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墨
我叫林圆,这名字是住持帮我取的,住持姓林,“圆”音同“緣”,意味着我和师父们有缘,也寓意圆满。我大约是1990年5月出生的,出生没几天,就被扔在了粤东南的一所尼姑庵门口,被50岁出头的净空住持收留了。
我被亲生父母丢弃的原因,很可能是因为我的下体被厚厚的皮包裹着,分辨不出是男是女。在我半岁左右的时候,住持带着我和一个年轻师父去了省城就医。医生给我做了手术,切开包着生殖器的多余组织,发现我是个女孩。又给我做了尿道再造手术,我成了健全的孩子。
有天清晨,住持像往常一样,做完晨课,准备给我穿衣起床的时候,发现我不见了。她吓得面如死灰,立刻吩咐其他师父们分头寻找。找了一早上也没有音讯。住持沉下心一想,我是女孩,应该不会被拐卖,联想到之前收留我、给我治病时,庵里有人反对,最大的可能就是有人偷偷把我扔掉了。
住持马上召集了庵里所有的人,哀求他们交出我来,说既往不咎。可无论她怎么恳求,都没人说见过我。最后,住持强硬地说:“如果不交代的话,一旦查出,就要赶出庵门。如果圆圆出事了,就要报警处置。”
终于,有个师父承认是她丢了我。原因是担心我让住持分神,不能专心打理庵里的大小事务。她竟然将我丢在了乱葬岗,当时正值寒冬腊月,当住持抱起我的时候,我已经冻得嘴唇发青、面色发白,不省人事。
住持忙解开棉袄,把我捂进她的怀中,神奇的是,当她的眼泪滴在我脸上时,我“哇”地一声大哭,醒过来了。住持用她的脸贴着我的脸,破涕为笑。
经过这一劫,我才正式在庵里站稳了脚跟,再也没人说要把我扔掉了。
到了读小学的年纪,住持把我送到了学校。我没想到,我居然成了学校的西洋景,成了同学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班里有几个男生常常欺负我。有次课间操的时候,有个叫小虎子的嘲笑说:“哎哟,听说尼姑庵的那个老尼姑是你妈,啧啧啧,真奇怪,你妈是生了你被你爸抛弃了才去尼姑庵呢?还是先去了尼姑庵后跟野男人生下了你呢?”
同学们先是一愣,继而发出雷鸣般地笑声。我的头“嗡”地一声响,脸发烧,血液上涌,我跳过去用尽全身的力气死命地抓他的脸。
小虎子的脸上被我抓出几条血道。住持被叫到学校,小虎子的父母追着打我,住持把我护在身后,拳头雨点般朝她打来。了解到事情始末后,住持赔了对方100元医疗费,对方才骂骂咧咧地走了。
我知道那钱是住持省吃俭用攒下来准备供我读书用的,我抱着住持的腿大哭道:“我错了,我再也不打人了,是他们说你我才打人的。”
住持蹲下身来,轻轻地给我擦了擦眼泪,疼惜地说:“傻孩子,你没有错,凡事有因才有果。”
经此一役,我在学校一战成名,再也没有人敢欺负我了。此后,我成了学校里的独行侠。少了那些聒噪的声音,我一头埋进学习,从小学到初中一直名列前茅,最终我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县一中。
从我高三起,就陆续有人来说媒。有个有钱有势的方姓人家来向住持提亲,他的独子在5岁的时候得了脑膜炎,后来落下了后遗症,智商和10岁左右的孩子差不多。
我躲在会客厅的屏风后偷看。方家爹爹把一捆捆崭新的钱往住持面前一推,说:“住持,您是明白人,林圆迟早是要嫁人的。我们这样的人家,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住持把钱原封不动地推回去,说:“林圆不会这么早嫁人,她还要读大学。到时候,嫁给谁是她的自由,用不着我做主。”说完,她站起来,整了整衣服,对旁边的师父说:“送客。”
我心里明白,在他们这些人的眼里,我只是个弃婴,没有家庭支撑,这样的我就算被欺负也没人站出来说话,把我嫁给方家也是理所当然。
从那天起,我发誓一定要走出这个地方,一定要出人头地。
2008年高考,我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省城一所985大学。喜讯传来时,住持激动得哭了。
