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满航
路边的车子突然就发起疯,“哇呜哇呜”尖叫着把昏睡的黄不识从梦里叫醒。他在惊厥中四望,极力调动着疲惫迟钝的感官,却仍想不起是何时、又为何坐在这银行营业厅外的台阶上。夜空无边无际,大地一片苍茫,雪花仍在飘飘,就像观赏过的舞台剧的背景。雪花落在他的头上和领子里,悄无声息地化成了水,带着冬夜独有的悲伤钻进他的血液中,生出令他厌恶的冰冷寒凉。他拨浪鼓般晃了晃昏沉沉的头,终于想起在桃园酒店的饭局。老曲要送他,他不让,趁大家不备,奔跑着钻进了刚起势的大雪里。
黄不识想起他和一个陌生人有过争吵,然后还给小纸打了电话,再然后,他恍惚记起和车子、大路去朱老八的大排档喝二锅头,但很快他又自我纠正,后者只是他醒来前的一个梦。大路得了肝癌,确诊之前,他还让大路轻松点,说要喝顿大的压惊,大路也乐观地说让他等着,必须一醉方休。这些年里,他们总有喝酒的由头,总在一起喝酒,也总一醉为快,但那样的日子终于还是一去不复返了,他们以友谊之名把酒喝得酣畅淋漓,到头来,却是什么都没有了。他上次见到骨瘦如柴的大路,还是一个多月前在医院。确诊之前,大路的酒量已经越来越差,喝一点就烂醉如泥,还总胡说八道,他们常等大路吐完闹完,才扶他回家。他搓把脸,艰难起身,瞬间,从身上发酵出来的呕吐物和酒气混合而成的酸腐味一股脑儿涌到了鼻腔里,他直犯恶心,俯身就吐,嘎嘎哇哇过一阵,终是将热闹饭局里的残留之物都倒了出来。他擦把嘴,扶着冰冷的广告牌,踉跄着闯进雪地里。
他坚信能准确无误摸到回家的路。他清楚记得小纸说在家里等着他。
路面缺失的一块地砖仍旧没有补上,虽然大雪让整个世界归于一色,但黄不识知道那里缺块地砖,并且能精确地判定位置,因此他有意去踩时,准确无误地把自己绊了一跤,随之身子一歪,栽倒在绿化带里。绿化带挡住了风,黄不识觉得没有之前那么冷了,他紧了紧羽绒服,索性就势躺了下去。黄不识在迷迷糊糊中被电话铃声吵醒,他不想动,铃声却一直响,他极不耐烦,坐起来摸了好一阵,才找到手机。是小纸,又催他回去呢。
“嗯,我没挂你电话,我好着呢,没事。”他说。
“嗯,知道了,在院子里呢,马上进门。”他又说。
黄不识显然高估了自己掌控局面的能力,小纸追着问他具体位置,要来接他,他用粗暴地摁掉电话来拒绝小纸,就像之前一次次向小纸示威的那样:“我才喝了那么点,哪能有什么事?”小纸不干涉他喝酒,只是劝他少喝点,就这也让他生出厌烦来。他总强调说男人的酒场就跟男人的事业一样,女人懂不了。他酒后就跟个说书人一样喋喋不休,小纸向来不从插话。他惯常是在事后对自己所说的话毫无印象,好像他从来没说过,小纸也不提,好像从来没听过。旧事被有选择地格式化,第二日又重新开始。
黄不识像风暴中的小船,好不容易从绿化带里起身,却站不稳,又踉跄着横过步行道倒在了另一片绿化带中,再起身,又倒下。他和自己较上劲,嘴里骂着脏话,就像在和一个蛮不讲理束缚他的人搏斗。他终于站到了步行道上,虽不稳,却可以朝着家里去了。他信念坚定,小纸等着他呢。
