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生择偶过程中的竞争与配对——教育同质婚的形成机制探析

2019-05-13 08:45陈皆明
关键词:同质婚姻机制

陈 奇,陈皆明,2

(1.西安交通大学人文社会科学学院,陕西西安710049;2.美国得克萨斯农工大学心理学与社会学系,德克萨斯77843)

现代社会,完成学业、获得初职和组建家庭通常是青少年逐渐脱离原生父母家庭、步入成年、成长为独立社会成员的三部曲[1]。在时间顺序上,学业通常在求职和婚配之前完成。大量研究表明,教育经历对职业获得和配偶选择有着直接和显著的影响,其结论也较为一致,即受教育程度越高,职业地位和收入也就越高[2];受教育程度越高,配偶的受教育程度也就越高,从而在整体上呈现出“高配高、低配低”的模式,即所谓教育同质婚[3-4]。教育同质婚的流行,显然有赖于教育规模的扩大以及教育机会的性别平等[5-6]。但是,由于教育本身的多重含义,当前我国婚姻市场中教育同质婚模式的形成机制是什么,配偶教育水平对于适婚人士的主观意义何在,尚有待进一步研究。本文以不同阶层的教育回报差异为出发点,试图对当前婚姻市场中教育同质婚的形成机制提出新的解释和验证。

从社会分层的角度看,两个都接受过相近教育的年轻人结为夫妇,意味着植根于他们过去生命历程中的经济、文化特征将借由婚姻这一制度形式,复制、转移到新的家庭中[7]。因此,理解和把握教育同质婚这一婚姻模式的形成和发展机制,对于了解社会的开放程度和不平等的变迁都极具理论和现实意义。那么,教育同质婚究竟是如何形成的?强调理性选择的“个人偏好”理论认为,教育同质婚之所以能够形成,是因为在现代社会,教育是体现适婚者潜在经济和文化资源的最佳指标,因而在男女相互选择中出现教育水平上的匹配。然而,在涉及具体的形成机制,即经济、文化资源是如何驱动人们的行为和选择时,该理论却暗示了两条截然不同的路径:竞争和配对机制。竞争机制(competition mechanism)认为,人们总是偏好经济资源最多、教育程度最高的配偶,对高教育者的竞争导致了婚姻在教育水平上的匹配。而配对机制(matching mechanism)则认为,出于文化相似性的吸引,人们从一开始便主动选择了与自己受教育程度相当的异性做配偶,因此,不同受教育程度的群体之间并不存在竞争关系。这两种不同的选择机制,哪一种更适合解释当前中国婚姻市场上的教育同质婚现象?这正是本文希望回答的问题。

一、文献回顾和研究假设

(一)个人偏好理论的解释

人们在择偶过程中,对潜在伴侣有着一定的偏好[8],如相貌、性格、肤色、教育程度、家庭背景等。虽然存在个体差异,但在特定时期,总有一些稳定的需求或偏好占据着主导地位。例如中国传统社会中强调的“门当户对”,便是联姻双方对姻亲家庭的家庭背景偏好[9]。随着社会环境和时代的变迁,需求和偏好的内容也会随之发生改变。现代社会中,教育在个人社会地位、职业获得等过程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因此有学者认为,过去对家庭背景、种族、宗教等先赋性因素的偏好将逐步让位于以教育为核心的自致性偏好[10],教育同质婚的盛行便是证据[3,5]。

婚姻市场中,人们的受教育水平在择偶过程中扮演着何种角色?它仅仅是一个外显指标,还是被偏好的资源本身?若是前者,则人们实际偏好的是教育潜在的“经济资源”,即不同教育水平在劳动力市场上带来的高回报;若是后者,人们偏好的则是教育所蕴含的文化资本。针对以上两种可能,“个人偏好”理论给出了教育同质婚形成的两条解释路径:竞争机制和配对机制。竞争机制强调经济在婚姻生活中的重要性,高教同质婚的形成是出于对经济资源的偏好和竞争。人们通过婚姻组建一个新家庭,本质上是形成了一个新的经济共同体,夫妻双方的经济水平决定了婚后物质生活质量的高低,因为日常的柴米油盐、子女抚养和父母赡养等,无一不需要经济实力作为后盾,从长期生活质量考虑,人们都希望将来的配偶能为家庭经济做出贡献。因此,处在婚姻市场中的待婚男女青年将围绕经济实力展开竞争,经济实力高的未婚者在婚姻市场中更受欢迎,也更具竞争力。竞争的结果便是夫妻双方在经济维度上的彼此匹配,最终形成了“高配高、低配低”的模式。

