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做文牍的赵世炎

2019-05-17 07:13史克己
传记文学 2019年5期

史克己

河北省高阳县文化馆

赵世炎(1901—1927),字琴生,号国富,笔名施英,四川酉阳人。五四运动中被北京高等师范学校(今北京师范大学)附属中学推选为学生会干事长。1920年5月,赴法国勤工俭学。1921年与张申府、周恩来等发起成立旅法中国共产党早期组织。1923年,赴苏联莫斯科东方劳动者共产主义大学学习。1924年7月回国,任中共北京区委委员兼地委委员长。上海工人三次武装起义的主要领导人之一。1927年7月2日因叛徒出卖被捕,19日在上海枫林桥畔英勇就义。

“我不做文牍,我要去做工”

赵世炎是留法勤工俭学运动中的一个传奇般的人物。

赵世炎乘“阿尔芒勃西”号法轮赴法的旅程,就是一个充分释放才情和活力的过程。他不但与湖南学生打得火热,还与赴德的留学生王光祈一起作了一首歌,歌里唱道:“山之涯,海之角,少年中国短别离。短别离,长相忆,奋斗到底,唯有我少年有此志气……”

赵世炎的才情和组织能力众所周知。当年他跟随哥哥到北京高等师范学校附属中学读书,很快就成了学生中的领袖,“五四”“六三”大游行,赵世炎都是所在学校的总指挥。他在校报上撰写的文章锋芒毕露,气势逼人:“古之民意机关公于众,今之民意机关萃于一。公于众者有实无名,萃于一者有名无实……”少年中国学会的发起人王光祈和李大钊很赏识他,就介绍他加入了学会。从此,京华文坛上冉冉升起了一颗新星。连鼎鼎大名的胡适之《少谈些主义,多研究些问题》的奇文发表后,赵世炎也敢太岁头上动土,直言指斥其虚伪,惹得一代硕儒亲自上门,要和这位小个子四川青年“谈一谈”。

拥有这些不凡履历的赵世炎,英语、法语的口语、笔译都出色,到达法国后,报考任何一所学校都不在话下。李石曾、萧子升极力想挽留这位才华横溢的有为青年,希望他在华法教育会谋个职位,做个文牍,但赵世炎坚定地回答:“我不做文牍,我要去做工。”

李石曾当然不知道,赵世炎在国内已经成为共产主义小组的正式成员,而赴法留学,更肩负着发展党员、组织留法共产党机构的重任。这位视信仰为生命的青年知识英才,笃定信念必须在赤贫的无产者中去寻找同盟者,用百倍的努力去解放劳苦大众,他是共产主义思想的忠诚实践者。

赵世炎脱下皮鞋西装,穿上工装,义无反顾地向巴黎郊外的赛克鲁铁工厂走去。在法国勤工俭学的三年时间里,赵世炎始终在最艰苦最劳累的工厂里做“马老五”,先后有三家法国钢铁厂留下了这位中国革命先驱的足迹和动人故事,它们是:赛克鲁铁工厂、三得建铁厂、克鲁邹—施奈德钢铁厂。

1921年,赵世炎在法国北方做工时寄给朋友的照片

这些工厂里都有大批华工,其中有一批还是没有自由身份的华工——第一次世界大战赴法当壮工的目不识丁的中国农民。法国陆军部规定,要取得自由身份,必须先行向法国政府缴纳600法郎的“赎身费”。赵世炎就从这里一头扎进了最肮脏最穷困的劳工群众的阵营里,为他们争取自由之身,策动罢工,要求提高工资待遇,教他们识字求学,创办《华工周刊》。赵世炎——“赵先生”,成为了华工们的主心骨。

赵世炎在华工中间享有崇高威望,一呼百应。这些华工成了日后旅欧共产党组织里的重要力量。巴黎拒款大会怒打外交官、进占里昂中法大学和历次的游行示威,都有他们健壮的身影,是在法华人中一股不可忽视的政治力量。据统计,当年在法的华工有三千余人,他们当中有威风凛凛的山东华工,有朴拙侠义的直隶华工。在赵世炎、周恩来、李隆郅的影响下,三千华工成为了三千虎贲之师,而赵世炎,当之无愧地成为华工中的旗手。