就算大雪成心捉迷藏,黄不识也坚信记得小区里一草一木的位置,可偏偏被入户门前面的台阶给绊着了。他不甘心倒下,奋力地想抓住就近的电动车保持平衡,却带着电动车一起倒下。黄不识喘着粗气坐到台阶上,低着头,酒劲再次浮游上涌,他又嘎嘎哇哇地吐了一回,饭菜已经倒在了其他地方,这次出来的全是液体,微苦,是无辜的胆汁。屁股下面的雪被他坐化了,湿漉漉的,渗透了卫裤、毛裤、秋裤和内裤,把冰冷传递给了他尚余温热的肉体。“好吧,报仇来了是吧?跟我来这套,别以为我不知道,我是喝了一点酒,可是心里明白着呢。”他似乎在威胁谁——湿了他屁股的雪,雪化成的水,或者窝藏和唆使这桩阴谋的台阶。他什么也没做,极累,低头又睡去了。
梦里正赴一场酒局,却被小纸挡住了。他说要去的场子要紧得很,小纸问,比命重要吗?他急着要走,却不知如何答复小纸。大概是那边来的电话又催了,他也似乎是必须得去。“你别胡搅蛮缠好不好?”他从不这样和小纸说话,旁人都知他爱小纸如手心里的寶。话出口,他知伤害了小纸,一闪而过的念头里是想过用不去换得小纸原谅的,却仍是狠心地走了。约好的酒店竟然关了门,他疑心自己记错了地方,却在转身之际看到了小纸。“回家吧。”小纸说,“这么冷的天,会冻死人的。”雪还在下,电动车警报的啸叫声又一次响起。台阶冰冷,眼前的黑夜沉沉如墨。他起身,狠狠地踢了一脚墙,问小纸:“这是在哪里?”小纸说:“家门口。”他又问:“你怎么还不睡?”小纸说:“你不回来,我睡不着。”“就是它!”他将倾倒的电动车指给小纸看,“它挡了我的路,要不然我早到家了。”小纸用半边身子架着他,腾出手来,吃力地将电动车扶了起来,警报声乍停又起。
小纸正给他换鞋,他却一屁股坐在了地板上。小纸去拉他:“起来嘛,换完鞋坐到沙发上去。”他却把小纸拉着也坐下了。他那被酒精浸透的脸像一把火,一丝一丝地燃烧着小纸的心。他带着央求的口气说:“别走,我有话对你讲。”小纸知道拗不过,就随了他。他嘿嘿笑着问小纸:“你知道我为啥这么晚回来不?”小纸顺着他的话答:“喝酒去了呗。”他仍旧嘿嘿笑着说:“我媳妇真聪明,一下子就答对了。”又问,“知道我为啥喝酒不?”小纸说:“喜欢喝呗。”他收起笑容,像孩子一样生起气来:“你这样说可伤我心呢。”又问,“我这是为自己喝吗?”小纸见他认真起来,赶紧抚慰:“我说错了,我说错了,你喝酒都是为了咱们这个家。”他听她这么一说,立马高兴起来,抓着小纸的手使劲往怀里拉:“对嘛,你这么说就对了,你这么说就是真的理解我了。”又说,“你真是个善解人意的好媳妇,我娶了你算娶对人了,不像车子的媳妇,啥都管,管车子的钱,管车子的交往,就连喝个酒都跟着指手画脚,结果呢?没人敢和车子喝酒了,车子活成了孤家寡人。你说说,这好吗?一点都不好。男人嘛,没酒场怎么有圈子,没圈子怎么有朋友,没朋友怎么有事业?你说对不对?”还没等小纸答他,就又接着说,“我知道这几年你也不容易,跟着我大老远跑到北京来,在北京也无亲无故,工作那么辛苦,还要管孩子照顾家,有委屈也没处说去。我缺点很多,你有时候还要多担待,有啥事也别自己扛着,尽管给我说吧。”他说到动情处,几乎垂下泪来。小纸赶紧劝慰他:“没事的,我好着呢,我也知道你的辛苦。”他没打算把泪绷住,终究还是落了下来。他朝着小纸挪了挪,抱住她,就像当初他们恋爱时候那样热烈,动情地说:“但我告诉你,跟了我你永远不会后悔,你别看我整日里在外面喝酒,我喝的是酒吗?答案是NO。我喝的是人脉,喝的是感情,喝的是不可限量的未来!”他问小纸,“老婆,你明白吗?”小纸顺着他答:“明白,明白!”
