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小札(五则)

2019-05-16 10:50刘逸生
读书文摘 2019年5期
关键词:兵书马超后主

刘逸生

曹操的兵法著作

曹操有一本军事著作,称为 《孟德新书》,读过 《三国演义》 的人都知道。据 《三国演义》 说,西蜀刘璋派别驾张松到许昌,张松言语不逊,曹操不予礼遇,张松只好投向刘备,献出西蜀地图,又陈入蜀之策,在这段故事中,插入张松为难杨修一节。杨修取出曹操所著 《孟德新书》,說是仿 《孙子十三篇》 而作。张松看了一遍,立即朗诵出来,并无一字差错。又故意说此书是战国时无名氏所作,曹操盗窃而得。于是,曹操把 《孟德新书》 扯碎烧了,自此不传于世。

这段描述自然又是有真有假。《三国志》 引 《益部耆旧杂记》 说:“(杨) 修以公(曹操) 所撰兵书示松,松宴饮之间,一看便暗诵。修以此益异之。”并没有曹操烧掉兵书的事。

曹操确实有过军事著作,王沈 《魏书》 云:“太祖自统御海内,芟夷群丑,其行军用师,大较依孙、吴之法,而因事设奇,谲敌制胜,变化如神。自作兵书十万余言,诸将征伐,皆以新书从事。”这里出现了“新书”二字,“新书”者,别于古代兵书也。

但是这部十万余言的“新书”又确实不曾流传下来,难怪 《三国演义》 有烧了的说法。曹操注解过好几种兵书。妣振宗 《三国艺文志》 列举有《太公阴谋解》 三卷、《司马法注》 (不知卷数)、《孙子略解》 三卷、《续孙子兵法》 二卷、《兵书摘要》十卷、《兵书要论》 七卷、《兵书略要》 九卷、《魏武帝兵书》 十三卷。后一种也就是 《魏书》 所说的 《新书》,出于自己著作,其他都是注解或抄撮古代兵书的。

《新书》 固已不传,其他注解古代兵书的著作,现在也仅存 《孙子注》 一种,也就是上面说到的 《孙子略解》。清人孙星衍校刊的 《孙子十家注》 收录曹操的注文,这是曹操军事著作中惟一幸存的了。

未看过曹操注 《孙子》 的人,也许以为其中有不少精彩的发明,其实相反,非常简略。例如 《孙子》 说“强而避之”,曹操注云:“避其所长也。”“怒而挠之”注云:“待其衰懈也。”“卑而骄之,佚而劳之”注云:“以利劳之。”“亲而离之”注云:“以间离之。”“攻其无备,出其不意”注云:“击其懈怠,出其空虚。”这样的注解,可以说是注也如此,不注也如此,读了只有使人失望。

关兴、张苞是“好心人的产物”

《三国演义》 写到关羽、张飞遇害以后,就用强烈的笔墨浓厚的兴趣来描写两员小将,一个是关羽的儿子关兴,一个是张飞的儿子张苞,在刘备征吴一役中,两小将冲锋陷阵,屡立战功,而又互相呼应,彼此救援,仿佛又是一对兄弟,写得颇为出色。读者真会以为这是实有其人,也确有其事了。

关兴、张苞是实有其人,但却不是实有其事。

关兴是关羽的儿子,但他不是一员武将。《三国志》 对他的记载很简略,不过是“少有令问,丞相诸葛亮深器异之。弱冠为侍中、中监军、数岁卒”这几句。“令问”是好名声的意思,可知他早就有点名气;侍中是皇帝的近臣,主持朝廷礼节,保护皇帝安全,以及答复皇帝咨询等;中监军则是在京城监督军事的。这两种职务固然重要,但却用不着亲自带兵打仗。关兴二十上下就担任这两种官职,说明他是年少有为的人物,但死得太早,说不上有大的建树。

张苞的记载更简单了,仅仅得“长子苞,早夭”五个字 (《三国志·张飞传》)。张飞的继承人是次子张绍,可知张苞死于他父亲遇害之前。他也没有当过什么官职;倒是他的儿子张遵官至尚书,后来在绵竹同邓艾作战时牺牲,不愧为名将的后代。