为何对潜在配偶经济能力的竞争会导致教育上的匹配?原因在于,现代社会中教育是职业地位的重要决定因素,即便是出生于非优势家庭的社会成员,也可以通过接受高等教育,突破原生家庭的桎梏,实现社会地位的向上流动。实证研究显示,虽然存在着区域、部门、行业、性别等方面的差异,但整体上,教育水平与个人收入之间一直存在着正向显著的关联,且教育的回报率也随着年代的推近在逐年升高。杰森等[11]的研究显示,在改革开放初期,多接受一年教育仅能使收入提高2%;1995年这一比例上升到了5.5%;到2005年,教育回报率已经达到了7.7%。值得一提的是,由于大多数人在结婚时都尚年轻,职业地位和收入状况还未定型,因此是教育程度而不是收入本身能够作为衡量其将来社会地位发展的指标。从这个意义上讲,高等教育同质婚现象之所以普遍,并有愈演愈烈的趋势,可看作是人们对配偶经济能力追逐的结果或副产品。

与强调经济资源的“竞争机制”不同,“匹配机制”认为文化相似性最终导致了教育同质婚。个人文化资本的习得主要来自两个方面:家庭氛围的熏陶或学校教育的灌输。学校作为个人社会化的重要场所,在社会成员成长过程中所起到的教化作用不仅独立于家庭之外,而且有过之而无不及[12]。因此,两个适婚青年在交往时会发现,他们之间的文化相似性,即一致或相近的价值观、生活方式和知识结构等等,更多地源自于他们所接受的教育,而非家庭出身。

以高等教育系统为例,经过大学或研究生院的培养和训练,接受过高等教育的社会成员更易获得高品位的文化,喜欢参与诸如艺术鉴赏等复杂而精致的文化活动[13];而没有接受过高等教育的社会成员,则更有可能产生偏向大众阶级的、追求必需品的品味。在这里,“阳春白雪”和“下里巴人”并无高下之分,只是身处不同场域的人群经由教育系统而产生的正常分化而已,但这种文化品味上的分化确实会对人际交往产生相应的影响。社会心理学的研究显示,价值观上的一致能加深双方对彼此想法和行为的认同;品味和生活方式的一致可以带来更大的生活交集;而知识结构的相似则为沟通提供相互理解的基础[14]。从长远的婚姻生活看,文化背景上的相似性有助于减少夫妻生活之间的摩擦,增进彼此的感情。因此,接受过高等教育的社会成员之所以从群体内部寻找配偶,主要是出于双方文化上的匹配和吸引。同样地,没有接受过高等教育的社会成员更倾向于和他们的同类交往、结婚。

从择偶需求角度看,竞争和配对这两种不同的偏好视角能够描绘教育同质婚的形成过程。它们都试图解释微观层面上的个体偏好及选择如何在群体层面上汇聚成有规律的模式。然而,无论是指向经济资源的竞争机制,还是指向文化资源的配对机制,都忽略了外在结构之于婚姻选择的影响。结构因素的缺位不仅削弱了个人理性选择对群体层面上的稳定行为模式的解释力度,更造就了两种机制解释之间的矛盾:究竟哪一种解释才更贴近现实?为了回答这一问题,需要将不同的偏好机制及其行为模式与机会结构的供给结合起来一并讨论。

(二)婚姻市场理论的解释

“个人偏好”理论从微观到宏观解释了个体选择如何汇聚成群体模式,与之相对,“婚姻市场”理论关注个人如何在社会情境的结构制约下实现自身的偏好。个人偏好的实现往往依赖婚姻市场所提供的机会条件,所谓的理性选择也都是在一定的社会情境及其结构制约下完成的。因此,在“婚姻市场”理论框架下,教育同质婚之所以盛行,是因为作为局部婚姻市场(local marriage market)的高等院校和高等教育系统为同质婚创造了可行的条件。局部婚姻市场指的是社会成员可接触的待婚者的集合,已有文献多从两个维度来考察婚姻市场对择偶结果的影响。一是从婚姻市场的人口构成进行定义,如性别比例,群体相对规模等[15-16]。二是关注对人们的日常接触、交往做出制度性安排的场域,如社区邻里、工作场所、学校等。这些场域的形成本是为了完成诸如生活、工作、学习等功能性目的,但制度性的安排使它们将人群聚集到一起,成为各类人际关系得以发生并维持的平台。既然交往的前提是接触,那么友情、爱情等私人关系常常发生于上述场域中也就不足为奇。一项荷兰的研究显示,这些制度性安排的场域对婚姻匹配的解释力高达40%[17]。

