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别
耀天十年,天下甫定。晚来风急,雨紧一阵疏一阵地落着,杭州城里渐次亮起一盏盏昏黄的灯,映着沉沉的暮霭和清一色的乌瓦琼枝。远远的有花雕的醇香穿过雨幕飘来,引得屋顶上的小妍深深吸了口气。
她已经在此处守了三天,这府尹宅子,定不是看起来那么干净。她拿起手边的碧玉小弓轻轻把玩,温润的玉色在暗夜里,迸出一点妖冶的青光。
她眯了眯眼,想起了早些年也曾意气风发,一朝看尽了七省风光。
当然风光不是白看的,左手上的一道疤便是明证。日子如流水淌过了五年的时光,伤口已经长好,疤却是怎么也不会消失的。
自钱府后院传来的声音打断了她的回忆。那是一阵极细的转舵声,若不仔细听,定听不到。她足尖点着精致的瓦当,穿过风雨寻去。
一艘极尽奢华的楼船,自钱府后的水湾拐出,驶入太湖。钱府的楼船极尽诡异,在漆黑的夜里挂着几十只血红的灯笼,小妍瞧着那灯笼,散着幽幽的光,像传说里鬼怪食人的眼。
这黑水血灯,是有些门道的,一望便知这船上有高人布了极毒辣的阵。这样的阵法五年前是见过的,以她如今的功夫决不会看在眼里。
船头,一个戴着斗笠的僧人被人扒了僧袍,只着白色内衫吊在桅杆上。湖上风大雨大,僧人单薄的身板儿挂在上面就跟放风筝一样,隔着太湖浩渺的烟雨,看不清脸庞。
嘿嘿,终于叫我给逮到了!少女得意起来,握紧了碧玉小弓,像湖风一般,荡向了湖中缓行的大船。
没有人看见,桅杆上的僧人,是什么时候消失的。待钱大人气急败坏地赶来时,家丁正此起彼伏地大叫:“闹鬼了!闹鬼了!”
只剩漫天圆形方孔的鬼钱,在湖上飘摇。
年轻的僧人头上戴着斗笠,坐在舱里一言不发。见那姑娘不停打量他,微微拢了拢眉。
“喂,你叫什么?”小妍脆生生地朝舱里喊,眉眼间全是不耐烦。
耳边只有风声和着潮声,湖上白浪翻起,舱里没有人回答。
小妍受不了这样的磨嘰,心头火起,扔了橹掀开竹帘子窜了进去。
僧人站在舱里,袍角被舱口灌进来的风吹得飘了起来。月白的僧衣,穿在他身上,像静夜里濯洗了千年的月光,他安静地站在那里不言不语。小妍蓦地停下了脚步,恍惚间,她是明白这种安静的。那是一种姿态,一种宣告,是红尘俗世沾不了身的出离。
这个僧人身形气质,与他如此相似。小妍的心里甚至生出一点隐秘的渴盼,如果真的是他……她手里的弓突然重了起来,伸不出去。
他说:“小妍施主,许久不见。”
那双清亮的眼一抬起,便震得小妍心神俱破。真的是他。
五年了,他的面容似乎没有变化。即使遭遇折磨,仍旧丰神如玉。
隔了岁月,隔了历练,她居然还是掩不住心底一点期冀。还在期待些什么,她自己也是说不清楚的,于是嘴边自然地浮起无奈而又讽刺的微笑。
五年前,京师的人几乎都知道,牧王府的小郡主,要死要活地爱上了个和尚,硬绑了回来拜堂成亲。
那时叛乱刚定,局势不稳。祁国老战死沙场,骨灰落入了夷人手中。僧人得闻,孤身前去索要,被人扣下。她受人之托千难万险救回了他,也抢回了骨灰。
她敬他手无寸铁却忠肝义胆,于是千里相护。他们走了整整半年。他总是沉默,对谁都是一样的好脾气,可是眼底那么一点点的温柔,只在看着她时才有。
她确定自己不会弄错,那是她梦里,都想要紧紧拥住的东西。
然而回到京师,一切就都变了。
那日,小妍抱着枕头想了一整天,终于抛却了所有矜持,鼓起勇气朝厢房里的人表明心迹“:嘉措,我要嫁给你!”
她从身后抱住他,手环得很紧,她咬着唇,神情带着一点点的哀求。她说:“我给你烧菜做饭,我陪你四处讲经,好不好?”