古代说书人对于史书上这样简单的记载,显然是不满意的。于是他们大胆驰骋想象,再塑造两个小英雄来。正如 《说唐》 故事,既出现了罗成、秦琼、尉迟恭,就继之出现罗通,秦怀玉、尉迟宝林一样,《杨家将》 不是既有杨令公、杨令婆,一郎至七郎,这还不够,还有什么杨八姐、杨九妹,更有穆桂英、杨文广,乃至十二寡妇等等吗?《后水浒传》 也出现了一批梁山英雄的后代,在反抗金人中出了大力哩。这是说书人的心愿,也是听众们的心愿。他们总希望英雄人物也有个英雄的儿子,能够继承父业,发扬英雄传统,而不是窝囊废,更不是变成“衙内”。

而且在刘备征吴这场大战里,少了这两员小将也实在显得寂寞。当时刘备手下实在没有什么名将,史书上只记载了吴班、陈式、冯习、张南、黄权五人;后来黄权投向曹魏,冯习、张南战死,吴班、陈式一生又未见赫赫战功。说书人对他们都不感兴趣,索性由自己来创造两个小英雄,于是场面热闹,听众也满意了。

《三国演义》 的严重败笔—— 刘后主可曾怀疑孔明

《三国演义》 有一段颇为读者不满的情节,那就是在第一百回里,杜撰了一段刘后主听信谗言,说诸葛孔明“有怨上之意,早晚欲称为帝”,又说“孔明自恃大功,早晚必将篡国”。于是“后主惊曰:似此如之奈何?宦官曰:可诏还成都,削其兵权,免生叛逆。后主下诏,宣孔明班师回朝”。于是孔明“仰天叹曰:主上年幼,必有佞臣在侧,我如不回,是欺主矣。若奉命而退,日后再难得此机会也”。于是班师回朝。

这段叙述,在历史上是没有的。事实上,那年是建兴八年,即魏曹睿太和四年 (公元230年)。这一年魏国要改变被动挨打的局面,主动派了大军,由曹真率领,司马懿为副,分数路向西蜀进攻。曹真一队,由子午道 (长安之南通向汉中的小路) 南入;司马懿则从汉水上游进兵,企图与曹真会兵于南郑。还另遣军队由斜谷 (五丈原之南)深入,又以另一支军马,由武威 (南安郡西北) 南下作呼应之势。魏国此次决心很大,以为数路并进,一定收到战果。当时诸葛孔明闻讯,命李严率二万人守汉中,自己另带一支人马开到城固 (今陕西省城固县)、赤坂 (今陕西省洋县东) 一线,准备迎敌。是时正当秋季,汉中一带下了连绵大雨,一连三十日不曾停止,山路绝断,运输不继,于是魏军数路皆退。

魏军撤退时,蜀兵并未前去追赶。这也是一种常识:大雨已一个月之久,加上山谷险阻,道路断绝,人马难行,即使追赶也没有什么收获的。而《三国演义》 为了热闹,却写孔明数路出兵攻击,大败曹真,又写了一封书信,把曹真活活气死。这便夸张得过了分了。此时又不好收场,便只有杜撰一个情节,说司马懿用计,使人离间刘后主和孔明的关系,而后主也居然相信了。

这是为了凑足“六出祁山”之数。事实上,孔明只有五出祁山。建兴八年这场仗,是魏军主动进攻,双方主力并没有交锋。倒是魏延另领一支兵马,西出雍州,大破郭淮于阳溪。这和出祁山是无关的。

《三国演义》 作者为了弄出一个孔明成胜而又退兵的理由,就说刘后主中了谗言,硬把孔明宣诏回来。却不知道这就把历史上孔明和后主的关系破坏了。须知后主在孔明当政之时,对他是绝对信任的,一些宦官的讒言,怎能动摇后主的信心?何况孔明奉了托孤之命,是个事实上的监督人,后主也不可能随随便便把孔明调遣回来。这同对姜维完全是两回事。所以 《三国演义》 这一回书,不特诬了刘后主,连孔明的形象也受到贬损。说它是罗贯中的败笔,实不为过。

