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原
1
清晨,那只通身乌黑的红嘴鸟儿又在阳台上滴溜滴溜地呖呖鸣啭。春天来的时候它就来了,每天来。
它来的原因,我想是因为与阳台咫尺相邻的这棵海枣树。
据说海枣树是世界上最古老的树种之一。这个春天,海枣树又抽出几片巨大的披针蒲扇叶片,油绿而有光泽。阳光猛烈时,摇曳的树影间浓荫遮蔽;春雨酣畅时,仿佛又撑起硕大的叶片雨披,倒也雨打不进。这,就是那红嘴小家伙喜欢它的缘故吧。
2
多久了?一直都喜欢树。
曾经做过一个心理测试:你是一位旅者,在经历一场精疲力竭的冒险之后,眼前突然出现两条路。一条通往森林,一条通往草原。让你选择。
毫不犹豫就选择了森林。对于一个疲惫的旅者,森林可能意味着危险与变数,而草原,则显得格外平和与美丽。但在我心中,森林的世界,就是立体的生命诱惑,是与尘世似是而非的魔幻天堂。
甚或每年一个人的国内外游历,总是喜欢去有各种大树和森林的地方。
3
树是什么?
树,是最早与人类生命进化过程无法分割的伙伴。
如果说,地球初生时,海洋占据地壳表面的三分之二,那么,在另外三分之一的陆地上,将近三分之二的生态系统,便是树木——森林。包括热带雨林、亚热带常绿阔叶林、温带落叶阔叶林与寒温带针叶林,它们共同组成陆地生态系统的核心,至今仍然栖息着地球上三分之二的陆地动植物物种。
树,地之上一半,地之下一半。地上的身躯枝叶,迎天风天雨,纳天公之阳气,地下的根系则恣意伸展,尽情汲取大地之母的阴柔水气。如同人体的阴阳调和,树在乾坤阴阳的调和运行中,年年抽枝、发叶、扬花、结果。生命的年轮一圈圈壮大,叶生叶落,花开花谢,代代延续。
自有“人类”与“居住”概念以来,树,就是人们须臾不可分的亲密伙伴。原始人穴居之前,是住在树上的。即便后来古猿缓慢进化成人类,树居或森林居,树木与森林也陪伴了原始人类相当漫长的时光。树,是人类文明之摇篮啊。
就连中国神话中最重要的太阳传说,也与大树有关。《山海经·海外东经》:“汤谷,上有扶桑,十日所浴,在黑齿北。”《楚辞·九歌·东君》:“暾将出兮东方,照吾槛兮扶桑。”说的都是太阳每天从东方那棵叫作扶桑的神树上升起。上古时代,中华文化的“太阳说”与树木如此关系密切,对树的崇拜,早早就融进了华夏先民的宇宙观里。
纵观天下黎民,开基建业之处,皆为有水源的所在。而有水源的地方,必有森林大树、必有茂盛植被。此为水土之涵养。有树、有林,方保水保土,方有动物、植物和微生物彼此相依的链条,方有万物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神秘循环。
就如村村寨寨,那村头和水源地的风水林和风水树。
就如十里八乡,那乡规民约里谁也不能动一根指头的神树和祖祠林。
4
骨子里关于树的情结,纠缠了很多年。
20世纪70年代,因为可悲的无知,也因为最原始的生计,轰然倒在我手中扁锯和斧头下的各种树木已无法计数。闽西大山中那些葱茏繁茂的参天大树,吱嘎地哀叫着,在喊山与斧锯声中悲壮地倾覆,化作粗陋的木板包装箱甚至“漂亮的劈柴”……很多年来,我都为此深深忏悔,曾有《树之祭》的文字写下自责自警。每年植树节的日子,也尽我的努力参与亲手种树,一心赎回罪孽。
随着视线的延伸,20世纪以来中国大陆树木森林的惊人锐减令我瞠目结舌。20世纪50年代毁林烧炭“大炼钢铁”浩劫、70年代“学大寨”毁林造田的浩劫、80年代許多乡村片面理解“分林到户”造成砍伐成风的浩劫,是中国原始森林、成年与未成年树林惨遭涂炭的三次高峰。那些树,从幼树成长为参天大树,需要几十年、上百年甚至数百年,而灭绝在人们手下,只需要几分钟。