嘉措的手握成了拳。他没有回答,倚在榻上,手里拿着卷孤本经书,一页一页地翻看。烛光轻跃,在桌上投下一小片阴影。
那天,风雨很冷,她站在僧人的厢房外一直等,一直等。雨水飘进廊子里,顺着她的头发衣裳滴下来,慢慢在她的脚下聚成小水洼。一道门,一道窗,隔开了她的少女情怀。
嘉措的房门,一整夜都没有打开。
三月,赐婚圣旨到。跪下接旨的时候,嘉措唇边的冷笑很分明,小妍跪在他身边,悲喜莫辨柔肠百转。
婚礼如期而至,红绸从皇宫门口一直铺到她的郡主府前,软红千丈,烟火满天。
她从婚房里偷溜出来,手里拽着扯下的盖头,小脸通红,听着路边的百姓交口称赞这场旷世的婚礼,看着同龄的少女不加掩饰的艳羡神色,心里涨满了幸福。
她就不信,一同抢回了夷人手里祁国老的骨灰,千里单骑相护,他一点都没有动心。
然而,她坐在锦绣辉煌的婚榻上,等到红烛燃尽,只听了一夜的阶前点滴,春雨缠绵。
久久等不来他,小妍隐约已经料到,他定是屏退下人逃了。
她一人进了宫,手里拿着弓,脸色苍白,身边站着憔悴的僧人。
他身上的喜服早已脱掉,只着单衣,神情凛冽眼光如刀。他是逃不掉的。自有人守在府外,一见他逃,便带到了皇宫。他仍这样做,只为了向她表达他的坚定。
原来大家都知道,他不爱她。
只有她一个人不信啊。
小妍静静地看着皇帝,眼神坚定,前尘种种皆如云烟在眼前呼啸。他替她牵过的马,他带她吃过的掉渣儿的青菜馒头,在西湖畔一同看过的新月和七夕节的烟火……她抬眼看了看天,平静而坚定地说:“放他走吧。”
庭中的梨花全白了,风一吹便纷纷落下。小妍低了低头,眼泪终于簌簌落下。她穿着绣鞋的脚,轻轻地踩在尘土上,左右碾了碾,像是要踩断这可笑的痴恋。再抬起头来时,眼里盈盈笑意。
她说,她想削了皇籍,去做一名捕快。以后,就行侠天下,匡扶江山,再不与牧王府有任何瓜葛。
鬓发斑白的皇帝看着这个倔强的郡主,神情肃然。郡主奉旨出嫁,额驸不娶,便是抗旨。皇帝一言既出,便没有收回的余地,何况多少人等着看牧王府的笑话。必须有个人站出来,承担这一切。
嘉措静默地站在一旁,谁也看不透他的心。
朱红的宫门外,小妍踩在石板上一步步远去,嫁衣被她一只手扯开向后高高抛起。
此去经年,小妍身后负着一张碧玉小弓,天南海北,只曾三两次青纱覆面,站在小门处瞭望渐老的双亲。
与那个二八年华的怀春少女,隔着五年的辰光,遥遥相望,竟像隔着漫长的一生。
若我离去,后会无期。
她以为,这一生就这样了,不会再见。
一夜饱雨。次日清晨醒来的时候,湖面蒙蒙的水汽沁上身,小妍不由得缩了缩肩。
日头正自湖东升起,小妍的肚子叫了起来。“咚”的一声,碧衫的少女如一尾青鱼,跃入湖中。舱里的僧人闻声掀帘出去,张嘴欲喊,突然想到了什么,只把那帘子卷了,原处坐下。
柔和的晨光渐渐洒满湖面,水里的少女不停地将新鲜的红菱扔上船头。小妍在太湖里游得畅快,湖底水草丰美,肥美的鱼儿身上闪着银白的光在身边游走,小妍抱了满怀的鲈鱼。
久不触碰的回忆涌上心头。没有人看见,她以为自己早已干涸的眼角里,慢慢溢出了泪。她站在舱顶,任湖风吹干了衣衫。
走进舱里的时候,僧人正拿着一本小册子端详。小妍变了脸色,手一勾,便将册子卷了回来,又将手里的小包袱扔给他。
“不是你的东西,可别乱动哦。”她转眼又笑开来,满不在乎地在舱里坐下,跷着一只腿开始啃那生的鲈鱼。僧人微微皱了皱眉,看着她眼角明显不合年纪的细纹,还有不见得比他的僧袍新多少的旧衣衫。
“你过得不好。”他说。他知道,他最没有资格对她说这话,可还是说了。
小妍抬了一只手,制止他往下说。“小师父,你不打开包袱瞧瞧吗?”小妍的神色甚至是俏皮的。
僧人没有想过,有一天她会像唤一个初相识的人那样叫他。他低头,细长白皙的手指解开了半旧的蓝花包裹。里面是一只只剥得白白净净的菱角,清香阵阵,仿佛回到了那样遥远的,时光的彼岸。