在上述制度性场域中,承担高等教育功能的高等院校尤其受到学者们的关注。首先,按照“接触—交往”的解释路径,交往对象往往是可接触人群的子集,即与谁交往、结婚,取决于日常接触到的具体人群。高校校园里聚集了大量年龄相仿、教育背景相似的年轻人,频繁的日常接触为爱情的建立和婚姻的形成提供了便利条件,因此,一个大学生的伴侣很有可能也是大学生。其次,从生命历程的角度看,随着年龄的增长,社会成员需要逐步适应成人角色,并承担起相应的责任,以完成社会的期待[7]。而结婚成家是大学生在离开大学校园后面临的一项重要而紧迫的角色任务。随着教育年限的延长,毕业时的大学生或研究生在婚姻进度上已经落后于没有接受过高等教育的同龄人,为了步入婚姻,他们极有可能从过去的大学同学中寻找配偶。相对地,那些没有接受过高等教育、较早离开学校的年轻人,他们在职场上面对的是一个在学历方面异质性更大的群体,婚姻的压力也没那么急迫,因而发生教育同质婚的可能性便低于大学生[5]。多个国家的实证研究均证实了这一点,大学生发生教育同质婚的可能性要高于其他较低学历的毕业生[18]。

机会结构的供给不仅来自学校,还可以来自原生家庭(natal family)。原生家庭对个人社会化和地位获得的影响一直为社会学家们所重视。与普通、甚至劣势阶层的父母相比,优势阶层的父母能给子女带来更好的居住条件,而住房和居住环境本质上是社会阶层分化的体现[19]。因此,居住在更好的社区中,意味着有更大的可能性认识接受过高等教育的年轻人。此外,阶层差异不仅体现在物质生活的差别上,它还是一种符号性的差异,体现为身份和文化上的隔离。优势阶层的父母在为子女择偶时,会存在向下排斥的心理,希望子女找一个“门当户对”的伴侣,而当子女由于种种原因没有考取大学,无法通过自身结识异性大学生时,父母为了避免“下滑”,可以通过自己的社会关系为其介绍上过大学的异性,促成子代在教育上的“向上婚”。因此,优势阶层的家庭背景可以看作是除大学校园之外,另一个结识异性大学生的机会来源。正是这一额外的机会来源,为大学在婚姻市场上的“异质性回报”提供了可能。具体来说,对于那些家庭背景优渥却没有上大学的年轻人而言,虽然失去了高等教育系统提供的机会结构,但通过父母的关系网络,他们仍然有机会接触同龄的大学生,并与之交往、结婚。换言之,上大学对他们/她们找到一个大学生配偶所起到的作用并不大。但对于那些出生自普通家庭的大学生,情况则恰恰相反,上大学是他们认识同龄异性大学生的唯一途径,将大大提高他们结识异性大学生的机会。

由家庭背景差异所导致的机会结构增量的差异,即边际效应的不同,是否会对择偶结果产生影响并不能一概而论,需要考虑机会结构与个人偏好的共同作用才能做出结论,而这正是下文要讨论的内容。

(三)缺失的链条:偏好和结构的互动

“个人偏好”理论从微观层面出发,告诉我们该选择谁;而“婚姻市场”理论则告诉我们从何处进行选择。以往的研究也多是从这两方面入手,分别讨论个人偏好因素或外在的机会结构因素对教育同质婚形成的影响,但这并不意味着研究者没有意识到现实生活里婚姻选择过程的复杂性,恰恰相反,分开论述只是出于分析策略上的考虑,为了明晰在其他条件保持不变时,各类影响因素的净效应[14]。本文试图找回偏好和结构之间的互动,以此来区分个人偏好理论中的两个偏好机制占据主导地位的一方。