小纸去厨房给他倒水,回来时,他吐在了没来得及换上脚的拖鞋里,小纸忙放下水,好说歹说把他拖到了沙发上。小纸把他安置在沙发上,给他脱了弄脏的外套,换上洗干净的拖鞋,擦干了身上的泥污和雪水,这当口,他不再胡闹,等小纸忙完,他竟已呼呼睡去。小纸给他盖上被子,返身去药盒里翻找之前买的醒酒药,还没找到,他又醒了。就像在一场短暂的梦里送走了胡作非为的酒鬼,他坐起来,望着小纸愧疚地说:“对不起老婆,又折腾你了。”小纸替他把被子往上掖了掖说:“我倒没事,关键是你别弄坏了自己的身体。”他抓起小纸的手:“老婆,我知道,以后会注意的。”小纸提醒他:“你哪回不是一喝多就说注意?酒醒后却又忘得一干二净,下一次仍旧喝得烂醉如泥。”他举左手在上,郑重地说:“我保证,以后决不再喝成这样了。”小纸只能再信他一回:“但愿吧。”这时儿子熊熊出来上卫生间,他兴奋地喊熊熊,熊熊揉着眼睛问他咋才回来,小纸替他打掩护说晚上加班了。从卫生间出来的熊熊刚一走近他,就厌恶地用手扇着鼻前,就像惧怕他身上一丝一点的气味钻进自己的鼻腔里。熊熊厉声喝问他:“是不是又喝酒了?”他的微笑僵在脸上,没法答。小纸说:“爸爸喝酒也是为了工作。”熊熊不理这一套,说了句“酒疯子”,就回自己房间去了,用重重的甩门声表达幼小心灵里郁积的愤慨。他重重地发出一声叹息。熊熊自记事起,就见不得他喝多酒,他一喝多,就变成了熊熊眼里疯子一样的存在。他酒后话多,话多就有失,失了言让孩子感到丢人,熊熊很多次说“我讨厌喝酒的爸爸”“我不想喝酒的爸爸回家”。他被刺痛过,也下过不喝酒的决心,却终究在另一个时刻,被另一个更为强悍的理由战胜了,醉酒之态仍镶嵌在冗长平和的日子里,但无法躲避的是,酒后见到熊熊的反应时,他的伤心重新上岸。小纸安慰他:“孩子的话别往心里去。”他哀伤:“都是大人的问题,孩子说的心里话。”小纸心同此理:“那倒是呢,孩子也是为你好,你不喝酒的时候他可维护你了,不许我说你半个不字,悄悄话要给你讲,好吃的也给你留着,见了你喝酒倒变成了仇人一样。”他又一次说:“看来这个酒是得戒了。”
他心底里体谅着小纸:“明早还要去医院给熊熊看牙,你早点去睡吧。”上周学校组织例行的体检,熊熊的体检单上注明是龋齿。本来上周六就约好了医生,可他临时有事,就拖到了这周。他不打算进屋去睡,他知道自己酒醒后会失眠,会打呼噜,待会儿说不定还得去吐,小纸觉浅,稍微有些动静,她就睡不着。小纸却不接他的话,只是轻描淡写地问:“肚子这会儿空了吧?想吃小米粥还是清汤挂面?”他经这么一提醒,还真是觉出空荡荡的肚子给他要吃的呢,可实在不忍心再折腾小纸,就说:“你别管了,我要实在饿了,就自己找些东西垫一点。”小纸铁了心要管他,坚持问:“快说,哪个?”他大概在拒绝的时候就已经想到了小纸不会对他置之不理的,她是对他真的好,结婚后搭伙过日子这九年里,所有甩在身后的那些埋怨、批评、指责和愤怒,都是指向对他好这个唯一的目标的。他认识的人和小纸打过交道后都羡慕他娶了个好媳妇,他总回复人家说小纸也找了个好丈夫,他好,她才好。别人被他绕进去,深以为是,但心底里,他是承认小纸好的。小纸的好常常让他感动,因为小纸的好总是超过了他的预期。很多时候很多场合,他觉得给不了小纸的好,小纸却能都给他。
小纸做的清汤挂面真是好吃,他连汤都喝完了,肚子里装上了东西,身体里也就有了暖意。他一边对小纸说“快睡吧”,一边回到了沙发上,他记得明天上午去医院的事,他真心想让小纸睡个好觉。小纸不听他的,过去将沙发上的被子提在手里:“走,进房间去睡。”他有些为难:“我没洗澡。”“没事。”“我一身酒味。”“我不嫌。”“我——”“我什么我,快走,你一个人睡这里我还担心呢。”他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跟在小纸后面进了房间。他忘记了小纸有没有在醉酒之后骂过他,但刻骨铭心的愧疚每回都挥之不去,醉酒之后再醒来,他是另一个自己,想掐死之前的自己。
“晚上跟谁喝的?”躺下了,小纸才漫不经心地问他。
“吴老师,”他说,“给你提过的,我读研时的英语老师。”
“又为啥喝?”
