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日] 井上靖
父亲殁后,经过一番劝说,母亲才百般不情愿地移居东京,入住小女儿家,也就是我最小的妹妹桑子家。
住到东京以后,母亲同样一句话说了又说的情况更加严重了。不过,她并不是一直重复同样的内容。一个好一阵子让她不断提起的名字会毫无预警地消失,被新的所取代。去年夏天,我留意到母亲口中不断出现明治二十六年前后以17岁之龄早夭的男孩——俊马的名字。
“我们当然知道奶奶非常喜欢俊马先生,可老是俊马先生长、俊马先生短地说个不停,实在太丢人了。奶奶都已经80岁啦。”就读高三的小儿子把“啦”字说得特别用力。
“我有说喜欢吗?”是母亲的声音。
“哎呀,奶奶耍赖!奶奶不是很喜欢俊马爷爷吗?”
“什么俊马爷爷?他不过像你这样大。”
“如果他还活着,大概快90岁了吧?”
“但是他早就死了,所以不能这么说。他比你们温柔体贴多了,头脑也比你们好得多。”孩子们发出“哗”的笑闹声,压过了母亲说话的声音。好像为了配合他们的气氛,母亲也发出夸张的笑声。
“这些小家伙这样逗奶奶不好吧?”听我这么说,美津答道:“母亲才过分呢。她总是抓着孩子们俊马先生这样、俊马先生那样地说个不停。父亲忌辰那天,她也三句话不离俊马先生。我对母亲说了:‘不要这样一直提俊马先生,父亲的事情多少也应该讲一下,否则对他老人家太过意不去了。’”
母亲不断提起俊马先生的事我完全不知道,美津觉得不可思议:“母亲不在自己的儿子面前说,应该是有所顾忌吧,看来她还懂得分辨某些事情。她看起来很喜欢那个人。”“真没想到。父亲大概一直被蒙在鼓里吧。”我说。
当我知道母亲频频提到俊马先生后,我开始不着痕迹地加以留意。母亲所说的内容其实简单到不行,比如说俊马先生很温柔。有一天,俊马先生正在读书,看到母亲从庭院走进敞廊,就对她说:“上来也没关系哦。”当时母亲大概七八岁,有人这样温柔、体贴地对她,对犹是小女孩的母亲而言,是一辈子难以忘怀的情景。除此之外,母亲并没有说什么。
我和弟弟妹妹们对于母亲一辈子把少女时代的淡淡恋情深藏心底这件事已经过了会觉得不舒服的年纪。即使父亲在地下有知,大概也不会产生什么特别的感慨吧。
自从知道这件事之后,我眼里的母亲和过去稍稍有点不同。
母亲在我面前是绝口不提这件事的,我只能在母亲和孩子们对话时装作若无其事地偷瞄:母亲并不是一副无所顾忌的样子,而是带着踌躇、羞涩以及一点点苦恼的表情。母亲的这种思慕之情一直持续到如今的高龄,这使我感慨万千。
“有人说,女人即使生了小孩,也不可完全相信她的心,是这样的吗?”我问妻子美津。
“嗯,或许是这样的吧,奶奶大概不是特例。”美津说这话时的眼神好像在触探内心深处。美津也透露,当她看着母亲时,很难不浮现“人生一世,无非徒然”的想法。
你要说作为一辈子的结发夫妻,肉身的联结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也可以,但从即使是细微的、难以察觉的精神爱恋都可以在一个人漫长的一生中持续的情况来看,你也可以说,人生一世,并非徒然。我不得不接受并相信,这也是现在的母亲——一个活到80岁的女性的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