赵世炎回国后在北京、唐山任共产党北方领导人期间,偶尔遇到法国老华工,大家还是像对待亲人一样,把他当做工人真正的贴心人。

赵世炎、李隆郅带头成立的留法勤工俭学生中最大的组织被赵世炎命名为“劳动学会”,以致当蒙达尼派、工学世界社的勤工俭学生发起向中国驻法公使馆要求“生存权、求学权”的时候,赵世炎和李隆郅颇不以为然,认为他们是“无勤工之志”,手心朝上伸手向别人讨嗟来之食,不是真正的勤工俭学。

赵世炎要自杀

赵世炎在法国留学期间,有一张著名的照片,虽然这张照片留存下来的时候已是混浊模糊,虫蛀蚊咬。

这是一张无论是在留法勤工俭学史上,还是中共党史上都非常有名的照片:黄昏之贼。旁边有赵世炎的亲笔题词:“世炎志,一九二二年四月二十八日”。

赵世炎眸子透过发黄暗旧的照片发出的灼人光芒,炽热而执着。一身皱巴巴的工作服,头戴破帽,正在落日的余晖里苦读。这是在法国北方贫穷的乡下忙里偷闲、一刻难得的清静吧,也许是繁重劳动后的一次小憩吧。此时此刻,喧嚣远去了,呐喊远去了,法国士兵和警察马队跑过处所腾起的烟尘已化作心底的余恨而深埋胸间。

赵世炎留法照片——黄昏之贼(1922年4月28日)

赵世炎像一个“贼”一样偷来这片刻的时光为自己减压放松。一百多位同学和战友被法国当局押送回国了,自己的居留证也被没收了,他在巴黎和里昂等大城市已无立锥之地。留在法国的同学和战友的埋怨与指责使得这位进占里昂中法大学斗争的前敌总指挥身心俱疲。

赵世炎从里昂逃回克鲁邹钢铁厂的时候,一大批勤工俭学生义愤填膺,指责他们这些领头人上了法国当局和驻法公使馆的当,中了吴稚晖、李石曾的圈套,把最为杰出的一批留法勤工俭学生送上了不归路,并把广大学生热望的大学之门彻底封堵了。一向和他友善的劳动学会的领导人之一熊自难对着他嚎啕大哭,声泪俱下:“赵世炎,李隆郅,你们还我精英,还我同学!”一边哭,熊自难还不能自已地抽打自己的嘴巴。

赵世炎有口难辩,心力交瘁,情急之下,他大声喊过华工马志远,说:“老马,去给我买把手枪,我要自戕以谢天下,以谢国人,以无愧于勤工俭学的同学们。”王若飞、马志远、袁子贞等急忙把赵世炎拦住。王若飞请来了自己的舅舅黄齐生和德高望重的老先生徐特立开导赵世炎。徐特立捋着颔下髭须说:“世炎,你们还这么年轻,‘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哇。”

愤而辞去里昂中法大学教职的张申府急匆匆地赶来看望赵世炎。这个旅法中共小组的负责人对赵世炎说:“你的居留证被搜去了,留在大都市非常危险,随时都有可能被捕。陈公培已经被驱逐了,咱们的党小组不能再少一个最具战斗力的斗士。世炎,你马上去法国北方躲避一时,以图再起。”

赵世炎走了,张申府和刘清扬因为失去了职业,生活变得拮据起来,他们和周恩来商量:暂时先去邻国德国,那里的马克贬值,日子还好对付一些。临行前,他们在法国北方找到了赵世炎,他们和赵世炎相约,共同筹备建立旅欧中国少年共产党。“‘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周恩来说:“和森、隆郅、警予、公培他们被驱逐回国,我们留下来的人没有任何理由懈怠,我们一定要加倍努力工作,早日让赤旗飘扬在中国的上空!”