“他孩子工作的事。”
小纸轻轻地“哦”了一声后,对他说:“睡吧,明天还早起呢。”
他关完台灯也躺下了,却怎么也睡不着。吴老师是前天下午给他打的电话,说吴成调动单位了,他问哪里,吴老师说二所。他核实了吴老师说的二所就是他知道的那个二所后,自然就想到了刘进仓。刘进仓是他以前的同事,吴老师是他的恩师,而现在吴老师的孩子又无巧不成书地到了刘进仓的手下,他觉得能促成大家都喜闻乐见的事情发生,就毫不犹豫地告诉吴老师说,二所的办公室主任是他的好哥们。和他想的一样,吴老师当下就提议约刘进仓出来坐一坐。刘进仓接电话后问黄不识,是不是借钱,又说,他验证过了,三年五载不联系突然打电话的,十个有十个都是借钱的。黄不识知道刘进仓和他开玩笑,却听出了弦外之音,他这个电话虽然不是借钱,却也是有事相求。当年无话不说的好兄弟,竟然到了无事不打电话的境地,造成这种局面的借口真不好找,两人上班的地方不过公交车的三站地,住得更近,隔条马路的两个小区,可算算,真有一年多没见面了。他觉出尴尬,但还好,刘进仓待他说清楚来龙去脉后豪爽地应了约。
刘进仓知道吴老师请客的目的,也很给黄不识面子,不但自己来了,还带来了二所的副所长,一进门他就给吴老师和黄不识介绍说:“这可是我们管人事的常务副所长。”副所长和蔼可亲,没什么架子,落座后就一直笑脸对人。看得出来,刘进仓和副所长不但工作关系处理得好,私人关系也是亲密无间,他们之间不像上下级,倒像是可以勾肩搭背的兄弟。吴老师带了箱包装破旧的茅台来,详细地介绍酒的历史说:“这还是我和吴成他妈谈恋爱那阵子去西南玩,专门到茅台镇买的。”刘进仓惊讶地拿起瓶子端详:“这可有些年头了?”吴老师说:“是啊,算起来也有二十五六年了。”副所长也盯着瓶子上的生产年份、配方表、储存条件什么的看了一遍,说:“吴老师有先见之明啊,那时候比现在便宜多了。”吴老师如实以告:“也不便宜呢,买完酒后就没钱了,旅游中断,打道回府。”大家被逗乐了,刘进仓戏谑吴老师是“为喝好酒辜负美人”。吴老师接了话茬说:“可不是嘛,就为这,我老婆对我生了意见,差点分手呢。”副所长不让开酒:“这酒金贵,不能就这么喝了,得存着。”说着就作势喊服务员换酒。吴老师忙摇手止住说:“正因为金贵才要今天晚上拿出来,人家是美酒敬英雄,我這是拿老酒敬贵客呢。”刘进仓说:“既然吴老师这么心诚,咱们也不能粗暴拒绝。”“就是就是。”吴老师说,“今天晚上咱都尽兴地喝。”
黄不识很谨慎,前三杯喝完之后,除了和副所长碰杯倒满外,他都倒了酒杯的七成满,刘进仓提出来说他酒浅,他解释碰掉了,刘进仓倒没有像以前喝酒时那样强行给他满上。他不是讨厌喝酒,而是怕失态。大概从去年开始,他动辄一斤或八两的酒量一去不复返了,喝半斤醉三两也醉,有时甚至吹两瓶啤酒都醉。醉的评判标准是什么呢?就是兴奋、话多,更可怕的是断片,也就是间断性失忆,酒后即使才过去一个小时,他都不能完整想起酒场上发生的事,只能零星记起一个片断,一个瞬间,他做的一个动作,或说过的一句话,不管怎样拍着脑袋想,就是串不起来。比如说他酒劲上来执意要和谁喝个大的,他记得起这个,可到底喝没喝他就不知道了。他酒后看到额头上有个明显的血印子,可就是想不起是怎么来的。印象里说过一句骂人的话,却还原不出对谁说的为何而说。那种失去主动权的间断性回忆真是令人痛苦而绝望。喝多喝少都要醉,喝多喝少都会断片,这是黄不识没有想到的,却也是不得不面对的。他的确不讨厌喝酒,甚至很是享受那种微醺状态下无所不能的感觉,如果三两知己在一起,就是喝上一瓶子白的他都不怯。可往往酒场上是有别人的——陌生的人,长者,领导,或者能够往外面传达酒场见闻的好事者,所以他就怕,怕无法掌控的言语冒犯了谁,怕醉眼蒙眬里的目光突然与另一个人异常清醒敏锐的目光相撞。他酒量在一斤或者八两那会儿见识过太多别人的酒后出丑:赤身裸体在公园里睡觉;衣衫不整在十字路口指挥交通;抱住一个惊慌失措的陌生人号啕大哭;正吃着饭呢,就霍然起身在大庭广众之下现场撒尿。