个人偏好与机会结构之间的互动,指的是在考虑特定偏好的行为模式时,需要同时考虑外在机会结构对其提供的便利。首先考虑竞争机制下个人行为模式与机会结构之间的互动。竞争机制假设人们偏好经济资源,而教育水平代表着潜在的经济资源,人们为此而进行竞争。由此可以推论:竞争机制下,人们将充分利用和把握各种机会,无论该机会来自高等教育系统这一局部婚姻市场,还是来自家庭关系网络。以大学学历为例,对于家庭条件优渥且考上大学的年轻人,大学校园和家庭关系网络所提供的机会结构有所重合;而对于家庭条件优渥但没有考上大学的年轻人,他们虽然没有身处大学校园这一局部婚姻市场中,但仍然可以使用家庭关系网络提供的机会结构。换言之,无论是否考上大学,出身优势家庭的年轻人都有一定的机会接触上过大学的异性,对于他们而言,大学所带来的回报——与一位大学生结婚——相对有限。与之不同的是,出身普通家庭的年轻人与接受过高等教育的异性的接触机会主要是由大学这一平台所提供的,如果没有考上大学,他/她认识、接触上过大学的异性的可能性将大大降低,因此,考上大学将给他们带来较高的回报。由此,本文提出如下假设:

假设1:如果个人偏好理论中的竞争机制占据主导地位,那么,对于家庭背景越好、越有可能上大学的人而言,上大学带来的回报,即与一位大学生结婚的可能性就越低;而家庭背景越差、越不可能上大学的人,上大学带来的回报却越高。

接着考虑配对机制下个人行为模式与机会结构之间的互动。配对机制假设人们偏好文化资源,重视自己与配偶之间的文化相似性,即人们更乐意同与自己价值观、品味、知识结构相近的人结婚,而不会一味追逐高学历的异性做配偶。由此可以推论:配对机制下,人们仍然将利用和把握高等教育系统这一局部婚姻市场所提供的机会结构,但不会使用家庭关系网络提供的机会结构。原因在于,对于家庭经济条件优渥却没有考上大学的社会成员而言,虽然通过家庭关系网也能接触到接受过高等教育的异性,但是由于文化资源的不匹配,他们并不会一味追求对方的高学历。这样,家庭阶层地位较高的年轻人便与家庭阶层地位较低的年轻人一样,会选择与自己学历接近的异性结婚。因此,上大学对于不同家庭背景的社会成员而言,其带来的回报是一致的。根据配对机制,本文提出如下假设:

假设2:如果个人偏好理论中的配对机制占据主导地位,那么,对于出身不同家庭背景、拥有不同上大学可能性的人而言,上大学带来的回报—即与一位大学生结婚—并没有差别。

二、方法、数据和变量

(一)研究方法

本文采用“多层次分层模型”(Stratification-Multilevel Method)[20-21]对上述假设进行验证。该模型最初是为了解决因果推论中的“干预效应的异质性偏差”(treatment-effect heterogeneity bias)问题而被开发出来的。“干预效应的异质性偏差”指的是对于具有不同接受干预可能性的人来说,干预所产生的影响也并不相同[21];具体到本文,由于不同家庭背景的人上大学的可能性并不相同,那么上大学在婚姻市场上的回报(与另一位大学生结婚)是否因家庭背景的不同而不同。对此,“多层次分层模型”的应对方式是:针对具有不同上大学可能性的子群体(Rj),分别估计各个子群体内部“上大学”对配偶受教育程度的影响(δj)。随后,观察该影响效应(δj)是否与该群体成员上大学的可能性存在关联。具体操作如下:

第一步,以被访者父母的身份背景信息(包括教育、职业、政治身份)和被访者的户口信息为预测变量,通过Logit模型预测被访者上大学的概率Pi:

第二步,在每一个子样本Rj内部,使用离散时间模型估计“上大学”对配偶学历的影响效应δj。

其中,pij表示第j个子样本中第i个个体的配偶是大学生的概率;dij表示第j个子样本中第i个个体是否上了大学;δj表示第j个子样本中上大学对配偶教育程度的影响。Aik和λk分别表示其他协变量及其系数。由于本文在划分子样本Rj时遵循了“组内同质”的标准,即家庭背景信息在“是否上大学”这一事件上的分布不存在显著差异,因此获得的“上大学”在婚姻市场上的回报效应不会受到家庭背景信息的干扰。