正当我为高昂的学费犯愁时,她说:“别看我不怎么挣钱,可我也没有什么花钱的地方,你读书是最紧要的。”说着,她把这些年积攒的月钱拿出来给我。我捧着住持用无数个月积攒下来的钱,泪流满面。我知道,在我身后,一直都是住持在负重前行。在我心里,住持就是我的亲妈,从始至终都不会变。
我以为生活会一直这样平静地走下去,自己已经长大成人,往日种种早已是过眼烟云,“尼姑庵长大的弃婴”——这样的身世不会再对我有任何的影响。
直到大学毕业,我进了银行工作。工作1年后,我交了男朋友,他叫张海涛,和他在一起后,我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幸福,我以为自己找到了终身伴侣。
感情稳定后,海涛把我带回家见父母,他父母看我的时候,眼角眉梢洋溢着的笑意,让我感觉备受认可。
闲聊中,当他妈妈知道我的家不在本市时,脸上就晴转多云了;当知道我家不能给我出钱买房时,脸上就多云转阴了;当知道我是孤儿时,脸上下起了小雨;当知道我在尼姑庵长大时,脸上就狂风暴雨了。
他妈妈再也没有了优雅的形象,把我买的礼品丢出门外,并下了逐客令:“林小姐,我们家以后都不欢迎你。”海涛父亲的脸上也没有了初见时的喜色。我一下愣住了,自尊心严重受挫,哭着跑了出去。
海涛要出来追我,我听到身后他妈妈的嚎叫:“你要是敢追出去,我死给你看!”果然,他没有追出来,我心里仅存的一丝希望也变淡了。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海涛约我见面。他说:“林圆,对不起,我是真的爱你,但我不能拿我妈的命开玩笑,我早就应该料到她不太容易接受你这种出身的女孩。”
我心里像有场海啸席卷而过。我不顾当时正下着暴雨,冲进了雨中,任大雨淋在身上,浇灭我的愤怒与不甘。此时此刻,我越发地想念住持,想她在我身边该多好呀。于是,我打车回了尼姑庵。
当我湿漉漉地出现在住持面前时,住持眼中流露出一股惊讶,埋怨道:“这孩子……”她后面的话我没有听到,见到住持,我心里一放松,就昏睡过去了。我一直在做噩梦,迷迷糊糊中,感觉有人不断地用温热的水给我擦拭着额头和身体。
第二天,我醒了过来。我看见住持眼睛红肿着坐在我面前,静静地看着我。她老了,似乎眉毛都有些花白了。
见我醒了,住持关切地问:“孩子,你怎么了?”听着熟悉的声音,我的眼泪汹涌而出,竟一句话都说不出。
住持摸了摸我的头,疼惜地说:“不管发生什么事,圆圆,你不是一个人,我一直都在。”
我最终没忍住,将事情和盘托出。住持眼眶红红的,哽咽道:“错的不是你,人生很长,你现在觉得迈不过去的河,多年后,回过头来看,也不过就是一条沟。你要学会往前走。”然后又似乎不经意地指着窗外的梨花说:“本以为之前梨花开得够好了,昨天一场雨,今天反而开得更清奇了。”
我读懂了住持的话外之音,在她的鼓励下,我不再对自己是个弃婴的身份心存执念,也慢慢平复了心情,全身心投入到工作中。
当我遇到杨阳的时候,一切都顯得那么顺理成章。当他的父母听说我从小被抛弃,在尼姑庵长大时,他们心疼地说:“你真是个好姑娘,在这样的条件下都能成长得这么好,不简单呐,你要好好报答住持对你的养育之恩。”这种期盼已久的认同与接纳,让我心里暖暖的。
住持听说我恋爱了,“咯咯”笑出了声,她说要帮我把关。
我和杨阳一起去见住持,杨阳挑水、扫地、劈柴等活计样样抢着干。住持亲自下厨给我们做斋饭。杨阳帮打下手,往灶膛里添柴。看着他忙前忙后的样子,住持笑着悄悄对我说:“是个勤快的小伙子,这下我放心了。”说完,她背过身去,用手背抹了抹眼睛,我知道,她舍不得我。
很快,我们谈婚论嫁了。我征求杨阳的意见,说要从庵里出嫁,一是要表示我的孝心,二是我相信从这里出发,我看到的世界将更美好。杨阳宠溺地刮了下我的鼻子:“嗯,都听你的。”
我回庵里和住持商量,住持说不妥,见我还要再坚持,她说让我安心做准新娘,其他的事她来操办。最后,住持在庵附近给我租了个民房,添衣置被,张灯结彩,布置成新嫁娘的闺房。我知道,住持是不想让人说我的闲话。
10月1日,我穿上住持一针一线为我缝制的大红色喜服,从住持亲自为我布置的闺房出嫁了。在吹鼓手的喜乐中,我上了接亲的轿车。
望着车后的住持和师父们,我泪如雨下。我知道,不管我走到哪,她们都是我最坚强的后盾。余生,我要把这份善良和爱传递给更多人,让这世界充满善意和美好。
(梅源摘自真实故事在线微信公众号)