黄不识没出过大丑,但他害怕总有一天会喝成那个样子。
他提醒自己,今天吴老师把压箱底的好酒拿出来办大事,他可不能添乱。黄不识在酒桌上很少说话,要说,也是接了别人的话恭维两句或者打圆场。他对自己今天的角色定位清楚得很,有一半时间都是搞服务保障,一会儿给吴老师添茶水,一会儿给副所长倒酒,菜上慢了,他又到外面和服务员交涉。副所长频频举杯,刘进仓敬他,吴老师敬他,吴成敬他,吴老师带来的两个女学生也敬他。黄不识看得出来,迎面坐着的这个副所长虽然在技术单位,却绝对是社会人的大酒量,他谈笑风生,来者不拒。当黄不识预感到出其不意之事即将发生之时,副所长果然笑眯眯地站了起来,他手里擎着即将见底的分酒器说:“初次和吴老师以及大家见面,非常幸会,酒喝到这儿我也插空敬大家一杯,小杯表达不了心情,咱们就都举大壶,也不再添了,就壶中酒。”吴老师第一个站起来响应:“好,谢谢所长,重感情,真性情,咱们都陪所长喝大的。”吴老师话落地,大家都站了起来,众人分酒器里的酒有多有少,黄不识扫了一圈,最少的是即将见底的副所长,其次是吴老师,最多的是两个女生,留了三分之二,接下来是他,差不多还有半壶呢。先是两个女生交涉,提出仍旧用小杯喝,这时候吴老师也反应过来,当然知道两个女生不可能一口把大半壶酒闷了,就赔着笑脸给副所长解释。副所长惋惜地说:“这样啊,虽然咱们得怜香惜玉,但我觉得也不能让吴老师替美女们喝。”又问两个女生,“你们忍心老师替你们喝?”两个女生红了桃花脸,面面相觑,不知如何作答。大家都等着,想听副所长说这酒怎么喝,他却不往下说了,又一次擎起了分酒器说:“这样,凡是带把的,先把壶中酒干了。”两个女生听出意思,觉出尴尬,脸更红了。两个女生已经破了例,黄不识不可能在这时再因讲自己的客观情况而打乱副所长喝酒的节奏,只能硬着头皮把一两多的酒一饮而尽。入喉瞬间,他觉出酒精化成的小鬼晃到了他的面前,挑衅地朝他做着鬼脸,他摆手扇了扇,装作没看见。吴成给副所长倒酒,副所长却用手捂住了分酒器。吴老师以为吴成有不周之处,欲亲自上,副所长却说:“第一壶酒没清完,这下面的没法喝呀。”吴老师面露难色,副所长说:“你怕啥?又不让你替你的女学生喝。”又说,“你就点将吧,既然两个美女把机会让出来了,那你就从你的人里点一个把她们的酒喝了,喝完,咱统一倒下一壶。”又说,“点一个人行,点两个人也行,这都是你们的内政,我就管不着了。”刘进仓嬉笑着说:“看来就算我想沾美女们的光也是没机会了。”副所长笑:“不要急嘛,一会儿你自己再争取,我不信吴老师会挡着你。”“怎么会挡?求之不得呢。”这边没等吴老师做出决断,已有些恍惚的黄不识倒是清醒地意识到他肯定得喝其中的一壶,他这时已站在了喝多与没喝多的分界线上,即使小小的一阵风来,也能把他吹向醉酒的一边。黄不识盯着两壶清澈透亮的酒,生出悲壮之感,他擎起其中一壶说:“我主动请战,沾个光。”然后仰脖子一饮而尽。吴成酒量也不行,保质保量喝完自己的都够呛,但这时候了,他躲不得,硬着头皮要端另一壶。副所长挡住了,他对黄不识说:“既然你主动沾光,两壶都是美女的,可不能厚此薄彼啊。”不容黄不识说话,小鬼已替他做了决定:“就是呢,一视同仁。”他端起另一杯仍一饮而尽。黄不识听到大家鼓掌,也听见副所长说:“好,咱们接着喝。”