后来去台湾,看见日本人当年曾在阿里山掠走了那么多珍贵的红桧木——据说那种珍奇千年巨木被运到日本,用于建造各处神社,可以千年不蛀、不朽。今天游人津津乐道的阿里山小火车,当年绝非罗曼蒂克的旅游专线,而恰恰是日本殖民者大量砍伐红桧的运输线。也许是大肆砍伐发生树倒压死人的山难吧?日本人自己都深恐砍伐太多红桧而内心惶惑,他们在阿里山密林中竖起那尊巨大的铁铸“树灵塔”,祈求山神不要再惩罚他们。
5
多年前,在闽西梅花山自然保护区海拔2000多米的山巅,看见被霹雳雷火烧毁的一片原始森林。那些死于非命的树木,将焦黑的树干和枝丫伸向天空,就像无数双高举的双臂,齐齐向苍天伸展,在倾诉着什么,祷告着什么。每一株死树,都像一尊不屈的雕塑,又像是一个悲伤的灵魂。这惨烈的场景至今依然令我震撼不已。
灾难大片《绝世天劫》《2012》和《后天》等,令人发指和恐惧的,不是天灾让人类毁灭,而是人类对大自然无节制的索取——几个世纪以来,随着城市的扩张和绵延,人类如蝗虫般循着森林的方向不断啃噬。人进,树退,荒漠化如猛兽无边际蔓延,全球干旱与温室效应已不可逆。
就连我常常登临的市郊猫耳山那片山林也是如此。沿着洒满束束阳光的森林步道登山健身是何等的惬意,但那个春季,原先蓊郁的松木森林,只是数日之内就被砍伐殆尽——一种让满坡松树迅速枯黄死去的病毒,很像随人类进化而变异的种种病毒,凶猛异常,仿佛一夜之间就将灭顶的凶讯带给整片森林。城市林业局只好砍伐了整座山的松树,仅仅为了病毒不再随风传播给不远处的国家森林公园。
绝不是危言耸听:人类的摇篮,呈现大自然多样性的大面积热带森林和温带森林,这些地球陆地植物、动物、微生物的最佳栖息地,正一天天面临灭顶之灾。而今,全球温带地区大部分森林已经遭遇的厄运,正迅猛蔓延到热带森林。联合国粮农组织统计,全世界每年有1200万公顷的森林消失。地球上几乎一半的原始森林资源已经消失,另外30%也因为破坏而严重退化。
越是城乡一体化、人群迅速膨胀的地区,居民越是需要毁林用地,需要木材用于建筑、家具、纸张、包装物甚至燃料……大量不可再生的原生态森林被蚕食殆尽。某些速生的人工林,往往只是急功近利的短期补救,未必符合本地生态平衡和固有的生物链循环。
那种仙境里才有的万物唱和的原始林带,那水泥森林以外无边林莽的原始之地,如今中国还有多少?
6
《森林美学》这部书,让我看见了人与树之间,除了基础的、物质的、关乎生存的关系之外,还有精神的、哲学的、未来学的关联。
树,不仅有荫庇人类,供人类栖身、生存的基本意义,又因与人类朝夕相处,被人类长久依赖,而伴生了情感和美学意义。包括树的外形、色彩、身姿、韵味、声音、气味……都有了某种特殊的美学意义,进而有形而上的哲学意义。
人居环境美学,是当今社会的新兴学科。人需要向树木与森林探求的奥秘、获得的美与生存的启迪,今天尤为重要。
由于树的生态繁衍属性、群落属性与人类生态与社会系统极为相似,又与中国传统哲学阴阳和谐的生命轮回、万物相生说等极为吻合,因而,如果对其种群、习性、生态美学与环境变迁影响等加以全面深层解读,导入生物学、社会学与经济学、环境学的概念并跨界别综合研究,使之成为人类新的共有的精神财富,善莫大焉。
不是吗?天地四季,树以自身的四季从容对应。
物质不灭,树以自身的轮回对应。
对了,如果季节和阴阳调和,就连枯木,也有可能当春再生。
爱树吧。爱树的所有生态学、经济学、社会学与哲学的意义,以及它的美。
这是现代人甚或未来人,必须永世保有的基本素质。
7
“完了!”
和我一同拉着大锯的阿格突然就这么大叫一声,脸色唰的一下变成白纸。
我在刹那间明白,那个伐木者最不愿意碰见的事情,发生了。
——僵树了!