赵世炎就这样单枪匹马地逃到了法国北方,隐姓埋名,靠打零工、做农活儿、下煤窑挣钱养活自己。这张著名的照片,即摄于这个时期。

照片上的赵世炎,神情是专注的,甚至有些恬静,有些斯文,不似平日他的才华外露、热情有加,更没有一丝一毫他所题写的“贼”气。他一定是刚刚接到了张申府的来信,告诉他成立旅欧中国少年共产党的具体事宜,催促他回到巴黎,找李维汉,商量开会的具体时间和参加人员。这种因目标实现而产生的安宁感与这个只有二十多岁的青年人因辛劳而倍显苍老的面容,在照片里产生了巨大的张力。近百年过后,每一个目睹这张照片的人,都会从中读到生命中那种热腾腾的活力。时间永远不能隔绝的理想光芒,让这张普通的照片放在任何经典摄影作品中也毫不逊色。

通过这段非常人的生活,赵世炎“应当说是彻底见识了法国的资本主义本质了”。

两个月后,巴黎郊区布洛涅森林公园,就在中国留学生和华工们集会迫使北洋政府拒签《凡尔赛和约》的地方,历史和现实再一次实现了正义的对话,旅欧中国少年共产党正式宣告成立,中国共产党和法国共产党的双料党员赵世炎毫无争议地当选为第一任书记。他和周恩来、李维汉、尹宽等学生领袖共同担当起了在中国最有能力最有才华的留学生中发展赤色成员,向帝国主义和军阀开火宣战的历史重任。

自古英雄出少年,赵世炎时年22岁。

“作始也简,将毕也巨”是中国共产党的创始人之一董必武为中共一大会址的题词,言简意赅,颇有诗意。

上海法租界石库门房子里的那次聚会,一定要比1922年6月22日法国巴黎布洛涅森林里的聚会条件好得多,起码那是在室内开会,并且有饭吃,有处住。而巴黎的旅欧中国少年共产党的成立大会是在草地上召开的,头上有蓝天,地上青草茵茵,芳香阵阵,18把木椅是赵世炎让战友袁庆云从一个法国老妇人那里租来的,一把椅子每天租金一法郎。老妇人不放心,还要亲自到现场看看,她对会议的组织者赵世炎和任卓宣说:“你们这些年轻人,情绪激动起来,屁股下面坐不清闲的,损坏椅子我要双倍工价赔偿。”

身着米黄色大衣的周恩来从德国赶来,亲自察看会议的准备情况。他临来时,中共旅法小组的负责人张申府要他一定注意会议的安全问题。周恩来仔细地观察着布洛涅森林公园周围的环境,欣慰地对赵世炎说:“现在最不担心的就是安全问题,我们团团围坐在一起,谁也不知道我们在开什么会,还以为是中国学生野外聚餐呢。”

从几次学生运动中脱颖而出的学生领袖们,这一天纷纷从巴黎、德国、比利时、蒙达尼、哈里森、克鲁邹等地的工厂和学校齐聚巴黎布洛涅森林公园。他们代表着30多名“少共”成员,他们胸膛里有一股不可名状的豪情在击打着几乎沸腾的心脏,每个人都争着发言,每个人都想唱出那句“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

团团围坐的18把椅子被它们的主人漆成绿色,远处一望像一簇新鲜的树林,那是18棵茁壮的青松吧,而被它们顶在头上的,正是喷薄欲出的朝阳的赤光。

在这次成立大会上,旅法中共小组的成员、进占里昂中法大学斗争的总指挥赵世炎,众望所归,当选为旅欧中国少年共产党第一任执行书记。

赵世炎深具宣传鼓动工作的革命激情。不久,他和战友们就创办了《少年》杂志,成为宣传共产主义的一面旗帜。这份赵世炎任“少共”书记后最为关注的机关刊物,偏重于理论性,有很强的针对性;1924年,他们把《少年》改名为红色杂志《赤光》,这是一本充满战斗性的传播共产主义思想的刊物,一出手就卓而不凡,成为当年法国华人社会中的一枝“带刺的玫瑰”。用周恩来的话说,《少年》改《赤光》是“改理论的为实际”。从《少年》到《赤光》,培养了整整一代的中国共产党理论先锋。刚刚成立的旅欧中国少年共产党就是以这两本刊物为阵地,发起了一轮又一轮同无政府主义者、中国青年党、国民党右派、基督教青年会的论战。它开展的用共产主义思想解释中国革命问题的大讨论,等于是在帝国主义的腹地开办的“党校”,武装了中国共产党最早的一批精英。