他不是没有看见,她手上,厚厚的茧子,还有左手背上的疤。
五年前,她从洱海里捞起能食的海藻,只为他要遵守佛门不能食荤的清规。只是当日,那还是十指尖尖的一双青葱玉手。
小妍吃完鱼,就着湖水洗了洗手,在衣衫下摆上揩了揩。看得僧人心下一悲。
她从怀里掏出那册子,一点也不觉得在男人面前有何不妥,嘴里咬了支笔,就着湖水化开了墨:“小师父,那钱府里,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吧?你且放心说来,我有本事救你出来,就有法子治得了他。”
僧人心中苦涩,她一个郡主,这些年孤身一人就做这些事。
而小妍自嘲地笑了笑,许久未见,那样遥远的惨痛回忆,虽然从不敢忘,却在这缱绻的湖光山色里淡了,如同城墙上贴着的年深日久的官榜。
他说:“那钱不离好男风,借夫人好戏文之名,在府里蓄养了好些貌美的少年。不听话的,便用那船吊了,在湖上夜夜吹风。”
“哦?也不是什么狠招儿嘛!你说是不是,不听话的美貌少年?”小妍嬉笑着竟像是调戏,眼里的神色却是凝重的,手中小狼毫不停,记了下来。
她说:“小师父,麻烦你摁个手印吧,这证词之上,一定要有的。”
小妍将小册子摊在面前,笑嘻嘻地,眼里空空,像是这山光水色,波涛杨柳,什么都不在。
那钱不离还有点儿本事,居然跟了来。想来坏事做多了,府里一旦丢人就不得了。楼船渐近,眼尖的小妍一眼瞧见船头的黑衣大炮。
她回头,神情迷离,朝僧人笑了笑。
“小哥哥,你不剃光头的话,会很俊秀哦!”她从怀里掏出一颗发光的珠子,“得罪了!”她神色一敛,手指疾飞点住他周身大穴,又将僧人的唇掰开,把珠子塞了进去,一脚将他踹进湖里。
他在水里将那珠子掏出来,珠子发出妖异的绿光,竟似有气息流动起来,最后,映出了小妍有些沧桑的脸。
她说:“这珠子是上古神物,名唤蔽水,带着它便可呼吸畅通地藏于水底。”
僧人看着碧蓝的水面在远去,如某些迟来的,不可说的心情。
而她眼里全是飞扬明丽的神采。她说:“再见。”
僧人突然挣扎起来,拼命想往上浮。
他还没同她说对不起。
还有谢谢。
然而手里的珠子像块巨石,压着他直往湖底坠去,荧荧绿光里,是小妍豁达的笑脸。
湖面上传来巨大的爆炸声,有碧色的衣衫碎片飘摇落下,像水里的綠蝴蝶舒展了身体。他突然想起了多年前宫墙外,风中坠落的梨花和鲜红的嫁衣。
安静的湖底,没人看见胸无悲喜的僧人,眼角落下一滴泪,像一声叹息。
“师父每年清明都要沐浴焚香念经超度,可寺里没有人往生啊。”扫寺的小沙弥摆头咕哝着,竹帚在地面上划出细细的痕迹。
清明傍晚的风吹来,冻得他打了个哆嗦。
有上香的人叫住他,问他住持可在。
小沙弥点点头:“你跟我来。”
殿后竹林里,淅淅沥沥的声音可真瘆人,可是立着一位女侠的衣冠冢呢!小沙弥带着香客,几乎是一路小跑。
看小沙弥吓得落荒而逃,竹林深处的女子笑了出来,带着点厌世的味道,把不再年轻的她衬得有一种不可言说的风流韵致。
那是江湖的风沙和飞尘,一去二十年。
有烧香的人说:“法华寺的嘉措住持就是二十五年前被牧王府小郡主掳去的压寨夫君呢!”
女子听了,笑得自嘲,一坛子十年陈酿转眼下肚。一翻手,剩下的酒水便浇入土中。
槐树的枝丫上开满了白色的小花,其中的青丝绳系着的珠子,正是那颗蔽水珠。虽极旧了,却是干净无尘的。
这寺里是第一次来,也是最后一次。今夜,她就要乘舟下江陵,去查一笔沉淀了十几年的盐案。
小妍随手捡了枯枝,在泥泞的土上轻轻写了一行字。
玉屏青障暮烟飞,给殿钟声落翠微。小径殷殷惊鹤梦,山僧归去扣柴扉。
山上有樵夫的歌声御风而来,苍凉豁达极是动人,阳光洒下,正是红尘万丈,竹叶青青。
她抬头看看,南回的孤雁正无声地越过这一片稀疏的竹林。
长风万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