第三步,在整体中检验干预效应是否存在异质性:以δj为因变量,各个子样本的排序Rj为自变量,使用方差加权的最小二乘法(Variance-Weighted Least Squares Model,VWLS)[注]VWLS使用标准差进行加权,克服了普通最小二乘法面临的样本过少的问题。拟合数据,观察子样本中的“上大学”效应与该子样本的排序之间是否存在显著的线性关系。如果排序Rj和回报δj呈负向关系,则表示从家庭背景因素考虑,越有可能上大学的成员上大学所带来的回报越小;反之,如果Rj和δj不存在显著的线性关系,则表示从家庭背景因素考虑,上大学带来的回报不存在线性差异。

(二)数据和变量

本文采用中国家庭追踪调查(Chinese Family Panel Study,CFPS)2010年和2012年的数据进行分析[注]由于使用了两期数据,因此分析时使用了2012年的个人权重进行了加权。。该数据由北京大学中国社会科学调查中心(ISSS)提供,调查范围涵盖了全国25个省/市/自治区[注]CFPS的调查对象不包括香港、澳门、台湾、新疆、西藏、青海、内蒙古、宁夏、海南这九个地区。的城市和农村地区,样本具有全国代表性。CFPS数据以家庭为单位,详细调查了被抽中家庭中每一位成员的教育和婚姻背景,2012年的数据更是调查了被访者少年时期的家庭背景状况,这些信息为本文的实证研究提供了可能。

上文分析中估计的第一个模型预测了家庭背景信息对高等教育机会获得的影响,因变量是“是否上大学”,自变量包括14岁时父母的社会经济地位状况、14岁时父母的政治面貌、12岁时户口状况、出生年代以及户口和出生年代的交互项。其中,父母的社会经济地位是根据父母的职业和教育构建得到的综合变量,共分为六类,分别是:高教育管理技术阶层、中低教育管理技术阶层、高教育非管理技术阶层、中低教育非管理技术阶层、高教育和低教育。本文默认使用父亲的综合变量作为父母社会经济地位的代表,如果父亲的综合变量缺失,则使用母亲的综合变量代替。没有在模型中分别纳入职业和教育变量,而是构建了综合变量,是出于如下考虑:父辈职业变量缺失较为严重,如果将个案删去,将损失大量样本。而本模型的目的并不在于考察家庭背景对上大学的影响效应,而仅仅是为了控制相关因素,以便得到每个样本上大学的概率,为此才对变量做了上述处理。14岁时父母的政治面貌,父母双方至少有一人是党员时取值为1,父母双方都不是党员取值为0。12岁时户口状况也是一个二分变量,12岁时是城市户口,编码为1;12岁时是农村户口,编码为0。出生年代是一个四分类编码,出生于1980年之前编码为1,出生于1980—1984年编码为2,出生于1985—1989年编码为3,出生于1990年及其后编码为4。

第二个模型预测了“上大学”对配偶学历的影响。其中,因变量“配偶是否上过大学”是一个二分变量,配偶上过大学,编码为1;配偶没有上过大学或没有配偶,均编码为0。自变量除了上述背景变量外,增加了上大学的概率预测值、是否上大学、年龄和年龄的平方。该模型将得到“上大学”为被访者带来的回报βj:βj为正,表明上大学将提高与一位大学生结婚的可能性;βj不显著,表明上大学与否,与配偶是否上过大学之间并无关联。本文的第三个模型是回报的异质性效应检验模型,该模型的因变量是配偶学历预测模型中“上大学”的系数βj,自变量是子样本的排序Rj。

最后,本文将样本年龄段限定在2012年时处于18—40岁的人群,其原因是40岁人群出生于1972年,他们开始上小学时正值改革开放时期,因此,40岁以及更年轻的被访者,其受教育过程没有受到外在政治环境的影响。

