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斌
那段日子就像一块过期的面包,又干又硬,为了填饱肚子我们别无他法。
人生的很多部分,之前觉得是浪费、多余、痛苦、无意义,但在抵达终点的那一刻都具有了无与伦比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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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6月24日,高考成绩公布。我的世界开始兵荒马乱。查分数、填志愿、报复读班……过去短短几个月,竟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让人回想一遍都疲惫不堪。大巴车缓缓开动,我靠在玻璃窗上,路旁的风景急急倒退,像一首沉默的诗歌。压抑了一个暑假的不甘、悲伤、困惑像啤酒瓶里的泡沫终于破盖而出,把我淹没。
在学校,复读生们被单独安排在一栋楼,与高三年级正好面对面。每次经过走廊,我都低着头匆匆而过,害怕会看见对面楼上不屑的表情。寝室每晚十一点钟准时停水,晚自习回来的我们经常赶不上洗澡,寝室里常弥漫着一股酸臭味。小小六平方米的地方挤着八个人,唯一一台电风扇没日没夜疲惫地转着,蚊子吵得人心烦意乱,那些飘浮在空中的粉尘,随着呼吸进入我的肺叶里,渐渐堆成了一座坟墓……那个夏夜,我被冻醒了两次,我翻出棉被把自己裹得密不透风,却还是觉得冷,脸上凉凉的,原来是流泪了。我看到自己并不理想的高考成绩时没有哭,涨红着脖子和父母据理力争时没有哭,送拿着录取通知书的小伙伴踏上火车时没有哭,可是那晚,冷冷澹澹的月光打在成堆的试卷上,我突然感到无比恐惧,害怕燃烧到最后还是必须直面自己的无能为力。
入学第一周,我常常会在下晚自习后看见一些熟悉的身影躲在树下抽泣,她们身子越缩越小,影子很快就被夜色吞没了。我轻轻地跑远,怕打扰这个有故事的夜晚。如果没有人能理解这段灰头土脸的日子,那至少现在居住在同一个世界里的我们需要彼此无声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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橘子姑娘是九月初加入这个班级的。她的个头不高,白白胖胖,身上散发着清冽而新鲜的橘子味。课上,我的衣服被人轻轻戳了两下,回头,秋阳刚好透过她的脸颊,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见到一排亮闪闪的牙齿:“嘿,吃橘子吗?”
相处时间一久,我发现无论学习有多累,橘子姑娘都和《大话西游》里的唐三藏一样,只要逮到机会,就非得给你来一场声情并茂的演讲不可,活脱脱一副天赋型相声演员的模样。我喜欢这个率真、潇洒、有趣的姑娘。
中午,当我们都在为节省一些可怜的时间干嚼泡面时,橘子姑娘慢悠悠地踱回寝室,从衣柜里翻出藏得严严实实的电饭煲,煮一碗香糯的红豆饭,拌上几勺牛肉酱,吃得红光满面。“食堂饭菜又冷又硬,有一次,我在糖醋排骨里吃到了小强的胡须,你没有听错,小强!”橘子姑娘好像在说国家机密一样,表情夸张得如某牙膏广告上的海狸。“如果吃不好,我一整天心情都会不好的。”作为一名资深的吃货,我无比赞同这条“橘子定律”。
每个星期天,我和橘子姑娘都会有一段美食之旅。当其他人还在书海里埋头苦战、无法自拔时,我们会溜出校门,坐一个多小时的公交车去市中心觅食,买带着透亮露水和油绿叶子的橘子吃。回来时,夕阳在天空中蔓延出好看的轨道,整片秋野都在沉睡,披红挂绿的落叶覆盖满整条公路,似乎所有的站牌都写着九月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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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尔滨的冬天又冷又湿,整个人仿佛浸在冰水里,呼吸间都是沁入肺腑的冷。我们把窗户关得死死的,不停搓手跺脚可还是无济于事。我们哆哆嗦嗦,耳边咳嗽声和擤鼻涕声此起彼伏,笔下的数字渐渐模糊……
一天,数学课后,班主任突然变戏法似的从口袋里掏出几个鸡毛毽子,笑容狡黠道:“全体起立,去走廊踢毽子。”“天啊!”我们面面相觑,丧着苦瓜脸“鞭笞”老班的独裁专制,不情愿地磨蹭着来到室外。北风立即粗暴地在袖子和领口间奔逐行走,我们一脸凌乱,立刻石化成一尊尊雕像。“快!踢起来!踢起来就不冷了!”一个……两个……三个……人群慢慢有了动静。“嘿哧嘿哧!”我们浑身冒着白白的热气,每个人头顶都有一朵小小的、轻盈的蘑菇云。老班不知道从哪里拿来了一个开水瓶,他走到我们的桌前,一个一个拧开我们的保温瓶……在他的“监管”下,每天下课踢二十分钟的毽子成了我们班的保留节目。
元旦,隔壁楼张灯结彩,衬托得我们这栋楼越发惨淡。班主任走进教室,我们看着头发半白、平日总是西装革履的班主任穿上粗布大衫,手里还抱着一把吉他,伪文艺青年的模样滑稽极了。“今天是元旦,我们也来庆祝新的一年如何?”“班主任万岁!”大家一阵欢呼,纷纷抢着买糖果,搬桌子。几个学霸嘴里嘟囔着浪费时间,眼睛却是笑着的。
老班坐在教室中央,舒缓的旋律从他的指尖滑过:“当夕阳照亮了肩膀,一寸寸缩短了梦想/当我高举理想的火炬,天空却突然下起了大雨/命运啊,能否给我不会坠落的翅膀/在天空,努力的飞翔/沿着从不平坦的方向……”阴绵绵的天空突然放晴,阳光像一个个韵脚,很温馨地一寸一寸填满教室的每一处角落,温柔的光线能把心底的潮湿照亮。我们沉默着轮流在墙后的梦想榜单上一笔一画地写下理想大学的名字。
成长就是一场场敌军突袭,没有人是全副武装好后才投入战场的。我们谁也不知道明天等待我们的是凯旋或是溃败。班主任的歌声穿过漫天烽火和铁衣铜墙,至少在这一刻,我们曾拥有完完整整的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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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高考只剩下一个多月,我们一个个皮肤粗糙,灰头土脸,像刚从地里刨出来的洋芋蛋。镜子里的自己,因为熬夜而水肿的眼睛,脸上堆着起皮的碎屑,原先引以为傲的秀发油腻腻地贴在额前。
人们习惯性将六月称为毕业季,其实在复读班的每一天都会有人进来或离开。复读班在某些意义上其实更接近金庸笔下修炼武功的暗室,它无法保证每一个人都能练得绝世神功,但至少从这里疗伤出去的我们不会显得太脆弱、太狼狈。
那段日子就像一块过期的面包,又干又硬,为了填饱肚子我们别无他法。幸运的是,橘子姑娘和班主任的出现,让我的面包多了抹上乳酪的香醇与甜腻。我曾经以为第一次高考落榜对自己会是毁灭性的缺憾,如今看来,人生的很多部分,之前觉得是浪费、多余、痛苦、无意义,但在抵达终点的那一刻都具有了无与伦比的意义。
我常常会想起在复读班的日子。无数个深夜,我和橘子姑娘做完习题,锁好门,穿过无人的走廊,站在楼梯口时用尽全身力气大喊一声,声控灯一盏接一盏地在黑暗中亮起,便觉得未来还是亮堂堂的。我们会永远勇敢而无畏地走下去,哪怕这段时光没有姓名,不为人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