黄不识知道自己喝多了,想自我控制,却管不住说话,他就像一台说话的永动机。说什么呢?也不知道,他只是不停地说,话如水,汩汩而出。
后来呢,他乱七八糟地记起——他给吴老师说起当时上英语课时他们逃课去上网,问其中一个女生学校的网吧还在不在,并说那时管得松,他们常在校园网下载黄片,还说起刘进仓找他在外面开一间挂名公司的事。他也记得他搂住了副所长的脖子,问副所长能不能让他叫声老哥,副所长不知道有没有答应,反正他是叫了,他记起他亲了副所长一口,副所長的毛茬胡子扎到他脸的感觉尤其真切。他似乎还给吴成上了很长时间的教育课,只记得让吴成学会在单位装孙子,其他的都记不起来了。后来,是刘进仓从厕所进来时捅了他的后腰提醒了他,他清晰记得刘进仓警告他说:“少说话,今天的主角不是你。”他醍醐灌顶,后面的事情却全忘了。
他这会儿心里虚得很,不知有没有在他最尊敬的吴老师那儿说什么过分的话,不知有没有冒犯一直敬着他的学妹,也不知道是不是做过什么让副所长厌恶的举动,更关键的是有没有坏了吴老师请托副所长的事。他不敢往深里想,却又记起刘进仓捅着他后腰的提醒,额头上沁出汗来,惭愧和后悔又一次如鬼魂附到了他的身上。他拿起手机想找刘进仓核实有没有出丑之举,可快一点了,他只能作罢,又一次陷入了无边无际的自责里。他觉出自己真是赤身裸体在众人面前丢了丑。这是小周送给他的话,更确切地说是小周送给自己的。他自认识小周就没见过小周喝酒,小周说,他之前也是喝酒的,但出了几次事后,明白喝酒就是把神志不清的自己放到重要的场合里,是最傻的行为。他深以为是,并且钦佩小周的决定和他表现出来的决绝,但到自己,却有千条理由万个说法戒不了酒,每一次醉酒之后都后悔,但回回是好了伤疤忘了疼,难受劲一过去,就又喝上了。
黄不识刚迷迷糊糊有了睡意,却被肚腹之中的翻江倒海叫了起来,他掀开被子急忙跑到卫生间,抱着马桶又是一番呕吐,之前吃进去的清汤挂面的汤汤水水,就连每一星葱花都被他如数倒到了马桶里。这还不算,仍有东西涌出,起先是喝进去的水,后来是褐绿色的胆汁,他觉得自己将要虚脱而死。他知道小纸站在他的身后,他接过她递来的水漱了口,仍旧抱着马桶,说:“你先去睡吧,我马上进来。”他听到了小纸轻声的叹息。
黄不识已经没有了吐意,可仍旧长时间保持着抱马桶的姿势,一直等到他猜测小纸大概已经睡着了,才慢慢扶着墙站起来。他怕进屋取被子扰醒小纸,就摘下挂在进门处衣帽钩上的羽绒服盖在身上,静静地躺到沙发上去睡。后半夜的暖气缺斤短两,持久而叠加的寒冷闯进了他的梦境里,他以为摆脱了醉酒的折磨,却陷入了另一场惊恐中。黄不识是被自己的胡话惊醒的,他直挺挺坐起来的时候,小纸也跑过来,爱恋而哀怨地看着他。
“老婆,我梦到自己被冻死了。”黄不识伤心地哭了起来。
“你怎么一个人跑到这里来睡?”小纸过来抱住他,“你这个傻子。”
他觉出小纸的温热,小纸的好,给她讲:“我梦到醉倒在冰天雪地里,没有人管我,我叫你,你也不理我,外面冷得很,我真以为就那样完蛋了。”
“傻瓜,再不要胡思乱想了,我怎么会不理你呢?你是我老公,你是熊熊的爸爸,你是咱们家的主心骨,你放心,有我在,你不会冻着的。”
黄不识心头热烘烘的,他抱紧了小纸:“老婆,你真好。”
小纸也抱紧了他:“谁让我是你老婆呢。”
“我再也不喝酒了。”
“当真?”