三、结果分析

(一)变量的基本特征描述

表1分性别给出了各个变量在上大学和未上大学两类人群中的分布。各个变量均高度显著,意味着这些变量与是否上大学具有统计显著的相关性。以出生年代为例,二元分析表明,出生年代与是否上大学统计相关,即出生年代越晚,上大学的可能性越高;此相关性对男性和女性均适用。另外,家庭背景越好,被访者上大学的可能性越大。以女性为例,上过大学的女性中,其父母出于高教育管理技术阶层的比例为11.58%,而未上过大学的女性中,这一比例仅为6.11%。与之相对的,上过大学的女性中,父母处于中低教育非管理技术阶层的比例为40.25%,这一比例在未上过大学的女性中则高达56.78%。整体来说,上过大学的女性父母更多分布在较高的阶层地位上。男性群体表现出同样的趋势;上过大学的男性,其父母中有10.07%处在高教育管理技术阶层,没有上过大学的男性中,这一比例只有6.32%。同样,上过大学的男性中,父母处在中低非管理技术阶层的比例为42.79%,但在未上过大学的男性中,这一比例高达57.44%。拥有非农户口的人群更有可能上大学。上过大学的女性中有42.08%是非农户口,上过大学的男性中有37.95%是非农户口。而未上过大学的女性中只有22.5%是非农户口,绝大多数都是农业户口;未上过大学的男性中比例也是如此。上过大学的人群,其父母的政治资本也较高。上过大学的女性中,父母双方至少有一方是党员的比例为23.17%,上过大学的男性中,父母双方至少有一方是党员的比例为23.43%;而这两个比例在未上过大学的女性和男性群体中分别只有15.68%和16.71%。最后,是否上大学和婚姻状况,包括是否已婚及配偶学历都有关联。上过大学的女性中,结婚比例只有43.05%,低于未上过大学的女性中的已婚比例(65.81%)。上过大学的女性虽然结婚比例低,但是一旦结婚,其配偶同样上过大学的比例更高,达到30.21%[注]被访者的配偶上过大学编为1;被访者的配偶没有上过大学,或者被访者尚未结婚,都编为0。;与之相对应,未上过大学的女性虽然结婚比例高,但只有14.61%的被访者配偶上过大学。这一趋势在男性中亦是如此。

表1 变量的描述性统计

注:***表示p<0.001,**表示p<0.01,*表示p<0.05。

(二)模型结果分析

表1结果显示,“是否上大学”的两类人在诸多特征上存在显著差异。那么,上大学的年轻人之所以能同另一个大学生结婚,既有可能是“上大学”带来的回报,也有可能是其他因素所导致的。只有排除了其他干扰因素(如家庭背景)的影响,才能获得“上大学”对结婚对象教育水平的无偏估计。为了达到这一目的,本文利用被访者的家庭信息估计一个“是否上大学”的Logit模型[注]由于该步骤是中间环节,仅为获得上大学的概率存在,因此模型在此不列出,如感兴趣可向笔者索要。,并获得每个被访者上大学的概率。随后,以各个自变量在因变量“是否上大学”的分布上不存在差异为标准,将整个样本划分为若干子样本。

表2分性别展现了样本的划分和检验结果。其中列出了与高等教育获得相关、反映家庭出身高低的几个主要自变量,在每一个子样本(每一层)中分析了各个自变量与“是否上大学”之间的检验结果。从检验结果可以看出,家庭背景、出生年代等变量在上大学和未上大学的两类人中不存在显著差异,在各个子样本中均是如此。这意味着,可以在各个子样本中直接估计上大学对配偶学历的回报,并且回报效应不会因家庭背景发生选择性偏误。值得注意的是,划分子样本的标准是保证“组内同质”,而不是人数相等。因此,每一层所包含的个案数并不一致。比如女性样本的第一层子样本中聚集了最不可能上大学的一群人,她们上大学的概率小于19%,这部分人数量最多,有706人;第二层子样本聚集了上大学概率介于20%—45%之间的人群,她们上大学的可能性整体上略高于第一层子样本中的女性,但该子样本的人数较少,只有293人,以此类推。男性样本中也是如此,各子样本中人数并不相同;不仅如此,男性样本中各个子样本的人数和预测值的上下限也都与女性样本有所不同。