勇将马超的虚虚实实

马超是 《三国演义》 所着力描述的勇将之一。

他的出场是在第十回。写马腾,韩遂率领西凉兵征讨李傕,郭汜等四寇,“只见一位少年将军,面如冠玉,眼若流星,虎体猿臂,彪腹狼腰,手执长枪,坐骑骏马,从阵中飞出。”马超一出场,就刺死王方,生擒李蒙,英风四射。那时才是十七岁。小说虽然只有寥寥一段,马超的英雄形象便已深入读者的心中了。

再到第五十八回,写曹操杀害马腾,马超起兵雪恨。二十万大军第一阵大败钟繇 (钟繇是个文官,又是著名的书法家,小说说他能出马与马岱交锋,也是随手牵合),第二阵就攻入了长安,急得曹操放弃南征之议,亲自到潼关抵敌。这一回潼关大败,杀得曹阿瞒割须弃袍,险些丧命。接着在渭水交锋,曹操又被西凉兵迫入船中,一阵乱箭,幸赖许楮死战得脱。这两仗,马超更似生龙活虎,勇不可挡。

第五十九回更写出一场热闹的戏来。许楮号称虎痴,是曹操手下一员大将,“目射神光,威风抖擞”。小说有意安排了马超与他的一场恶战。先是斗了一百余合,胜负不分。许楮性起,索性赤体提刀,与马超决战。又斗到三十多个回合,“楮奋威便砍马超,超闪过,一枪望楮心窝刺来。楮弃刀将枪挟住,两个在马上夺枪。许楮力大,一声响,拗断枪杆,各拿半截在马上乱打。”小说写到这里,真是笔酣墨饱,使人看了也眉飞色舞。当时历史上虽然未必有此事,小说却必须有此描写,方能充分显出五虎将的神威。至此,马超的动人形象,已在读者心中牢牢地树立了。

但是小说作者认为这还不够,还要再掀起一个高潮。这就是在第六十五回的 《马超大战葭萌关》。

本来,马超在潼关失败,逃回西凉,杀凉州刺史韦康,又被杨阜等人设计杀败,进退狼狈,只好投奔张鲁。在张鲁幕下,又被杨白等人猜忌陷害,就秘密写信给刘备,请求投降,其中并无与张飞厮杀的事。小说作者为了再替马超重重勾勒一笔,于是又撰出了同张飞大战这一幕。张飞的性格,自然和许楮有相似之处,也是越杀越性起的。两人开头也是“约战百余合,不分胜负”,张飞“不用头盔,只裹包巾上马”,又斗百余合,“两个精神倍加”,同许楮之斗略有类似。但是小说作者下去就变了写法,张飞要点起火把,安排夜战;马超也大叫:“张飞!你敢夜战么?”阵上二马相交,“点起千百火把,照耀如同白日”,再战到二十余合,马超是暗掣铜锤在手,回身便打。张飞闪过,却拈弓搭箭,回射马超,马超也闪过。于是二将各自回阵。

这一战是既显了马超,又显了张飞,同是不分胜负,却又和战许楮的写法不同。这是小说家的“移步换形”,手法颇为高妙。小说家之所以必须写马超两场大战,是因为马超入蜀以后,便很少有着手之处了。我们不妨从史实方面去看以后的马超。

马超在汉中穷途末路,进退两难,只好归降刘备。刘备拨出部分兵力,让马超率领开到成都城下,吓得刘璋失魂落魄,只好开门投降。马超因功封为平西将军。这些都是史实,《演义》 照抄不误。可是马超以后却是非常寂寞的,终于郁郁而死。《三国演义》 这就不提了。

以马超之勇,名气之大,归刘备以后,本应独当一面,在军事上有所作为。而其实不然。刘备得了西川,守荆州的仍是关羽,守汉中的是魏延,守巴西的是张飞,而马超虽为平西将军,督临沮,其实长期住在成都。刘备称帝以后,他升迁为骠骑将军,领凉州牧,但这只是空衔,兵权是没有的。