《少年》《赤光》甫一诞生,就与掌握了在法华人社会话语权的《工余》《先声周报》等短兵相接,辩论格外激烈。赵世炎、周恩来、邓小平、李富春、蔡畅、尹宽、萧朴生、李慰农、林蔚等共产党人都是《少年》和《赤光》的写手,个个身手不凡,能言善辩,很快就把《工余》《先声周报》《青年会星期报》等“大报大刊”辩得体无完肤,丢盔弃甲,从此话语权和舆论导向转向了《少年》与《赤光》,以及后来的《工人日报》。

不仅从理论上辩倒了对手,驳败了敌人,赵世炎他们还“釜底抽薪”,把在《工余》杂志做编辑、刻印工作的陈延年、陈乔年等“高级专业人才”挖到了《少年》杂志社,令华法教育会一班奉无政府主义为圭臬的李卓、华林等人顿足捶胸。他们写信给吴稚晖诉苦,吴稚晖当下就被这两个他亲自介绍到法国勤工俭学的“叛逆青年”气昏了头,以致几年之后,当陈延年在上海被国民党反动派抓捕时,吴稚晖还亲自向上海警备司令杨虎发电致贺,称陈延年为“发生额下,厥状极陋……恃智肆恶,过于其父百倍……马克思煽出来的恶魔”。

说到陈延年、陈乔年兄弟“跳槽”,还得归功于赵世炎在克鲁邹结交的华工袁子贞。赵世炎正是通过袁子贞认识了著名的陈氏公子。当时,陈延年和弟弟陈乔年正在为华法教育会的无政府主义者们卖力地编辑《工余》杂志,他们的书报流通社里摆的也大多是《夺取面包》《互助论》等书籍。赵世炎让袁子贞和王若飞出面,请陈氏兄弟喝咖啡。

赵世炎说:“一个工读主义,害苦了多少勤工俭学的学子?进占里昂中法大学斗争的余波尚在,被逐回国的青年学子们的呼喊犹在耳畔,延年兄真要为‘工读’、‘互助’殉葬,吊死在无政府主义这棵树上吗?”

陈延年说:“我现在也是盲人摸象,理不出个头绪,浑身有劲不知道往哪使。李鹤龄打陈箓的枪还是我借钱买的呢。”

1927年10月,中共机关刊物《布尔塞维克》第一期刊登的悼念赵世炎的文章

“单打独斗、个人恐怖救不了勤工俭学,更救不了中国。”赵世炎掏出一沓文稿说:“我新近写的一篇《一个无政府党人和共产党人的对话》,这是第一部分,请延年兄不吝赐教。”

此后数日,赵世炎的这篇文章每写出一部分就先交给陈延年、陈乔年看。用陈延年的话说,赵世炎的文章像柳敬亭说书,看了第一篇就想接着看第二篇。

文稿看完了,陈延年招呼弟弟陈乔年收拾行李,马上搬家。陈乔年不解地问哥哥:“搬到哪里去?”

“巴黎十三区戈德弗鲁瓦大街十七号——世炎的住处。”陈延年说,“‘要想会,跟师傅睡。’世炎的文章是救世良药,走,我们投奔共产党去。”

从此,陈延年和陈乔年一同搬到了戈德弗鲁瓦大街十七号那个六平方米左右的房间,开始了他们手工作坊似的生活:陈延年刻写蜡版,陈乔年油印装订。那是新诞生的旅欧中国少年共产党的机关刊物《少年》。

陈延年、陈乔年把他们在《工余》杂志练就的刻印本领,毫不保留地用到了《少年》身上,使得《少年》杂志不仅文章漂亮,刻印装订也十分出色。

赵世炎说:“原来我写文章直接在蜡纸上刻写,涂涂抹抹,很不美观。现在,有延年兄加盟,我们的《少年》从小家碧玉一变而为大家闺秀了。”

有着崇高信仰的中国青年赵世炎,不但在异国他乡掀起了红色的革命浪潮,在国内——唐山、上海、北京,赵世炎的英名也更成为共产党人的代名词。

数年之后,赵世炎在他受刑的监狱里被凶残的敌人砍了头——因为害怕在前往刑场的路上被共产党人劫法场。据说,他精干的身躯在被砍掉头颅后居然依然挺立,吓得刽子手胆战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