版）书影，1937年3月MoMA 出版

1949年纽霍尔的《摄影的历史：1839年至今》由MoMA 出版。诚然，这本“全新的”的摄影史著作是在1937年的“摄影1839―1937”展览图录及其在1938年修订后出版的《摄影：一部批判简史》的基础上完成的，但其研究视角、书写内容及写作方式却焕然一新。全书分为14 个章节，图文并茂，一改1938年版本将文本与图像分离编排，仅依据摄影术发展历程和摄影风格类型进行编年式的章目划分与刻板枯燥的学术语言运用。纽霍尔在书中第一次以图像本身为研究主体，在各章节中将摄影图像在现代艺术中的启示性和摄影术及照片的媒介特性在摄影发展和图像传播过程中的意义一并融入进行叙事描述、美学及功能分析的写作。1949年出版的《摄影的历史：1839年至今》是首次将美学思想带入摄影评论的标志。纽霍尔以摄影图像为研究主体，以摄影不同发展阶段的特性为线索，在各章节的论述中将摄影图像进行风格分类，并例举代表性的摄影师探讨更深层次的摄影思想与观念的衍变，全书以描述性的文字平实地叙述摄影发展的故事，时常会摘录各时期代表摄影师的日记和书信内容作为其风格和理念的论证依据。此外，该书不仅是一本摄影史理论著作，还是一部关于摄影师的人物传记集锦，甚至因其配图之多、印刷之精美更称得上是一本杰出的摄影画册。

三 一部与众不同的摄影艺术史

20 世纪起，伴随着与摄影相关的艺术运动不断获得支持者，摄影史研究中也逐步萌生出一种新的思想，它有别于19 世纪末期以技术发展为导向、关注摄影领域新发明及个体摄影师贡献的历史记载方式，不再让摄影史只是作为物理、化学、地理科学、机械学上新发现的附属年表，例如专注于摄影化学的奥地利化学家约瑟夫·埃德 [Josef Eder]，他早在1891年就曾出版《摄影的历史》[Geschichte der Photographie]，之后在1932年发行德文版，尽管此书在当时称得上是最完整的摄影史，甚至影响了纽霍尔在展览“摄影1839―1937”上的规划思路及其在1949年出版的《摄影的历史：1839年至今》的书写方式，但却完全规避了摄影这一媒介的美学价值和社会意义。20 世纪的人们开始认识到摄影媒介能够同时服务于科学与艺术，摄影的发展即得益于这两个领域的进步理念，这样的理念也成为支撑纽霍尔在前两版“图录”基础上重新撰写《摄影的历史：1839年至今》的基础，此书在1949年由MoMA 出版，不但被奉为20 世纪最著名的摄影通识的基石，而且成为后世学者在同类研究成果上的范本。学界就常拿纽霍尔的《摄影的历史》与其他后辈学者的进行比较。其中，通常会包含：赫尔穆特·格恩斯海姆 [Helmut Gernsheim] 的《摄影的历史》[History of Photography]，自1955年出版至今已有三个版本；内奥米·罗森布拉姆 [Naomi Rosenblum] 的《世界摄影史》[A World History of Photography]，自1984年出版至今已有四个版本；以及约翰·萨考夫斯基 [John Szarkowski] 的《摄影发展史》[Photography Until Now, 1990]。

在即将出版的由中国摄影出版社引进并委托笔者翻译的《摄影书史 第一卷》 [The Photobook: A History volume I]，马丁·帕尔 [Martin Parr] 与格里·巴杰 [Gerrey Badger] 著，该书前言中曾开宗明义地指出：“传统意义上，摄影史的研究倾向于两种途经：一种侧重技术进步，是一种技术路径；另一种侧重于美学，关注伟大的摄影师们及大师作品，是一种形式主义路径。这两种研究路径的先驱被普遍追踪至20 世纪70年代，而分别经由纽霍尔和格恩斯海姆使两种研究得以融合，但美学的话语权仍然占据上风。”5Martin Parr and Gerry Badger, “Introduction-The Photobook: Between the Novel and Film”, The Photobook: A History volume I, Phaidon, 2004, p. 6.

上文中涉及到的纽霍尔的研究路径正是指向其著作《摄影的历史：1839年至今》的研究和写作方法。不过，在帕尔“前言”的观点中对纽霍尔的解读或许并不合理，原因有二：一是纽霍尔早在20 世纪40年代就率先出版了“第一部正统摄影史”著作，这已在学界广受认同；二是纽霍尔的摄影史研究并非只是通过陈述技术路径，其研究和写作中不仅融合了形式主义分析的鲜明思路，还非常注重摄影媒介的社会文化研究。在纽霍尔看来，摄影并非被局限在某种相当狭隘的社会经济范畴下进行文化实践的封闭形式，摄影既是一种艺术媒介也是一种大众媒介，还同时兼备其它多种身份。正如查尔斯·哈根 [Charles Hagen] 在1993年2月27日的《纽约时报》上所评价的：“纽霍尔是一位开拓性的摄影史学家，是一位慷慨激昂的摄影媒介倡导者……是摄影界现代主义传统的坚定拥护者。”6Charles Hagen, Beaumont Newhall, “a Historian of Photography, is Dead at 84, NEW YORK TIME, 27th February 1993.

至于格恩斯海姆的摄影史研究，诚然他与妻子艾莉森·格恩斯海姆 [Alison Gernsheim] 一起完成的广受赞誉的著作《摄影的历史：暗箱到现代的开端》[The History of Photography from the Camera Obscura to the Beginning of the Modern Era] 中更多地植入了对20 世纪现代美学思潮的讨论，并于1969年由纽约的McGraw-Hill出版社发行，但他在20 世纪50年代就已经出版过《摄影的历史》 [History of Photography, 1955] 的第一版，此书至今已历经三个版本的修订，其有关摄影史的研究和写作中也始终都将摄影的“媒介技术衍变”作为探讨重心。而更关键的是，格恩斯海姆对摄影的关注和收藏都得益于纽霍尔的启蒙，正是在纽霍尔的鼓励下，格恩斯海姆才成为摄影收藏与摄影史学的重要人物。

纽霍尔在《摄影的历史：1839年至今》中将美学思想融入对摄影作品的评论，在公众中开辟出了对摄影史前所未有的关注，并形成全新的学术领域。来自南威尔士大学 [University of South Wales] 的马克·德登 [Mark Durden] 教授就曾在其著作《50 位重要摄影作家》[Fifty Key Writers on Photography, 2013] 中就纽霍尔在世界摄影史学界的重要地位，进行了广泛而深入的学术分析。他在其中评价道：“纵观整个摄影史，少数人士可以媲美纽霍尔所取得的成就。”7Mark Durden, “Beaumont Newhall (1908-1993)”, Fifty Key Writers on Photography, Routledge, 2013, pp. 180-185.纽霍尔之于摄影史的地位类似于罗杰·弗莱与克莱夫·贝尔之于美术史的地位。弗莱与贝尔曾以形式主义分析评论为塞尚和其他法国印象派画家辩护，纽霍尔也用形式主义理论为亚当斯和其他美国“直接摄影”的摄影家奠定认同基础，他的摄影理论在摄影艺术批评和趣味的塑造中都扮演着重要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