封建时代,等级,内外的区别非常严格,马超不属于刘备的嫡系,所以他在西蜀,一言一行都小心谨慎。不料有一回有人居然劝他造反,这就更把他吓坏了。

原来有个治中从事彭漾,原是刘璋时一个书佐,后来因受刘备信用,成为机要秘书,于是马上得意起来,把别人都不放在眼内。诸葛亮因劝刘备外调彭漾为江阳太守,彭漾心怀不满,临行时往见马超。马超顺口说:“以你的才干,大家都说应同孔明、孝直 (法正字) 诸人并驾齐驱,为什么被调到外郡呢?”彭漾愤然道:“老家伙越来越荒谬了,有什么可说。”跟着又神秘地对马超说:“你能到外面起事,我在内里策应,天下是不难定的。”马超听了,大惊失色,默然不答,后来还把彭的话向上报告,于是彭漾因罪诛死。

马超“忧谗畏讥”,更怕彭漾是有意试探,自然要向上报告,这不能说马超干的不对。

然而也可知他处境的艰难。他给曹操杀了满门二百余口,大仇未报,寄人篱下,无从施展,心情的凄苦可知。刘备称帝第二年,他就病死了,不过才四十七岁。他的一生是可悲的。

《三国演义》 对于彭漾这段史实,有意作了曲写。第七十九回说,彭漾和孟达是好友,探知刘备暗中要处置孟达,便派心腹人持书暗报孟达知道。不料此人半路被马超巡军捉获,马超知道此事,就故意用计,让彭漾说出反叛的话,然后去报告刘备。这样,就被马超“忧谗畏讥”的真相掩饰过去了。这也是小说家为了维护刘备的苦心。

于吉—— 一个大有来历的道士

《三国演义》 中 《小霸王怒斩于吉》 这一回,读者只觉得这于吉无非是个兴妖作怪的道士,对他没有什么好印象。

其实这个人是大有来头的,他同黄巾军领袖张角还有些师弟渊源呢。

原来在汉顺帝时 (公元126—144年),这个于吉已在民间传道。他传的道,同张角一样也叫太平道。《三国志》 说:顺帝时,有个道士叫宫崇的,上了本书给皇帝,名叫 《太平清领书》。据说是他师父于吉在曲阳 (东汉曲阳在今江苏省沭阳县东。西汉曲阳在今淮南市东) 泉水上得到的神书,共百余卷。又 《后汉书·楷传》 说:这本书是“以阴阳五行为家,而多觋杂语。”也就是用阴阳五行学说来占卜祸福,预测时运的迷信玩意。当时朝廷的官员看了这书,认为“妖妄不经”,把它没收了。不过此书也假借了一些天灾、星变的事,来劝告统治者“修德行善”,所以并没有治襄楷的罪。《襄楷传》 又说:“后张角颇有其书焉。”

可见后来黄巾起义,也同于吉有些关系。张角自称“太平道”,它的宗旨就出自 《太平清领书》,这是可以肯定的。

但是于吉和张角毕竟没有同走一条路。于吉不搞武装暴动,只是在江南一带传道。史书上说于吉在吴会 (今江苏苏州市)“设立精舍,烧香读道书,制作符水以治病,吴会人多事之”。有一次,孙策大会宾客于郡城门楼上,于吉却穿起华丽衣服,携一漆画的木箱子,从楼下走过。诸将宾客中竟有三分之二的人下楼去迎拜他。这就触怒了孙策,把他关了起来。信奉他的人都使妇女入见孙策的母亲求情,孙母也替于吉说好话。不料更激怒了孙策,终于把他杀了。

于吉在顺帝时已经传道,至建安五年 (公元200年) 被杀,死时大约已九十多岁。杀于吉这事在当时是很不得人心的。所以孙策死后,就产生了于吉索命的神话,还说于吉的尸体半夜就不见了云云。

看来于吉是个从事传教的教长,他的宗教固然曾影响了张角,对东汉末年那次农民大起义也有一定促进作用,但他本人却没有参与进去。近人有说于吉是个游方道士或江湖医生之流,或说于吉是中途失败的农民领袖,恐怕未必很恰当。

他的 《太平清领书》 又叫 《太平经》,原有一百七十卷,现只残存五十七卷,收在明代的 《道藏》 里,是中国哲学史很有价值的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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