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国安宁如昨（组诗）

在 汀 州

江上早无船帆，航道止息

盐工散去后，只剩苔藓

在修补草鞋与青石的关系

水流急，已经很少有人重提

烟袋的香气。旧时小曲，唱尽佳人才子

保长走过店头街，去改小了褂衣

柳荫深处，坐定三两绣花老人

一根细长的丝线收住心，才最终

将凤凰掌握于缎面之上

机械轰鸣中，来自外乡的施工队

将路牌吊上杆顶。从前诀别的伤感

在年初刚刚被拓宽了三倍

婴儿咬紧乳头，被继承的午后。宗祠坍圮

而廊柱戳穿屋顶。那种痛据说只有

被孽子忤逆过的父亲才能感知

后来的家书里，南国有过几番小动荡

但究竟归于安宁。一切都得益于家训

粗厚的树叶，将阵阵寒风，举过竹林

春 日 看 海

海滩上数点脚印

红嘴鸥练习倒影

北方省份寄来长信

说见字如晤，今年的春天

要迟于往年。落款只有一个字

笔迹清秀，就像深埋地底的种子

镇上正在欢庆元宵

人群早早来到神庙

古老的脸谱，表演傩舞

一半是硝石，飘在风中

一半是被重复的祷词

它们让尘世有了高下

云层要来缝补命运

只能借雨水当丝线

可速朽的日常使人发愁

父亲久久没有开口，离开了母亲

他越来越孤独。但只要他回头

就能看见我们，还站在身后

夜 行 长 安

漫步长安的大街

在一个深夜

月光照临钟鼓楼

我的维吾尔族小伙计

来自遥远的阿克苏，此刻手抓

一撮孜然，往烧烤架上轻轻撒

谈及故乡他眼泛温柔

河水流經胡杨林，当初哺育李白

也矫正过玉石在河床里的发音

有一年诗仙来到这里

去酒肆买醉，给友人写诗

孤独的盛世徒增冠冕

两个流浪歌手在弹唱

汉人温良，匈奴彪悍

是音乐让听众道弟称兄

唱起远方，那远方白于雪那远方细如盐

大海暂时劝住国家：有时辽阔

带来荣耀，但也令人无比悲伤

涌 泉 寺

庆历六年秋，接引大宋进山的

是邵去华、苏才翁、郭世济和蔡君谟

他们后来把游记勒在悬崖上

山川寡淡，世人多情

石头乐于贡献皮肉

却不愿显露刻骨的悲悯

眼见天色渐暗，一群人徒步归寺

今时回荡的笑声

恰是九百多年前那阵笑声

国家只有一座廊院，分给寺庙三间草堂

月光摸到宗师祖庭

剃度成为一炷青烟

粗编的草席面墙铺开

被顽石打败的古代

正在割让子孙的尘缘——

僧侣和官兵行礼作揖

身后各有一段蜿蜒的山路

像骑着两条龙在松海相遇

明月高悬的晚上

在江滨共进晚餐

是明月十一时

河水绕着脚下哗哗地流

餐盘间堆满土豆香菇玉米

和韭黄，烧烤架上它们慷慨赴死

连同从土壤里带出的乡愁

我喜欢的女人就坐在对面，不久前

才烫过卷发，这暗示她热爱着

一波三折的生活

有时举杯引发短暂沉默

我怕她猜透我的心思

也怕她猜不透我的心思

在那之后我送她回家，将她还给

一扇门，和门背面的梦乡

我渴望鱼水之欢，但一切止于幻想

她会对我说晚安，在明月高悬的晚上

两年以来，都是这样

她也许知道我爱她，也许还并未觉察

象 田 院

雨声穿上高跟鞋，在庭院来回踱步

小窗幽闭，春日归迟

年轻的少妇沉默寡语

孩子削木为剑，在走廊里

刺杀虻蝇。偶有汽车开到

他就跑向大门口去看

麻醉的药力刚过，老人惺忪醒来

他希望第一眼看见

儿子守在身边：余生里他以他为记挂

父子二人约好天晴后下一盘棋

棋子落在木质棋盘上，棋局惨烈

他让出父亲的位置，他赢得孤儿的身份

妻子挽着他，走在湿滑的石道上

穿素服的小两口，唯有一代人

才能搀扶同一代人走得最远

回到老厝东厢的第二进房间里，蚂蚁

搬运面包屑——爱，这个从她齿缝间

掉落的词语，正在拯救低处的民族

潮 安 记

江流目送我们回福建：今夜惜别

有属虎的伤感。对岸传来敲锣声

铜的泪腺中，火星早已交给了命硬的人

想起多年前，乱蛾如豆，秋月无垠

庙宇里淫祀的神祇，据说曾有功于社稷