表3展示了两个模型的结果,右半部分使用离散时间模型估计了各个子样本中“上大学”效应的结果。以女性样本的第一层子样本为例,从概率上最不可能上大学的女性一旦上了大学,其嫁给一个拥有大学学历男性的几率将提高6.7倍(e2.046-1)。值得注意的是,由于每一个子样本都是人为划分出来的,因此,样本内部的系数并不具有样本代表性,无法做推广;并且,各个子样本之间的系数也不能直接做比较。左半部分是对上大学回报的异质性检验。女性样本中的系数为-0.332,p值为0.003。这意味着在整体上越有可能上大学的女性,上大学为其带来的回报越低;相反,越不可能上大学的女性得到的回报越高。这一结果支持了“竞争机制”的假设。“竞争机制”认为,人们会充分利用各种机会结构,竞争一位接受过高等教育的异性,因为大学学历意味着较高的收入回报和经济优势。由此,家庭阶层地位高的女性即便没有上大学,也会通过家庭关系网络去结识上过大学的男性。这样,大学作为接触异性大学生的平台,对家境较好的女性所带来的回报就不那么显著了。这一现象在劳动力市场中同样存在,布兰德等[20]发现,人力资本的回报存在着负向选择效应,即越有可能上大学的人,大学为其带来的经济回报越低;相反,那些不太可能上大学的人一旦上了大学,经济收入会得到非常快的提高。

表2 倾向值分层结果

注:表中每一层均分性别列示了“上大学的概率”。

表3 回报的异质性效应检验

但竞争机制在男性样本中并不成立。男性样本中,随着上大学可能性的提高,其迎娶一位女大学生的可能性也随之提高,系数为0.235。但由于该系数没有通过显著性检验,p值为0.069,因此,可以认为这一正向效应并不显著。换言之,在男性样本中,上大学的可能性与配偶是否大学生之间并无关联,“竞争机制”没有得到验证;相反,“配对机制”得到了验证,即家庭背景不同、拥有不同上大学可能性的男性,他们的配偶是大学生的概率并无显著差别。

那么,为什么上大学在婚姻市场上带来的回报会在女性群体中存在“负向回报效应”,而在男性群体中没有呢?本文认为,其直接原因是女性和男性的择偶观念不同。新中国成立以来,尽管国家在社会、教育、经济等领域都采取了一系列干预措施来推动性别平等化的发展,也取得了一些成就,但家庭内部两性关系的变迁速度却相当缓慢[22],人们的家庭性别角色态度并没有像欧美社会那样趋向平等化,而是朝向刻板化的方向发展[23],即男性更喜欢善于操持家务的女性,而女性更看重男性的事业发展潜力[24]。进一步深究发现,社会生活中的男女在社会经济地位方面的不平等是其深层原因。客观存在的性别不平等迫使女性在择偶过程中比男性更加关注对方的经济条件。此外,社会心理层面的变迁本就滞后于社会环境的变化,历史沉淀下的性别角色分工不会因女性经济地位的变化而发生同步变化。既然传统的性别角色观念没有发生根本性的改变[25],那么可以预期男性和女性的择偶倾向也会保持相应的延续,换言之,女性在择偶过程中会更加看重男性的潜在经济能力,而男性则不会对女性的经济能力提出过高的要求。

正是由于择偶过程中性别差异的存在,前述由家庭背景所导致的“异质性回报”可能更容易发生在女性群体中。家庭阶层背景较高的女性如果没有考上大学,失去了通过大学认识异性大学生的机会,其依旧可以通过家庭关系结识异性大学生——实际上她和她的家庭也乐意做出这样的选择,因为婚姻中丈夫的潜在经济能力是非常重要的。这样,无论是否上大学,家庭背景好的女性都能找到异性大学生做伴侣,上大学为其带来的回报并不大。而对于男性而言,情况则并非如此。一个家境优渥却没有考上大学的男性,虽然可以借助家庭关系网络结识读过大学的女性,但传统家庭角色下男性的自尊可能会让他觉得在经济和文化上比不过妻子是一件“丢面子”的事,进而有可能找一个跟自己一样没有上过大学的女性,因此,家庭关系网络提供的机会对其意义不大。一般情况下,无论家庭阶层背景如何,在传统性别文化的制约下,上了大学的男性找上了大学的女性做配偶的可能性更高。