“再喝就真冻死——”
小纸拦住了他的嘴:“不许瞎说,呸呸呸。”
“你不用担心,戒酒的事我说到做到。”
黄不识坚定戒酒的决心要感谢他醉酒后所受的折磨和那个吓到了他的冻死在冰天雪地里的噩梦,但那些显然不是阻断他和酒亲密关系的全部理由。他和酒的恩怨情仇要都变成文字,比一本书还厚,而且厚得多。这些年里,黄不识赴过的酒局多得数不过来,怎么说呢?酒就像一个冷艳性感的女人,作为男人的黄不识从视而不见到情窦初开再到痴迷其中不能自拔,酒成了他工作的一部分,生活的一部分,甚至生命的一部分。可他不喝酒时细回想,伤心欲绝的事实是:他视酒为初恋,酒却伤他千百遍。
黄不识起先也是不喝酒的,受不了那种辣舌头的滋味,听不得酒桌上慷慨虚假的承诺,看不惯醉酒之人的丑态百出,但工作后,他屏蔽掉之前的一切厌恶和不适,坚定而决然地走上了酒场。他陪客户得喝酒,请领导吃饭得喝酒,求别人办事也得喝酒,他顺理成章地转变思维,觉得喝酒是男人成长的一部分,担当的一部分,融入社会的一部分,没有酒似乎就不是一个完整而铿锵的爷们,就像军人的胸前缺了军功章,说不过去。他入得酒场多了之后,水涨船高地长了酒量,酒场上的说辞也熟稔有余,一个个人大概也通过酒场熟络起来了,一桩桩事大概也通过酒场办妥了,他似乎悟出和掌控了酒场的要义,从入局者逐渐地变成了组局者,为这事为那事或者什么事也不为,就是想约上几个人喝场酒。他习惯了酒场上的推杯换盏,也喜欢上了整夜里醉醺醺。他那时候对还恋爱着的小纸说过——男人的战场在马背上、在酒杯里、在女人的肚皮上。小纸那时深爱着他,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小纸不纠正不反驳,只嘱咐他少喝点,身体要紧。他是性情中人,架不住别人劝酒,就算再拙劣的劝酒词他也照单全收,对方说一口干他就一口干,对方说喝大的他就喝大的,对方说连搞三下他同样是举杯就喝。如此弄法,他每场酒也就必喝多。他又是心直口快之人,不喝酒都无遮拦,喝了酒更是像开了闸的水,尽情流淌、无拘无束,说了不该说的人,讲了不该讲的事,心底里有的,他都和盘托出,一丝一毫都不给自己剩下。酒醒后,他又后悔起来,宁愿花些金钱把丢在酒场上的一字一句都赎回来,可又怎么可能呢?坏也好更坏也罢,他说过的话讲过的事都成为别人认知里黄不识这个具体人的一部分,成为别人认识和品评他的注脚和补充。这些他都知道,可下一个酒局到来之时他仍无法拒绝,因为曾经坚定地认为存于酒局之中的那些东西还在,他赴酒局的理由也在,最根本的原因是他迷恋上了喝酒本身,就像一个男人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女人,有时明知道赴汤蹈火却仍旧是万死不辞。再之后,他顶峰时期的一斤酒量日渐式微,醉酒的时候越来越多,醉了就胡言乱语,也生出许多节外之枝。他在酒店里和陌生人因生口角而差点打起来,倒在一片不能交代位置的绿化带里让小纸找了半个晚上,为一句酒话绝交了相识多年的朋友,半夜里起来把厨房当成了卫生间,把熊熊的书包当作垃圾桶吐得一塌糊涂……太多了,像一个个挥之不去的噩梦。这些年里,他也见识过太多醉酒者之死——有斗殴被打死的,有被呕吐物呛死的,有夜不知归冻死的,有酒后驾车撞死的,有酒后嫖娼猝死的,也有失足坠楼摔死或坠河淹死的。他每有所闻都心生余悸,怕有一天也会亲尝其中的一种或者以命新创。在旁观者眼里,醉酒者不论以何种方式横死,都咎由自取,从来不会获得怜悯和同情。在一场场酒局的逼迫里,他预知了自己正在走向醉酒后的横死,不是这一场就是下一场。
黄不识每晚都艰难赴局,下一个早晨,他庆幸仍安然无恙地活着。他如临一场大难,惶恐不安而又不知如何拒绝,他活在想当然的必然里,患得患失的惯性让他停不下来,直到一场冻死的噩梦让他狠心踩住了刹车。
黄不识不允许自己再以生命为赌注横冲直撞地活下去。