眼前的树是那种一个人无法合抱的大松树,口径大约有汽车轮胎那么粗细。砍伐这样的大树,一人一斧的作业方式不管用,必须是一人一头两人合力的扁锯才行。方法是:先看好树的长相和山势,在预计树重心倒下的方向(一般是树木面向坡面向下倾斜的方向),先锯开树身的三分之一,这地方由于锯齿的关系会留下一条厚度约为1厘米的锯缝,然后拔出扁锯,再从树干相反的方向(紧靠坡上的方向),并且要比刚才的锯缝高出两三厘米的地方,再次开锯。如果目测准确的话,随着第二次“哗哗”拉锯进展过半,上面这个位置的锯缝会随着整株大树上方重心渐渐下移而将锯口越张越大,而先前树身下方那条锯缝则越来越闭合。这样整株大树将要安全顺利“顺山倒”。但是,由于很多松树并非笔直地向上生长,主树杈的伸展方向、树身的无规则扭曲等,都會给预先的目测带来误差——而当你不能预估一棵树的倒向时,就是伐木者潜在的危机了。
那危机的标志是:当来自两个方向的锯缝渐要接近仅剩一两厘米的时候,两条锯缝没有出现变化!也就是说,这株大树接下来的倒向完全不能预估。试想一下,一棵重达数吨的大树,它的树干已经几乎被锯断,上下两边锯缝仅差一厘米就要合并,而它居然僵在那儿不动。这时候,每个下一秒都可能发生突然变故。就算林间一阵风刮过,都会造成整株大树树干的突然动作,而动作的方向是——任意方向。
更要命的是,这时候大树倾倒,并非那种能让处于树根部的伐木者放心的“顺山倒”,而常常就是那种树干猛然平移的“横扫”。只需“咔嚓”一声,紧靠树干的伐木者就会一命归西。
而此时,天呐,怎么办?!
两边的锯缝眼看就只剩不到半厘米就要接合,大树却依然不动如初!
两个男人顿时面面相觑,心脏狂跳不已。
阿格从脖子上扯下毛巾,朝树的一边扔了出去。
阿格脱下上衣,再扔向空中!
我也照此办理,脱下外衣抛向同一方向!
这是山民教过的方法,说是抛出的物件也许可以造成一点风,让锯“僵”的大树或许能在微风中重心移动,继而倒下。
当我们两个脱到只剩下裤衩的时候,大树依然不动。
我觉得耳朵支棱着已经竖到树梢!眼睛也挂在树梢——我们不知道下一秒钟会发生什么。
那是我插队到这个耕山队的第二年。阿格是长我几岁先来队里的厦门知青。
我对阿格说:“你比我有经验!你离开,到倒树半径外去看着树梢,我慢慢从两侧斜着慢慢锯,一有动静,就告诉我跑的方向!”
阿格满脸是汗,定定地看着我几秒钟,说,好。
接下来的时间我觉得好长,也好短。我目不转睛盯着阿格,一只手扶着树干,希望能感知树的动向,另一只手一下一下地拉着扁锯,尝试锯断那最后的一厘米。空气仿佛瞬间凝固……忽听得阿格大叫:“动啦!顺山!”然后就是“哗哗啦啦”“咔咔喳喳”!最后,就是阿格跑回到业已浑身无力坐在坡上的我跟前,张大嘴激动地叫着什么,而我却恍如他是哑巴的怪异样子。
多年来我一直在脑海里反复出现这一幕恐怖的情景。我俩的命,算是捡来的。
特别是一年一度的植树节来临。
我总在内心里对自己说:一定是那年月我在耕山队砍伐的树木太多,山神爷要惩罚我们了吧!这次算是开恩,只是吓唬吓唬。
所在的那个耕山队,叫作上杭县南阳公社射山耕山队。耕山队清一色的知青。我们10名从上杭一中来的应届知青上山前,队里已有20多名厦门来的知青了。
耕山队,顾名思义,除了在山下农民划出的几十亩山垄冷水田种植水稻,就是在山上“找副业”了。开始还是种植土茯苓等中药材、满山坡摘拾油桐子卖了换钱,或者是砍些椴木种植食用菌类,后来就发展为没有水田农活时,上山用大锯每天放倒几棵一抱多粗的大松树。砍树的目的是为了把这些上好的松树裁成段木再锯成薄板,钉成肥皂箱,六角钱一个卖给县城的肥皂厂装肥皂!
大树成林,需要成百上千甚至亿万年漫长的生长繁衍,而蓊郁的山林生态世界,千万年来又涵养多少生生不息的生灵。
而我们,只需平均四五十分钟,就能伐倒一株百年大树。
悲叹和沮丧之后,是多年来的深深忏悔。
如今,我每年都参与植树,仿佛今天多种植一株树,就是为当年的愚蠢赎一分罪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