四、结论和讨论

近年来,随着高等教育的规模扩张,以及高等教育机会的获得稳步趋向性别平等化[26-28],婚姻市场中拥有高等教育学历的男女相互婚配,成为推动教育同质婚模式变迁的重要动力。因此,关于同质婚形成机制的研究也成为婚姻社会学中的热点讨论议题。常见的讨论范式或从结构层面讨论作为局部婚姻市场的高等院校在接触、交往中起到的平台作用,或从个体层面讨论个人的偏好和理性选择是如何在群体层面上形成匹配现象。其中,个人偏好理论提出了两种均能自圆其说的解释机制:竞争和配对,用以解释个人偏好对高等教育同质婚的影响。但这两种解释机制均没有得到实证上的检验,两种行为逻辑也只停留在学者的想象中,究竟是经济资源的竞争,还是文化资源的配对促使大学生更倾向于同大学生结婚这一问题尚未得到解答。

本文从实证上对竞争和配对机制进行检验,在理论上明晰了两个机制何者更贴近现实生活。考虑到不同的偏好机制下,人们对机会结构的利用程度以及后者所带来的回报效应并不相同,因此可以根据“上大学”所带来的回报来区分是竞争机制下的行为模式,还是配对机制下的行为模式。在竞争机制下,人们会充分使用和利用可用的机会结构,拥有大学学历或以上的择偶者会充分利用大学这个局部婚姻市场提供的平台机会,而没有上大学但家境优渥的社会成员也能通过家庭关系网获得接触大学生的机会。据此,在竞争机制下,来自贫寒或一般家境的高学历者能够从高学历获得择偶回报,但这种回报对家庭背景较好的高学历择偶者则很小,因此,在整体上,“上大学”同配偶学历之间呈现出负向关系。配对机制的预测与此不同,在配对机制下,高学历者选择高学历者是出于文化相似性的考虑,而不是对对方经济资源或潜在经济条件的青睐。这意味着,对于没上大学但家境优渥的社会成员而言,即便他们能够通过家庭关系网结识大学生,也不会同那些比自己学历高、文化资源更丰富的大学生结婚,而是会选择跟自己学历水平相似的异性结婚。因此,在配对机制下,对于不同家庭背景的择偶者而言,教育,主要是大学教育,为其在婚姻市场上带来的回报是一致的。最后,对择偶者在婚姻市场上的教育回报是否存在家庭背景差异的检验,则可间接地验证竞争机制和配对机制的相对解释能力。

本文的研究结果显示,竞争机制在女性样本中得到证实,而配对机制在男性样本中更具解释力。对女性择偶者来说,家庭背景越好、越容易上大学,则大学为其带来的回报相对较低;家庭背景一般,不太容易上大学,则大学带来的回报相对较高。对于具有不同家庭背景、不同上大学可能性的男性,上大学为其在择偶方面带来的回报并不存在显著差异。因此,本文的结论是,竞争和配对这两种导致教育同质婚的机制在中国的婚姻市场上同时发生作用。对女性适婚者而言,竞争是导致教育同质婚的主要机制;对男性适婚者而言,文化特征方面的配对似乎是导致教育同质婚的主要机制。

虽然教育同质婚是当前婚姻市场的主要婚配模式,但其内在机制还有待更进一步地探索。由于教育的多重内涵,尤其是作为潜在经济能力的人力资本以及文化训练和修养的文化资本,教育同质婚的模式可以由不同的机制促成。其中有说服力的有两种不同机制,一是经济资源的竞争,二是文化特征的匹配。本研究一个有趣的结果是,这两种解释体现出一种性别差异。本文认为,教育同质婚形成机制的性别差异或与传统婚姻观念有关,但更重要原因是广泛存在着的性别不平等。“男主外—女主内”的传统家庭模式及价值观在当代中国仍有广泛的影响力,这种价值观对男性有更高的经济要求,意味着较之男性,女性在挑选配偶时,会更看重对方的经济能力。可以想见,随着经济发展水平和都市化水平的进一步提高,特别是男女平等的进一步实现,择偶机制方面的性别差异将会逐渐淡化直至消失。但是,至少在目前,社会中仍旧被广泛接受的规范对女性的经济能力持更加宽容的态度,男性在挑选配偶时更看重女性的容貌、性格、文化资质等非经济性条件。这两种机制同时发生作用,并对男性和女性有不同的解释力,这既说明了教育的多重社会含义,也为中国社会仍然存在的男性和女性对婚姻家庭的不同期待提供了佐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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