“戒了,以后滴酒不沾。”黄不识的坚定之态就像爱错人后的幡然醒悟和一刀两断。他把头深深地埋进小纸的怀抱里,如婴儿寻找母亲的庇护。
“这样最好。”小纸抚摩着他的头,就像抚摩另一个儿子。
“老婆,我爱你。”他扭过头来,深情地望着小纸。
“我也爱你。”小纸轻轻地拍拍他,“走吧,回屋里睡去。”
黄不识醉酒之时仍记得第二天早上带熊熊去医院看牙,当然,他没告诉小纸,还要顺带去取他的化验单,他肝上的问题医生只是怀疑,怕小纸担心,他对她只字未提。黄不识计划好了——六点半起床,洗漱完七点,到楼下的杭州包子铺吃完早点再开车去医院,正好赶上八点上班。他核实过好几次手机上定好的闹钟,的确是六点半,他确信不会误事。电话响起的时候他以为是定好的闹钟,睁开眼,阳光却明晃晃地照进了房间里,他从位置判断出这是午后的太阳。他没看到小纸,也没看到熊熊。他稍犹豫了一下,还是接通了那个叫醒他的只有数字没有姓名备注的陌生号码。听到对方提小纸名字之时,莫名的恐惧如同荒草一样疯长,这似乎是曾经在他梦里出现过的场景,但梦里不论怎样恐惧和痛苦,毕竟都只是一个梦,等醒来,就都过去了,不是真的失去,不是真的伤痛,万般呈现都会还原最初的美好,日子仍是之前的日子,爱人仍是最亲密的爱人。他掐痛了自己,他泪流满面,知道这不是一个梦,此刻置身如梦魇般令他伤心的现实。他记起来,的确在六点半被闹铃叫醒,但小纸摁掉了闹铃,说服他又睡下了。他好像问过小纸还去不去医院,却忘了小纸是怎么答的。他太累了,顺水推舟地听从了小纸的安排,转过身,又陷入另一场不被铭记的梦境里。
黄不识在有迹可循的揣测里还原了那场悲剧的过程——小纸为了让他多睡一会儿,摁掉了他定好的闹钟,悄悄地叫醒熊熊,为了不制造出响动,他们甚至连饭都没吃就出门了。小纸骑电动车带着熊熊在大雪之后的冰冷湿滑里奔向医院,他们顺利地见到了约好的医生,熊熊的牙也没有什么要紧的,镶了点防止牙髓受损的药物,医生说等换过牙后就都好了。从医院出来后,小纸带熊熊去华联的游樂场玩了会儿帝国同盟的游戏,熊熊想在华联的美食城吃比萨,小纸担心着还在家里的他,于是软硬兼施地带着毫不让步的熊熊回家吃饭。一辆公交车迎面驶来,即使在雪地里划出一道长长的刹车印,仍未改变结局。他失去了最亲密的爱人和唯一的儿子。
他多么想让这发生的一切都是一场梦啊,他为此常常喝得酩酊大醉,企图在时间的混沌里蒙混过关,把之前和此刻连成同一场迷醉,连成同一个噩梦。他已经不惧怕噩梦,宁愿世界上所有的邪恶和魔鬼一同到来,他乐于同他们周旋,他甘愿身临他们的恐吓之中,他情愿是一个孤军深入敌军阵营的将军,替他爱的人挑战生离死别。他希望得到的是梦醒之后的美好如初,可是酒醒了,梦醒了——他仍然未能见到深深爱着的小纸和熊熊。
黄不识独自从医院取回了自己的化验单,医生的心急如焚和威胁恐吓被他甩在身后。他并未万念俱灰,他迫切想见到日思夜想的小纸和熊熊。
他隐约看到一个人影由远及近,他以为是小纸来找他了,但那个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人却从他面前一闪而过,之后,他的世界又陷入白色的荒凉和寂静。路边的车上也落了厚厚一层雪,和周围连成了一片。他仍旧据守在银行营业厅外这片临时的领地上,他闻到了自己呕吐物的酸腐之味,而之前吐出的已经结成了冰。雪花源源不断地化成水钻进他的脖子里,并且顺流直下,冰冷着他的肩,他的背,他的全身,他却并不理会这些。确定那个远去的背影的确不是小纸后,他试图站起来,却无能为力,他的腿已经冻木了,甚至可能已经跟冰冷的水泥地面连成了一体。就这样吧,他也不情愿在这上面再浪费时间。他又一次闭上了眼睛,他相信自己很快就会睡去,他只希望在梦里见到小纸,或者醒来时,小纸还是之前的那个小纸。
雪越下越大,白茫茫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