一盏瓷壶，将树叶的姓氏迁入茶杯

主人是一位丧偶的妇女，潮绣美丽

点缀在孙儿的肚兜里

针孔处吐出人生，看不到半点锈迹

茶桌旁，我在翻一本破旧的书

就是不断把书的右边，借给左边

让这片家园，只剩下海水的厚与故土的薄

再见，潮安。妻子把头埋进了

我的臂弯。动车飞过桥梁

整个二月都在发出轻微震颤

雾在林间，甘蔗赴死，前路是一段

甜蜜的旅程。愿亲人如松木蒙受覃恩

落籍灶膛是顺民，置身刻刀下，也有宗教可

皈依

象 埔 寨

火把到这里寻找过废墟

而遗忘在点灯。断碑抓住景定三年

如同灯芯抓住火焰

丑时既过，香案倾斜。黑色家猫舔舐毛发顺

便

也舔舐神像的霓裳。一千多年来

舌尖上的倒刺，将信仰抚养成长

只有几件事在永恒进行：生老、病死

或者迁徙。人们搬运木石建造房子

木石也将他们，反锁于自己坚固的属性

或者摧毁，日复一日的居住

耗费着无尽的生灵。春来时新鲜的争吵

仿佛冬笋在灶面

餐桌上摆满丰盛的早餐

白粥与肠粉，搭配凤凰单丛。古老关系里

冷却是妻子回敬沸腾的唯一方式

正午时，窗台上的小草派出阴影

去房间清扫她的泪——

在光的孕育中，那草暂时得到了盐的命名

黄 冈 河

茶山把江流过继给平原

清晨慷慨，人群交换方言

整座小城被用来接壤闽粤两省

阴雨缓缓犁过这农历中的一天

四点金老屋里，扫帚在归拢破碎的声音

就像舌苔小心翼翼，抵达辛辣味觉

一生中充滿了悲伤的时辰

今日的悲伤，是瓷器上的花

没能以完整的样子，交给裂缝

有时在江面，船只归来

留下长长的辙痕

父亲从婉约派宋词里，带回文士的忧郁

妻子并未如期去接他

节气正值小雪

但小雪不会真正降下岭南

他的余生即将这样度过——

茶索蜷曲而细长，只有水做的

钥匙，才能打开这上锁的孤独

在 饶 平

未有过多的选择：从三饶镇

去往黄冈的路;把桥建在南门口

只能得名南门桥

江水宽于明朝，长过文言语法

在市井的居留。当它平静如纸

老人借助钓钩，温习古老句读

夜里，雨水肆意挥霍着

天地的空旷。临近假期最后一天

女儿在房间打包行李

既然执意要走，那就请远方

以失败教育她，就搂着妻子站在摩托车旁

目送长途客车渐行渐远

在初七日。天晴。宜白发攻陷双鬓角

忌返程途经小学校

和市场里邂逅比目鱼

没有人理应老去

但一切都需被缅怀

听！即使只有凤江在入海

临潼的冬天

北方越来越凋敝

柿子树掉光树叶

河床干涸，冬日冗长

走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小学生

孤独如动物，迎接他们的

只有数公里外传来的犬吠

院子里，母亲在旧婚姻中

越来越荒芜，一颗自然脱落的石榴

沿着水沟滚了好久

幸好还有一日的暖阳

将人世安慰，幸好渭水和泾河

尚以旧情怀巡视秦岭

有人下定决心去南边

要坐火车，今晚就出发

听说那里才是命运的阳面

但何须至此？车厢背起国家

握住铁轨做俯卧撑

毕竟隧道幽深，寒潮也凶猛

春 光 归 途

春光明媚，暖风含糖

机械打理灌木丛

青草的灰烬，向瓦砾托孤

转眼多年，这个地方让出的空旷

开始有了动车经过。整节车厢

在午后，只剩音乐与广播

一位少妇从座位起身，水已烧开

婴儿入梦，那暂时不在场的婚姻

拓着她曾深陷过的轮廓

有时乘客来回穿梭

侧身看见舷窗外

遍地是红砖、青禾和香火

在一种巨大的惯性中

大海反复强调肤色

村庄遗传优柔的性格

列车平稳向前，桌椅轻轻摇晃

只有少部分人在低声谈论

南方人事的微妙变动

作者简介

年微漾，原名郑龙腾，1988年出生，仙游县龙坂村人。作品散见于《诗刊》《福建文学》《星星》《扬子江诗刊》等刊。出版诗集《一号楼》《双程票》。现供职于福州市文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